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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土匪劫掠

1

赵岱聪荣归故里后,薛教士找上门来。

赵岱聪带回乾隆旨意,参与械斗的赵、程两家未成年孩子全部无罪释放,但着李县令务必查清劫狱事件是否李家寨土匪所为,一经查实,则必须剿灭;倘若是他人,也要问罪主事者。乾隆对洋教教民被关押的旨意,是让赵岱聪协助李县令酌情办理。

赵岱聪将在劫狱时候无辜死亡的九个孩子家属请来安抚,然后每人赔了五千两银子,做了了结。

薛教士到赵家大院求见赵岱聪,赵岱聪则让赵四发通知他到万灵场市集的赵氏茶馆里商谈。这座茶馆是十年前修建的,门楣上方匾额上书“赵氏茶馆”四个字正是赵岱聪的手笔,黑底金字,行楷,颇见功底。

赵岱聪正襟危坐,一脸严肃,脸庞虽显清瘦,目光却咄咄逼人。他一言不发,那坐姿却自带三分官威。

薛教士来的目的十分明显,要求释放依然被关在牢里的洋教教民。他们的理由也很充分,赵、程两家的人都无罪释放了,他们的人也该无罪释放。

听他说了一大堆理由,赵岱聪发话了。他说放人可以,但薛教士必须答应三个条件。

第一,薛教士不得在河包场以外荣昌县其他地区传教;

第二,洋教不得开办免费学校和免费诊所;

第三,在河包场传教须针对成年人,不得以任何理由任何形式给未成年人灌输洋教思想。

薛教士当即反驳这条件太苛刻,强调开办免费学校是洋教传教的一部分,免费学校是针对未成年人的教育,免费诊所是为广大教民服务的,不能以此作条件。同时,他保证不在万灵场传教,但是其他地方得允许他们传教。

赵岱聪坚持己见,寸步不让,并对薛教士说,若不接受这三个条件,那就让总督大人决断。薛教士激动起来,一激动,话就说不利索,到最后汉文英文掺杂着,叽里呱啦说了一大通,那意思显而易见,他不服。赵岱聪可不管他服不服,昂然站起来,没有任何商量余地地看了薛教士一眼,大踏步走了。

薛教士十分气恼,冲出茶馆指着赵岱聪的背影,却说不出话。他这步能让吗?一让,这就不仅仅是他在荣昌传教的失败,而是洋教在整个四川传教的失败。乾隆让赵岱聪处理械斗事件,总督海刚自然会依赵岱聪的处理结果作为辖制洋教传教的方法,这就大大制约了洋教的发展,这个责,薛教士哪担得起?可是,赵岱聪毫无商量余地,令他六神无主。

晚上,宁芝寒侧躺在床上哄琳儿入睡,赵岱聪在一旁泡脚,她似乎不经意地问了一句:“程家劫狱的事,就不追究了吗?”

“他们做得巧妙,若追究,就将事情闹大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哥嫂们可不是这样想的。若非他们劫狱,九个学生怎会惨死?不受刑罚也不赔偿,你可是徇了私情又让赵家破了大财……”

“夫人?”他诧异妻子会说出这种话来,擦干脚后将洗脚水端到房门外放好,返身回来坐到床沿上。宁芝寒没有看他,脸对着琳儿,轻轻地拍着孩子。

“哥嫂们都没意见,夫人你……”

“你刚做了大官回来,家里人人都觉得脸上有光,自然不会反驳你。但程家造成如此恶果,不获罪,也该受罚吧?”

“罚?怎么罚?把程时庆关进大牢?让程家赔款?”

“是啊,那都不妥当,好歹程姑有情有义的。”宁芝寒说出这句话时,赵岱聪才听出了她肚子里的酸味,随即躺在她身后,伸臂过去搂着她。她扭捏地抗拒了一下,也没有扭头看他。

赵岱聪翻身将熟睡的琳儿抱到吊床上,搂过宁芝寒,亲吻她的鬓发,轻声道:“人前多么雅致贤惠的,其实也是个醋坛子。”

“哼!”

“你呀,别自个儿找不自在,从京城回来路上你可是看到的,我和蕴儿一次也没有单独见过面。”

“蕴儿长蕴儿短的,谁知你们是不是趁我睡着后偷偷幽会过,反正我就是个睁眼瞎。”

赵岱聪将她扳过来,托着她下巴,轻笑道:“要不你想办法劝她嫁人吧,不管是为她好还是为你自己放心,做到了就是大功一件。”

“你舍得她嫁别人?我才不信。人家生死相随的一番情意,我都感动啦!”

赵岱聪最喜欢看到妻子这种酸溜溜又无可奈何的样子,他扭头一口吹灭烛火,将手伸进她体内。

他们忘情地颠鸾倒凤,却不料刚才那番话被赵辅裕给听去了。赵辅裕从赵辅承那里回来,经过父母卧房外,恰好听到他们说到劫狱的事。只听了几句,他就气呼呼地回了房,坐在床沿上生闷气。原来刚才在赵辅承那里还听到六伯和六伯母在议论赵岱聪没让程家赔款的事。这几天他断断续续听到的,都是六个伯母的怨言,大家白白地拿了四万多两银子出来,心里怎么说也有意见,只是碍于赵岱聪现在的身份不好当面说罢了。

次日一早,赵岱聪刚从卧房里出来,迎面被赵辅裕的一句话给惊了。他问:“爹,为什么不把程时庆关进大牢去?”

赵岱聪惊疑地看着儿子稚气的脸、愤恨的眼,他似乎能够理解儿子有这样的念头。赵辅裕说,程时庆带人劫狱,害死了九个兄弟,就这样不追究,岂不是太便宜了他。又说他这个爹当了官,反而没了是非,他觉得赵家不应该给程家垫背。赵岱聪没有训斥儿子,只是板起脸叫他去读书,其他事不要管。

赵辅裕已满十五岁,和几个年满十四岁的兄弟一起在尔雅书院读书。平时他喜欢独来独往,但兄弟们都喜欢簇拥着他,尤其是几个活泼好动的,喜欢跟他耍拳脚。赵岱聪荣归故里后,兄弟们更愿意拥着他,但他一副不喜欢大家吵闹的样子,总是一个人出门。

赵辅裕到了尔雅书院门外,却突然撒腿朝缠拳庄跑去。到了缠拳庄大门外,他跟守门的程家子弟说找程云辉,一会儿却是程云朝出来。程云朝一点不买眼前这三品奉政大夫儿子的账,歪着脑袋问:“你来做啥?”

赵辅裕最看不惯程云朝那副趾高气扬的模样,自然而然挺了挺胸,身高虽然不及对方,但气势上还是高出一筹,傲然道:“你们家害死了人,却连一两银子都不肯出,良心何在?”

程云朝一听来气了:“赵辅裕,你说什么狗屁话呢?谁家害死了人?不许你胡说八道!”

“你们以为把事情推给李家寨的土匪就万事大吉了吗?冤有头债有主,那些死了的兄弟冤魂不散,一定会找你们程家索命。”

程云朝一拳头挥来,赵辅裕错身躲开,拉开架势,两人便打了起来。

赵辅裕不是程云朝的对手,但他毫无畏惧,摔了几次都很快爬起来继续打。两人越打越激烈,这时,程云珠跑了出来,大呼小叫:“别打啦!别打啦!”见喊不住他们,又没本事拉开他们,急忙返身跑回去找程云辉。不久程云辉跑出来,扑过去硬生生将赵辅裕拽到身后,伸出胳膊挡了程云朝的猛力一脚。

赵辅裕哪肯服输,从程云辉身后钻出去又要跟程云朝打,程时蕴又奔了出来,甩手给了程云朝一巴掌,怒道:“连知恩图报都不懂吗?在大牢里没待够是不是?谁救了你小命都没搞清吗?”

2

任何时候,只要赵辅裕和程云辉等人冲突起来,程时蕴护的永远是赵辅裕,训的是程云辉。她总是爱憎分明,从不虚情假意。缠拳庄附近的一个山头上,便是程云辉和赵辅裕的练功场,程时蕴一直在这里教他们缠丝拳,除了拳术,也教给他们各种兵器的功夫。

但今天,程时蕴没有教功夫,她让两个孩子当空跪下,非常严肃地说:“辉儿,裕儿,我要你们再次起誓:今生今世,永远是好兄弟,不管发生任何事,彼此不离不弃。”

“姑姑?”

“起誓!”

“今生今世……”程云辉说了四个字,发现赵辅裕脸色发冷,便停下来,轻唤道,“裕弟!”

赵辅裕心头一直充满矛盾,和程云辉的生死兄弟情已经十几年,他恨程家,独对程云辉恨不起来。这样的起誓已经好几次了,以前他都愿意,可今天开不了口。

程时蕴蹲下去,柔声道:“裕儿,你和辉儿的兄弟情,姑姑毫不怀疑,但今天起誓,意义与往日不同。”

“为什么?”

“你今天为什么不肯起誓呢?”

“程家害死了人,却让我家赔款,程家不负责任,我厌恶。”

“姑姑和辉儿也是程家的人,你也厌恶吗?”

赵辅裕定定地看着这个如母亲般的女人,心头掠过一丝酸楚,因为他看到她眸子里的泪水。赵辅裕任何对程家不满的情绪,都会深深影响程时蕴,她会为他的悲伤而哭,也会为被他厌恶而哭。

但此刻,她却笑道:“裕儿,你们赵家仁义为怀,姑姑十分敬佩,尤其是你爹娘,胸中装着所有贫苦移民和他们的子孙,不计较个人得失,这是我们程家人做不到的。你和辉儿,就像我的儿子一般,我希望你们一辈子互敬互爱,不离不弃。”

入夜后,程时蕴走进程时庆房间,心平气和地要他给赵家送去四万五千两银子,并且说明这是赔给死去的九个娃儿家属的。程时庆没好气道:“不送!”

她压着心头的火气,努力平静地说:“大哥,我不跟你吵,你自己想想是不是该送。聪哥没有把你劫狱的事公开,也没有跟你要赔偿死者家属的银子,那是他对我们程家的情分,我们要识得好歹,不能昧着良心……”

“不用你来教训我!”程时庆恼怒不已。

程时蕴心头的火苗不听使唤的腾腾往上蹿,可她还是压着,劝道:“大哥,无辜死去的是还未成年的娃儿,将心比心,你不觉得心痛吗?你和爹费心费力开武馆做什么?让更多的移民子弟学会武艺便于谋生,这不是你们打的口号吗?虽然咱们家靠收徒赚钱,好歹也确实让许多移民子弟学到武艺谋生成功,几十年的口碑建立起来容易吗?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免除了坐牢,舍几个钱也应该嘛。”

程时蕴苦口婆心的劝导,不但没有说动程时庆,反而使他火上浇油,他又是一顿劈头盖脸的痛骂,无非就是骂她给程家丢了脸,骂她胳膊肘往外拐。

程时蕴气得脸孔通红,丢下一句“你不送我送”,冲了出去。程时庆一脚踢翻房间里放茶具的圆桌子,又一拳头砸在门框上。他是非常气恼,为的却是赵岱聪当了官。

他嫉恨赵岱聪不但死里逃生,还因祸得福,虽然当的是没有实职实权的官,却是乾隆亲封的文官。以前,赵岱聪在为尔雅书院招生的时候就不止一次跟程家起过冲突,现在他的名气天下尽知,开始盖过他父子两代几十年苦心经营得到的江湖地位。他嫉恨荣昌的士绅富户对赵岱聪的巴结,嫉恨移民对他的崇拜。赵岱聪越是风光,他就越是暗淡,要说这笔赔款,他不是给不起,而是痛恨赵岱聪在他面前耀武扬威——尽管赵岱聪当了官回来后和他还没见过面。

没几天,薛教士熬不住了,引起械斗事件的教民还被关押着,其负面影响很大,他不得不再次找赵岱聪协商解决办法。赵岱聪毫不松口,他必须借此机会控制洋教的发展速度,挫一挫薛教士的锐气,让洋教不能太张狂。成都教会在了解了赵岱聪做官的经过后意识到,此时必须接受他那三个条件,好歹将人先救出来。

同时,总督海刚正在成都招募修建大夫第的工匠,请了专门的人绘制图纸,经费也在落实之中,这些都让成都教会看到了赵岱聪的影响力。另外,赵岱聪被海刚请到总督府,协商洋教发展速度过快的问题,成都教会急忙派人跟赵岱聪谈判。之后,有消息传出,官府限定洋教每年发展教民人数,允许在成都、保宁、重庆以及另几个州城开办免费学校,每个地方人数不得超过一百人,县城则不许开办免费学校,只允许开办免费诊所。

薛教士再次到万灵场赵家茶馆做交涉,赵岱聪让他写了一份保证书交给李县令保管,按照程序,李县令贴出了告示,然后释放了洋教教民。这件事处理好后已是黄昏,赵岱聪到了喻文正家里。

喻文正家在喻家村,房屋是赵岱聪多年前资助修建的串夹壁,十来间,鸡鸭猪牛都养着,院子里一群毛茸茸的小鸡正在吃食,叽叽喳喳的,好不热闹。喻文正因这些日子的劳累而中了暑,赵岱聪逼着他在家休养。进了房间,只见喻文正靠坐在床上批阅学生的文章,喻晓钰将他批阅后的文章通看一遍,目的是看是否有遗漏的。见赵岱聪进来,喻文正放下手上的活,吩咐晓钰敬茶。

赵岱聪说了处理洋教的事,喻文正说:“这样也好,若再闹起来,不好收场。”

“他们目前是答应了那三个条件,但我估计用不了多久就会故伎重施。”

“是啊,毕竟免费诊所让很多穷苦移民得到医治,免费学校也让读不起书的子弟有书读了。”

“我很忧虑,他们给人治病全然不讲章法,不给病人吃药汤,只给吃不知来历的丸子,那东西真能医好病吗?”

“我也担心那些娃儿,从此后根本不知孔子、孟子、《史记》、《唐书》……对了,大夫第什么时候开始修建?怎么总督大人还没来选址?”

赵岱聪回到家时已经很晚,宁芝寒和琳儿都睡着了。第二天一早,赵岱聪一家正在吃早饭,赵四发进来禀报程时蕴来送银票。宁芝寒看了看赵岱聪,将怀中的琳儿交给奶妈,出了饭厅,来到正堂。赵四发引着程时蕴进来后退了出去。

程时蕴没有客套,从怀里掏出几张银票放在茶桌上,十分严肃地说:“这是赔给那几个死者家属的钱,请务必收下。”

宁芝寒心情复杂,有点酸楚,也有几分敬意,却说:“赔款我们已经给了,用不着你送钱来。”

“几个娃儿的死,我程家难辞其咎。你们没有将我大哥打进大牢,已是大恩,这钱,无论如何得让我们出。不然,我们心不安。”

宁芝寒将银票拿起来放进她手里,说:“若是你大哥派人送来,我必定收下。你来送钱,我就知道你大哥是不愿意,我们不为难你。”

程时蕴恼了,语气也重了:“那就是存心要我欠你们这样的大人情过日子,你不知道我过不安宁吗?”说着将银票拍在茶桌上,毅然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

出得厅堂,她晃眼瞥见了赵岱聪在饭厅门口,眼睛一热,加快了步伐。宁芝寒拿着银票追出来,望着她匆匆而去的背影,扭头看着丈夫。

赵岱聪道:“这是她为程家挽回的一点尊严,那就收下吧。”心里却说:“蕴儿,你的心胸胜过你大哥何止百倍,苦了你了。”唇齿间,泛出一丝苦涩。

3

总督府派人来选址,忙活了好些日子,最终选定在万灵村,离赵家大院约两里路,背靠万灵坡,朝向玉带河,附近沃野千里的田产,几乎都是赵家的产业,这些田产,都是从先期入川移民手中买过来的。

选定大夫第地址后,跟着举行了奠基仪式,总督海刚亲自到场填下第一锄土,并大声赞誉赵岱聪办学之举,更强调乾隆皇帝为其修建大夫第的浩荡皇恩。海刚对赵岱聪给他惹下的麻烦很恼火,但也对他深得乾隆赞许而高兴,他抓住这个时机对赵岱聪表示特别恩宠,也是做给乾隆看的,表示他对四川民办教育的重视。

奠基这天,赶来沾光添喜的百姓有数千人之多,赵岱聪一身崭新的衣服,一副春风得意之态,那真是既文气,也贵气,更大气。以前,他的俊美容貌和翩翩风度为人津津乐道,但看来看去,多半只是贵族公子模样。而今不同了,在这喜庆而庄重的奠基仪式上,他的一举一动都显得气度非凡,百姓们忍不住指指点点的,说的无非是“当了官到底不一样”之类的话。

这一天,赵大爷等六兄弟也是喜气洋洋,每人领着几个家丁和丫头给百姓们发喜糖,听着大家的恭维话,个个笑逐颜开。而赵家的孙子辈大大小小三十多个,出嫁的女儿也回来了,未成年的娃儿们穿戴一新,在欢笑中体验到了他们还不十分明白的家族荣光。

然而在万灵山顶上,却有一双愤恨的眼睛遥望着那里。程时庆胸中装着两代人对赵家的怨恨,这种恨总也抹不去。赵氏家族来万灵场前,万灵场的光芒总是由宁家散发出来,那座土楼,像山一样压着程时庆的祖父,不管程家人如何努力,也无法超越宁家的光芒,那种暗淡的滋味,让其祖父郁郁而终。

程时庆之父听说赵氏家族乃宋王朝皇族后裔,有意结交赵家,不料一个火烧圈地,烧出了两个家族的仇恨。而后赵家多年努力修复两家关系,收效甚微,程家对赵家的那种恨已根深蒂固,正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再后来,赵岱聪娶了宁芝寒,赵家与万灵场最大的望族宁家结了亲,程家更显得孤立。

程时庆望了一会儿便悻悻然离开了。不久,程时蕴清瘦的身影又出现在山顶。这里确实是观望修建大夫第那个地方的最佳位置,相隔约三里路,人影在视野里很小,密密麻麻一大片黑黑的人头,但她独独清晰地看到了赵岱聪潇洒的身影,不知不觉中,眼泪滑下面颊,滴落在草地上。眼前,又浮现起她和赵岱聪一个读书一个练剑的场景……蓝天白云可以作证,万灵场的山山水水留下了他们太多的足印,也留下太多甜蜜。当年那对少男少女,不顾两家父母的反对,偷偷相会的一幕一幕,如今回忆起来既是欢乐也是痛苦。

一阵震天动地的“噼噼啪啪”声从那热闹之地传来,但见那里一片爆竹造成的烟尘,慢慢地升上天空,一如程时蕴心头的烟尘,袅袅绕绕,挥之不去。

除了万灵山上的眼睛,还有一双眼睛透过人群缝隙,死死地定在赵岱聪身上。那是一个个子矮小的男人,一副鬼鬼祟祟的样子。他来的时候,正是奠基仪式最热闹的时候,听到了海刚对乾隆的歌功颂德以及对赵岱聪的赞誉,也听到了人们对赵家的议论,然后,他悄无声息地钻出人群,消失在山路上。

赵辅裕忽然看到人群里有一抹白影,她戴了一块头巾,遮住了大卷发,穿着村姑的衣服,隐身在人群中。当他望过去时,她立刻就感觉到了,目光也投了过来,于是她微微一笑,他却有些发怔。

薛代思是来凑热闹的,她自小接受的是西洋教育,没有大清女子的腼腆,自小跟着父亲诵读圣经,心也如圣经般清明透亮。她不知道孔子孟子韩非子,崇拜亚当夏娃的爱情,从那次在械斗中被赵辅裕救了后,心就活络起来,喜欢看到那个俊美而高傲的少年。不过,为了不引起万灵场的人注意,她穿了非常中式的衣服,但朴素的村姑打扮掩藏不住她洋味十足的美丽。

赵辅裕悄悄离开兄弟们,挤进人群找薛代思。薛代思一发现他不见了,就敏感地知道他来找自己了,因此也钻出人群。两个人在人群后碰了面,他低声问:“你来做什么?”

“看你呀。”她娇俏地笑道。

他急忙将她拉到背人的地方,非常认真地说:“你快走吧,莫让我家其他人认出你。”

“你怕什么?”薛代思睁着灵秀的大眼睛,鬼兮兮地问。这个少女因自小接触西洋教育,没有丝毫封建社会的礼教观念,且过早了解了亚当夏娃的故事,所以就显得早熟。她毫不掩饰心里对赵辅裕的喜欢,看到他一副腼腆的样子,笑道:“呀,你脸红啦!”

赵辅裕的脸更红了,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别转脸道:“如果再打起来,我可不会救你了。”

“为什么?”

“因为你是……你是洋教的人。”

薛代思凑到他脸边说:“你干吗不敢看着我说话?”

“谁说的?”他要强地看向她,被她忽闪忽闪的大眼睛给迷惑住,不自禁地就抖了一下。

“你喜欢我吗?”她不等他回答,自顾道,“我喜欢你,所以来看你。看到你站在你们兄弟中间,好特别哦。我以后还会来看你……”

“啊!小妖女,果然是你。”突然传来程云珠的怒叫声,原来她也在人群中,也注意到了薛代思,只不过隔得远,不敢确定是她。她突然没见了赵辅裕人影便到处找,结果找到这里来了。这个咋咋呼呼的程家大小姐对薛代思没一点好感,更反感她来找赵辅裕,所以毫不客气地说:“你还想把辅裕弄进监狱里去呀?小妖女,还不快滚?”

薛代思满不在乎道:“他又没撵我走,你凭什么?”

程云珠道:“辅裕哥,叫她走。你跟这妖女偷偷见面,不怕你爹骂你吗?”

赵辅裕不喜欢程云珠对他指手画脚的,便没好气道:“她走不走都不关你的事。”说着拉薛代思走了。

程云珠也气鼓鼓地转身走了,没走多远,迎面碰上喻晓钰。端庄娴雅的喻晓钰冲她微微一笑。程云珠因她父亲和赵岱聪一起办学影响到程家收徒弟,对她也就没有好脸色,高傲地“哼”了一声,错身大步走了。

喻晓钰那双俊俏的眼睛里有一层淡淡的忧虑,目光投向赵辅裕和薛代思跑走的方向,什么也看不见,却很久都没转移过。

林娇也在人群里,跟着大人们拍掌,听着大家对赵家的赞美,她和赵辅承已相视一笑好几次。从看到她开始,赵辅承特别在意自己的站姿,有几次被兄弟们玩闹撞歪了,也一边朝林娇望去一边纠正姿势。作为赵家长孙,自然要保持中规中矩的风度,一举一动都不能显得轻浮而失去教养。

4

奠基之后,大夫第修建便紧锣密鼓地进行了。总督府经手的这个工程,进展很快,一天一天的变化人们都看在眼里。现在是秋冬交替时节,工匠们不似前一段时间感觉到酷热,干活就更快。眼看着,一座气势恢宏的大夫第就要竣工了。

赵岱聪和喻文正商议在大夫第落成的仪式上搞一些对办学有意义的活动,两人琢磨了好几天,然后又将尔雅书院里十几个成绩优秀的学生召集来征求意见。在这部分学生中,永远有赵辅承,也永远没有赵辅裕。

学生们谈了很多看法,许多意见都得到赞许,一个个非常高兴。在这群学生中,赵辅承的确算出类拔萃的,他的言谈显示出非常好的家庭教养,也显示出他的个人素养。赵岱聪心中喜悦的同时,也为儿子赵辅裕的叛逆而烦心。

当夜回到家里,他又将躲出去练武的赵辅裕训了一顿,他知道儿子是和程云辉在一起,也多数时候跟程时蕴学武。他从不反对儿子习武,但希望他在读书上多花一些时间,希望他将来是个文武双全的人。赵辅裕对读书没多大兴趣,最不喜欢听古代圣贤的故事,偏喜欢听帝王将相传奇。

挨了训后,赵辅裕也没什么情绪,那是习惯了。

这一夜,月黑风高。

一支由十几人马组成的队伍,踏着尘土朝万灵场驰来,目标是赵家。在马鸣声里,他们在大门口一字排开,为首的怒吼着要赵家人送钱送物出来。

这正是李家寨的土匪头子蓝九爷。此人长相丑陋,矮小,粗壮,凶狠,那双鼓不起来的小眼睛总是闪着凶恶的光,下巴上还斜着一条三寸长的刀疤,任谁见了都会畏惧三分。

蓝九爷打家劫舍历来不动小老百姓,因为没有多少油水,他专拣富裕人家劫掠。他杀人如麻,每到一处谁也不敢反抗,因此恶名在外,官府也奈何他不得。他总是公然上门叫富裕人家送钱送物,稍有反抗便手起刀落,杀人如宰萝卜,谁也不敢不给钱物,也都不敢报告官府。

这一次,蓝九爷是抱着将赵家洗劫一空的决心来的。自从被程时庆嫁祸后,蓝九爷一直窝着火,也一直派人打探消息。后来,李县令派官兵攻打李家寨,虽然惨败而归,却更惹怒蓝九爷。几个月来,他不知找了多少人打探,也不知分析了多少次,最后确定嫁祸他的人是赵家。

蓝九爷的喽啰们叫嚣着,早已吓坏了赵家的女人们,男人们摩拳擦掌,意欲与土匪拼个鱼死网破。于是,上至男主人,下至家丁,二三十人或拿刀剑,或拿棍棒,或拿锄头、铲子等,鱼贯而出。

赵大爷率众而出,眼见那一支擎着火把的彪悍土匪,愤然道:“姓蓝的,休想从我赵家拿走一两银子!”

“一两银子?哈哈哈……”蓝九爷张狂地大笑道,“姓赵的,你们嫁祸九爷劫狱的时候,就该想到有今天。告诉你,二十万两银子,一文不能少。否则,把你全家老小统统叫出来,九爷今天高兴,保管给你们来个痛快的,一刀一个,绝不含糊。”

这几句话把赵家的人都给惊愣了。赵岱聪回来后并没有去惹蓝九爷,甚至将劫狱事件压了下来,谁也没想到蓝九爷会将那笔账算在赵家头上。惊愣中,赵辅裕握着一把大刀冲过去,但见蓝九爷身边的土匪一挥手,那刀闪着寒光便向赵辅裕脖子斩去。

说时迟,那时快,一个护院迅速扑出,用大刀格住土匪的钢刀,但还是迟了一步,赵辅裕肩头被刀片划过,顿时血流如注。那护院抢回赵辅裕,其他护院和家丁急忙冲上去挡在前面。蓝九爷怒吼一声:“杀!”顿时一片刀光剑影,喊杀声四起。

混战中,有个矮小的护院被当场砍死。接着,赵三爷、赵四爷、赵六爷受了伤,又有三个护院身受重伤。宁芝寒慌乱地给儿子包扎伤口,眼泪一个劲地掉。

赵岱聪虽然拿着一根拳头粗的木棒,却是一点也派不上用场,两个家丁护着他。顷刻间,赵家人的伤亡令赵岱聪血脉贲张,他真想扑上去拼命,但又明白那只有送死。

“住手!住手!”赵岱聪高声喊道,“蓝九爷,我们愿意给钱!”

“停——”蓝九爷炸雷般的声音一响,混战很快停了下来。

赵岱聪走到赵大爷身边低声说了几句什么,赵大爷担忧地望望众土匪,又看看倒在地上的护院及受伤的众兄弟,然后将目光落在赵岱聪脸上。见他目光坚定,叹了口气,招呼众人进了大门。众人虽不明白,但听话地进去了,外面只留下赵岱聪。

赵岱聪是文弱书生,他当然不敌十几个彪悍凶恶的土匪,刚才一战已见分晓,要保住赵家,只能妥协,因为辩驳毫无意义。他朗声道:“蓝九爷,我跟你也没什么道理可讲。好,我们就拿银子买命,但只能给你十万两。不过,就是这十万两,也要分期……”

“什么?十万两?不行!”

“不瞒九爷,我们赵家虽然比较富裕,但所有家当加起来也没有十万两,如果你蓝九爷想要更多的钱,就得给我们留足本钱,俗话说得好,钱才能生钱。因此,这一次我们只能给一万两,余下的九万两,我们分十八次给,每年给一次。如果九爷你不赞成,那就把我们赵家人都杀了,把全部家当抢去便是。”

想了想,蓝九爷爽快道:“好,九爷我答应你分期给钱。不过不能每次五千两,也不能拖十八年,每年给一次,每次给两万两,二十万两总数一分不少。”

“九爷痛快,我赵岱聪也痛快,两万就两万,十年就十年。但九爷要保证没有其他山头的人来赵家骚扰,也要保证我万灵场没有其他山寨的人来。”

“九爷我每年定点在你们赵家取银子,谁敢不将我九爷放在眼里?”

天亮了,赵家的人围着赵岱聪,将他好一阵数落。尤其是赵六爷骂他懦弱,骂他包庇了程家,害了赵家,这官都白当了。赵二爷向来少言寡语,这时也指责他故意让程家“逍遥法外”。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越说越气愤。骂到最后,赵六爷说出大家的意思:“把程时庆那老东西交给李家寨,咱们不替程家背黑锅。大哥,你说句话,是不是这个理?”

赵大爷站起来,稳重地说:“今天要不是七弟,你们还能在这里骂人吗?”

“大哥?”众兄弟诧异。

“七弟的缓兵之计,救了我们赵家。”赵大爷又道,“七弟,你有何打算?”

赵岱聪扫视着兄长们,吐出两个字:“剿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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