欧阳芳菁说：“你已进入复习的最佳心境了。你所说的广记博识又练胆，胆子练到什么程度？”马会泳突然笑道：“欧阳兄别笑话我，我的胆子在自学中大将起来，对这场大学考试确实禆益不小。考英语那一门时，吓得考生们一个试场只去了六七个人，我也去了，这不是胆大是什么？虽然二十三个字母不曾全记，倒也考了个45分。这场考试，恰巧张一彪、洪阳葵和我在同一试场。我们三人是最后出来的，洪阳葵先出，然后是张一彪，我当了压场考生，是因为早就完卷了，想等洪阳葵作一块儿出去，不想睡着了。监考老师把我叫醒才交的卷。后来才知道洪阳葵考55分，张一彪44分，比我少一分。”欧阳芳菁问：“你考的既快又好，其中必有窍门。”马会泳淡然地说卷子是40条判断题加上一条20分的叙述题。这样的样式，在把英语当作洋屁的今天来说，是无可厚非的，倘若今后还出此类卷，那便是既自欺又欺人的了。那二十分的叙述题，是我把自己的《睡歌》请英文老师翻译成英文，然后自己默熟了，随便套在上面，正如我把《睡歌》套在你出的七步诗题目上一样；至于40条判断题嘛，我是颇费了一番周折的；随身带一枚单角硬币，用玻璃纸裹了，以免声响过大，当骰子打出答案来。”欧阳芳菁问：“一个题目，从四个选择题中选出一个，怎么选？”马会泳说：“作两手选，先选出一二或三四，再选出前后，速度不慢。如果我没这45分的英语参考分，恐怕侯伯伯也就不好出面为我说项了。”欧阳芳菁想原来洪阳葵和张一彪都懂英语。张一彪懂英语更难能可贵；学英语是最费精力的，他当过兵，高中肯定没读过，可见他平时的读书是花了苦功的。”
上铺张一彪的动作过于毛糙，欧阳芳菁不便于在寝室里自学，以此把看书和作业都放在教室里。同学们有一半是霞市人，所以他们都是通学的，晚自修当然不来校。晚自修时，教室中仅只洪阳葵和欧阳芳菁两人。时值入秋，暑气未去。洪阳葵隔日换一身衣服：有时着黑地深黄色虎纹薄衣，有时穿纯白色连衣裙，有时穿女水兵去肩章夏装，有时穿白地缀小淡红花的短袖，把那弱骨丰肌、白嫩如荑的双肩暴露无遗。穿的鞋子也有个讲究：有圆口布鞋，有高跟皮鞋，有各种质地各种颜色的塑料鞋，同身上的服装配搭着穿，各极其妙。脸部的化妆也变化多端：有时轻描淡抹，有时粉黛微呈，有时容光艳丽，有时仅双唇叩了唇膏，显得清丽无俦。把古人所说的“欲把西湖比西子，浓妆淡抹总相宜”这句话给参透了。她坐在自己座位上，那满头的长发，总是长垂着，有时整整一节晚自修垂落在肩上，丝纹不动；甚至有时整整两节课这样坐着也不曾欠身。那头发的颜色，也间或有所变化：或为乌黑的原色，或稍稍燭成微黄色，把她微微低着的脸部包围在其中，形成了一种扑朔迷离的神秘感。是稳重？是端庄？是秀曼？是娇嗔。对她的神态确实难以判断。总而言之，她全身散发着的气质，倘用诗、用画诸类的词语形容之，未免太显单薄；倘用巾帼翘楚、美艳四射之类的言词形容之，未免太显太俗；倘用雨后初霁变幻莫测的山岚，平缓舒徐的碧溪上出现的一架彩虹形容之，或许能描摹其一二。
也许有尊贵的读者会问：洪阳葵如此婀娜多姿，欧阳芳菁必定会对她有倾慕之情，他何不趁教室中没有旁人时向洪阳葵表露心曲？笔者确需在这里向读者交待一下：上述对洪阳葵的描述，是笔者所言而非欧阳芳菁所想。这时的欧阳芳菁则想洪阳葵的潜心致志的学习精神，确实令人钦佩，但是她这惹人醒目的打扮，确也过分了一点。倘是农家出身的大学生，哪有这么讲究的？也就没有这么个条件了。在他的心目中，一位女子所拥有的朴实无华的健康之美才是她之所以美的真谛。”再说，洪阳葵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一声不响地从无左顾右盼，持这种看法的欧阳芳菁，怎么可能主动地向她发话呢？
一鸣惊人的事在这个芳龄刚到二十的姑娘身上发生了：她的一篇字数不到两千的短篇小说《竹林里的故事》在霞市文学杂志上发表。就是这篇小说，按霞市的文学地位而言，只不过是“小荷才露尖尖角”之类而已；对于中文（丨）班的文学地位而言，也不过是小巫见大巫而已一此前同班的一位男同学写了一篇题为《对慈禧太后密笺的破解》的论文，发表在学校学报上，无疑具有国家级水平。但是，就是洪阳葵的这一篇小说，成为她在同学们中脱颖而出的前奏。故事所说的是一位少年，全身只穿了条短裤叉，游戈在绿的世界里：远处是冒着翠绿顶尖儿的山，四周是深绿的竹的海，连透过竹叶罅隙的斑驳的阳光也是淡绿色的。他时而敏捷地爬到竹子上端，晃动竹子，荡到另一株竹子上，隐身在竹丛中；时而出现在竹的根部，骄健地把身子抽到竹子顶端，使竹头缓缓下坠于地，然后解下系在裤带上的弯刀，砍下竹篁。就这样似玩耍似地劳作着。玩累了，就朝天唱几声山歌。唱过瘾了，便掬上林间的几口溪水后，躺在既阴凉又干燥的岩石上睡一会儿觉，天天如此。至于他的家况，他的姓名，他的目的，他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都无涉及。故事的结局是：一天，那少年不幸从竹子上端摔下来，病了，最后死了。
时值仲秋的一天，教现代文学阅读的侯君文老师穿着薄棉褂走进课堂～他显然病了。上课伊始，他声音发颤地问洪阳葵同学，你的《竹林里的故事》的中心思想是什么？”
洪阳葵站起来，双颊渐而潮润，没有回答。
“你是在表达对纯真古朴生活的崇扬，还是在赞美在大自然环抱中的人的生活？抑或是在呼吁四个现代化在山区人们中的快些到来？”侯老师素以启发式教育著称，他的话语仍显得和婉温柔。
“不知道。”洪阳葵声音不高不低地答，随后用双掌扪住嘴在吃吃发笑。全班“轰”地一阵大笑。
侯老师显然生气了，虽然他的声音似乎显得更为平静，但是他那只助语的手在微微发抖，说：“你是不愿意在同学们面前显摆自己。古人云：文章最为儒家末事，然索学之，又不可不知其曲折，幸熟思之。可见，对于自己的文章，哪有没有熟思之的道理？依我看来，你在这篇文章中是动了自己的真性情的。在同学们面前说说它的一二，又有何妨？”
洪阳葵怯怯地说侯老师，我是想从一个点去反映山村的生活。”
侯老师并没有笑，手却不再抖了，说这就对了。洪阳葵同学把她自己的这篇小说的中心思想已告诉大家，我就不必再画蛇添足了。教别人写文章的人，自己首先得会写文章。”
全班寂然无声。
洪阳葵的《竹林里的故事》发表后，欧阳芳菁对她产生了不同的看法：“虽然她的打扮天天翻出新花样，这也是女子爱美的天性使然。她的内心怀有对劳动人民的一种真挚的情感，她的心地是淳朴善良的，而不是象我从前对她的看法那样的象牛尿花似的只会招蝇蚊来叮吮。”
马会泳因享受不到班里的助学金，故而对张一彪心中有气。他乜斜着和巴眨着的双眼，不知怎地窥探到了张一彪和洪阳葵有接触的蛛丝马迹，真是嫉恨交加，但是奈何不得，忽而心生一计，来个掺沙子的法门。
一天晚饭后，马会泳把欧阳芳菁领到学校畔的河边杨柳树下的一条水泥堤阶上。两人坐下后，对着河中的粼粼水波，马会泳忽然拖着哭腔呻吟道：“啊唷老洪啊！为什么你偏偏把这令一人快乐一人愁的口信叫我传递给欧阳兄呢？”欧阳芳菁不当回事地问：“马兄，你这段时间不是把日子度得好好的吗？又怎么啦？”“痛苦哟痛苦”马会泳哟哟道老洪托我把她的口信传递给你。这分明不妥嘛，好比把一把盐撒在我的创口上。”欧阳芳菁这才欠身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马兄快说吧！倘若我能帮得了你的忙，一定会尽力帮助你减少痛苦。”马会泳这才停止了呻吟，努力使自己的音调显得动听欧阳兄，对于你来说，是件喜事，你大登科后就要小登科了！事情是这样的，今天中午我在食堂里吃过饭后，刚刚走出食堂，见手里端着饭菜的洪阳葵放慢脚步等我走到她跟前，叫住我，随后轻声地问我：‘会泳，你同欧阳芳菁很要好吧？’我说是的。她又问：‘除了你，还有谁同他要好？’我说贾敏捷，她轻轻地摇了摇头，说：‘你不要跟别人说，你告诉欧阳芳菁，听说箬竹溪地方风景很好，叫他有空的话，带我去看一看那儿的风景。’说完，不待我回答，就匆匆地走了。走了几步，还转身朝我笑着点了点头呢！你说这不是她向你发出主动进攻的信息又是什么？”欧阳芳菁听罢，嘿然一笑说会泳兄，你为什么诳我？洪阳葵是个既泼辣又大方的人，如果她有意于我，便会对我哥啊哥啊的叫下去。这样的人，又忌讳些什么？她有话于我，为什么不亲口对我说，却要传什么口信？”马会泳捻了捻鼠须，说传不传口信是我的事，信不信由你。我马会泳如果现在在你面前说的是假话，有如这河中的那条鱼！”他指了指河里的一条翻跤了的鲍头鱼说，“欧阳兄，象老洪这个档子的女子，在我县高中里称得上是校花，在这个大学里是班花。虽然看似降级了，却仍是百里挑一的女子，你难道不想娶她而想娶个天仙去？我看你还不懂大学生的恋爱法。我告诉你，初中生的恋爱是朦朦胧胧，高中生的恋爱是以理想为准，大学生的恋爱却要融会贯通。跟文化水平一样，也是上档次的。现在你可能已有所耳闻，老洪同张一彪已挂上了。但是，我认为他俩的秉性不合，融会贯通不了，没缘分！现在的老洪，只是对张一彪逢场作戏而已。你等着瞧吧！很可能她来个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向张一彪虚晃一枪，暗地里却在向你进攻。她的这一着你考虑过没有？你看看，她现在不是在向你进攻了吗？”欧阳芳菁不乏冷静地说：“不管怎么样，我碰到洪阳葵时，问问她到底有没叫我领她到箬竹溪玩的事，这有何妨？反正也不是向她求爱。”马会泳咧开被香烟薰黑的牙齿笑道这就对了，我哪有诳欧阳兄之理？咱们毕竟都属于第三世界嘛！”
欧阳芳菁告别马会泳后，去家住矮発桥的贾敏捷家，欲同贾敏捷商量有关洪阳葵叫他去箬竹溪玩的事。见贾敏捷刚恰从家里出来。欧阳芳菁问：“敏捷，你要到哪儿去？”贾敏捷说：“我想搬一下家，自己一人搬到市郊去住，这样可以培养自己的独立生活能力。你找我有什么事？”欧阳芳菁便把马会泳对自己说的话向贾敏捷转述了一番。贾敏捷听后，笑了一笑，说马会泳是自己想洪阳葵想得入了迷了，才把你摆弄出来去找阳葵。你去问一问洪阳葵，这事是真是假，不就明白了？依我看，洪阳葵这个人，也不知道是从哪个山头岙窟出来的，人长得象水里捞出的尸体似的，有什么可爱的。别理她罢！”欧阳芳菁听罢，怏怏地告别贾敏捷，回转学校。
晚自修后，欧阳芳菁到教室中去找洪阳葵，想趁旁边无人时去问问她，到底她要他领她到箬竹溪玩的事是真是假。到了教室中，见杳无一人，只有一盏电灯亮着，便转身欲回寝室去。刚走到教室外的天井里，见洪阳葵穿了身粉红色的外衣，配白袜的圆口布鞋在依稀的教室里的灯光的映射下显得十分惹目。欧阳芳菁忙叫住洪阳葵：“阳葵，会泳对我说的那些话是真的吗？”洪阳葵的脚步没有停下，毫不犹豫地说你疯了！”走了几步，回转头来补了一句：“你这个人怎么连一点主心骨也没有。”说完，到教室里去了。
欧阳芳菁遭了洪阳葵的这几句骂，马上明白马会泳对他喋喋不休的话语纯属乌有之事，他不希望把这事张扬出去，因而不便找马会泳算帐。回到寝室，躺在床上想洪阳葵对我没好声气的这两句话，其中含有多层意思：一为你欧阳芳菁对我心有好感，我已感受到了，但是我对你绝没有这方面的意思；二为我告诉你欧阳芳菁，你千万别靠近我，我现在有很重要的事在办。要不，会给你带来麻烦。三为你欧阳芳菁怎么会听马会泳这样的人的撺掇？你有话对我说，就直接对我说嘛，连一点主见也没有。”特别是洪阳葵骂欧阳芳菁的“你疯了”这句话，欧阳芳菁凭直觉隐隐地感到洪阳葵正在同一个重要人物在拍拖。
果不其然，第二天中午在去食堂用餐的路上，班级团支书马志学叫住欧阳芳菁问：“马会泳对你说洪阳葵的什么话？”欧阳芳菁认为洪阳葵以团组织出面同他来交涉叫他有口难辩的事，还有什么话好说的呢？马志学见欧阳芳菁拒绝回答，便又补上一句人家洪阳葵还小呢！”就是这句话，从此使欧阳芳菁今后对洪阳葵敞开心门还存在的可能消失了。欧阳芳菁照样无言以答，心中却忿忿道你马志学的年龄比我小？也不怪你，因为你马志学是为了自己的政治进步而来替人说话的，那么你张一彪的年龄比我小吗？唉！都不怪别人，怪只怪你洪阳葵，为了提高自己的身价，以组织出面来诋毁我。”
在张一彪班长的带领下，中文（丨）班的学习和各项工作都搞得有声有色。就是在这看似风平浪静的教室中，一件使欧阳芳菁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一个晚自修，欧阳芳菁正坐在教室里看书，洪阳葵和张或琳两位女同学有说有笑地走进教室。张或琳是霞市市区人，早已有家室。他丈夫是澳大利亚的华侨，她今后的去向是到澳大利亚去同丈夫定居，因而对自己的前途显得无忧无虑。她喜欢在女同学之间说说笑笑、打打闹闹，学习成绩在班级里也不示弱。
蓦地，张一彪怒气冲冲地进人教室，指着张或琳说张或琳，你已这么大岁数了，又是有家室的人，怎么掺在我同洪阳葵之间挑拨离间、拨弄是非？”张或琳马上朝着张一彪说你的话我听不懂！什么挑拨离间、拨弄是非？张一彪，你同洪阳葵发生什么事关我什么屁事！你们有什么事我能挑拨得了？”张一彪大声道张或琳，你还狡辩！暗地里踹人一脚，还不认账！”说罢，强自忍住心中的怒气，努力把语气放平和些，朝洪阳葵说：“阳葵，从今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同时，我对我失去你这位知心朋友而感到可惜。”洪阳葵站在张或琳的旁边，一直保持沉默。张一彪看再没有什么话好说的，便气呼呼地走出教室。
张一彪走出教室后，洪阳葵和张或琳两人不再说什么，挺有默契地一同走出了教室。欲知端的，且看下章分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