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浮车卷起漫天雪花向前飞驰，身后蝮蛇号那漆黑的剪影早已被无边的黑暗吞没。然而金老大仍旧死死地踩着油门踏板，可怜的漂浮车就这样以最快的速度向前飞驰。
金老大简直不敢相信！他逃出来了！……虽然说是被对方主动释放的，但是这也算是逃出生天不是吗？
仪表盘上闪烁的红灯不断提示着超重的驾驶员是时候给他不堪重负的座驾加顿“大餐”了，金老大不由得低声咒骂了起来，一再通过后视镜确认没有想象中的追兵出现之后，他才缓缓松开了一直以来被他踩死了的油门踏板。
在永远见不到阳光的冰原找到通往避难所的路是老司机们的看家本领，但金老大并不是老司机，更不是导航员，慌不择路的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现在身在何处。但是这没有关系，起码他现在捡回了一条命，没有黝黑的光头大个子咧着大嘴对他嘿嘿傻乐，没有阴沉的小鬼像是要用目光把他解剖似地瞅着他猛瞧，没有随时都可能喷出子弹的枪口指着他的脑袋……
金老大感觉自己像是从地狱爬到了天堂。
这种心情实在是复杂得很，死里逃生的兴奋，白忙一场的沮丧，前途未卜的担忧，对那群雇佣兵的强烈憎恨，再加上些许对自身轻率行动的后悔，便酿成了五味陈杂的苦酒。到头来，明明应该最是强烈的兴奋感这时却被别的情绪冲淡了，一时间金老大也哭笑不得了。
金老大郁闷了没一会儿，就将乱七八糟的情绪抛到了脑后，目前最重要的是要把这头饥渴的坐骑喂饱，可没时间让他细细品味苦酒的酸涩。
这辆漂浮车通过车底的涵道风扇保持车体悬浮，因此也没有地面阻力一说，得益于此它的行驶速度也比普通雪地车要快得多，更不会陷入诸如“掉进雪坑里”之类的窘境。
老实说金老大很纳闷儿为什么这东西非要被叫做漂浮“车”，他一直觉得叫这东西“超超超超低空飞行器”会更贴切一些。
与炫酷的悬浮原理相对应的，是并不算理想的能耗。
重型漂浮车利用涵道风扇保持悬浮显然是不可能的，它们运用的是更加炫酷的地磁悬浮技术，能耗更高，但是重型漂浮车这种往往被视为陆行堡垒的大家伙足以装配上核融合炉，一次添注燃料就能运行非常久，金老大那辆改装过的豪华漂浮车属于此类。
但是金老大现在这辆座驾就不一样了，虽然同样被称为漂浮车，但是其实是完全不一样的东西。
重型漂浮车相当于猛犸——一种早在人类文明尚未萌芽就已灭绝了的大型陆生动物，而金老大现在这辆漂浮车顶多只能算是一条鬣狗。鬣狗无法负担猛犸的长牙，这辆可怜的轻型漂浮车自然无法装上核融合炉了。虽说如今燃料电池可说是相当高效，但是还是要在燃料消耗殆尽之后更换燃料罐——终归是件麻烦事。
金老大敢肯定燃料电池的燃料罐一开始就不是满的，要不是他特意要求那群雇佣兵额外给他在车上装了三个燃料罐，恐怕现在他已经哭晕在驾驶位上了。
漂浮车在风雪中缓缓前行，漂浮车被密封得严严实实，但是金老大还是隐约能够听到外面寒风的呼啸。
寻到了一处背风的山坡，金老大将漂浮车停了下来，他小心翼翼地关闭了车灯，车内也只有操纵板的仪表发出微弱的亮光。
冰天雪地的荒原中时刻面临着三个敌人——寒冷、寄居兽以及人类。关掉车灯并不是因为怕被寄居兽发现，这些生物能够追踪热源，一辆漂浮车在冰原这一背景板上对它们而言永远像是黑暗中的灯塔一般醒目。想不被它们发现除非关掉车里一切能够放出热量的设备。
金老大防备的是人类，他知道冰原中的人类有多可怕，也知道他们能多么残忍地对待自己的同类。避难所的秩序和法律无法延续到冰原中，在冰原中自有另一套规则。
遇到寄居兽逃无可逃，金老大听天由命。但他不敢肯定如果遇到狩猎队或者拾荒者会在他身上发生什么，他只知道那并不会是他想看到的好事。
漂浮车停下来之后，没多久就会被狂风卷来的积雪掩盖，这是绝佳的伪装，骗不了寄居兽，但是骗过人类的眼睛却轻而易举。
艰难地在狭窄的车厢里挪动肥胖的身躯，金老大费了好大的工夫才将自己挪到了副驾驶席上。他抬起驾驶席座椅，露出了安装在下面的燃料电池。
感谢这辆车的设计者贴心地将燃料电池放在了驾驶座椅下面，得益于此金老大不用顶着寒风到外面打开车后盖更换燃料罐。这辆车的燃料电池使用标准燃料罐以方便更换，燃料罐中按照比例储存着液氢液氧，除了发电，燃料电池产生的废热被用于车内温度的维持，否则就算是呆在车里也会迅速失温，没多久就会被冻成一具冰冷的尸体。
金老大费了老大劲才从后面翻出那群雇佣兵友情附送的燃料罐，又费了老大劲才把旧燃料罐换了下来。他实在是太胖了，挤在逼仄的空间中本就不舒服，而他腰间一圈又一圈的肥肉让他每弯一次腰都变得格外困难，看上去简单的过程简直没要了他的老命，简单的工作也变得格外消耗体力。
“干……”放下驾驶席的座椅重新坐下之后，金老大气喘吁吁地骂了起来。他突然有些后悔没有控制自己的体重，也许这身肥肉在任何一个避难所都是身份的象征，但是在冰原却是生存之路上的绝对阻碍。
金老大后悔了没一会儿，他的胃就陡然轰鸣了起来，于是他一边继续后悔，一边翻出一包压缩饼干啃了起来。从钢窟出来之后，他就没吃过东西了，生死关头自然无暇顾及肠胃，但是暂时脱离危机之后，他顿时觉得又累又饿。
食物虽然比较充足，但是前途未卜还需省着点儿吃，所以金老大只吃了个半饱，饮水倒是方便，氢燃料电池的产物就是水，而且还是热水，经过过滤饮用倒是没有大问题——这可真是太惬意了。
放倒座椅躺下，瞅着外面肆虐的风雪，金老大完全惬意不起来，如何找到路，下一步该怎么走，要去哪里，这些都困扰着他。忧心这些问题的金老大只觉得眼皮越来越重，没多久他就发出了响亮的鼾声。
金老大做了个梦，他梦到了他在钢窟温暖舒适的豪宅，身边环绕着他的女人们竭尽所能地取悦于他；忠心的手下对他惟命是从，为他聚敛财富；那些升斗小民要也要仰其鼻息，不敢对他有任何忤逆。钢窟没有无尽的黑夜，没有肆虐的暴风雪，更没有数百年来一成不变得令人绝望、仿佛永远也无法跨越的冰原。
最后他梦到自己终于将那些统治钢窟的上等人拉了下来，他撕下了那些人虚伪的“贵族”伪装，将他们的丑恶面目示之天下。他高高地站在黑铁大厅的巨大拱门前，那高达数百级的陡峭阶梯下跪着那些一直以来作威作福的“贵族”们，愤怒的人海围拢在这些窃取了公权力的强盗们周围，而强盗们则惶恐地乞求着宽恕。而他，则被视为英雄、伟人，钢窟的人们将他推上了最高统治者的宝座……国王？皇帝？元首？管他呢，什么称呼都好！
在无尽的喜悦中，金老大从高高的王座上跌落，他眼冒金星地翻滚着……然后他陡然惊醒。
梦结束了，颠倒的重力将他拉回了现实。刺骨的寒风夹杂着大片大片的雪花扑面而来，狂风凄厉的嚎叫着，仿佛在嘲笑着堂吉诃德?金。车内的暖意早已被寒风驱散，只是片刻，金老大便觉得自己的脸已经要被冻僵了。这股寒风将他彻底惊醒，这时他才意识到，颠倒的并不是重力，而是他自己。
可怜的漂浮车不知何时被翻了个底朝天，本来躺在座椅上的金老大此刻变成了头上脚下，若不是安全带将他牢牢地缚住，他恐怕已经倒栽葱摔在漂浮车的顶棚上了。安全带很结实，即便是金老大如此体重也没有断裂的迹象，可金老大此刻却诅咒它的坚韧——他的体重完全压在了安全带上，而安全带死死地勒进了他满身的肥肉里，勒得他几乎窒息。
捞起滚落在漂浮车顶棚上的头盔戴上，金老大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将自己从安全带的束缚中解脱了出来，从座椅上摔下来时金老大感觉自己的肋骨似乎摔断了。
冷静下来的金老大强忍疼痛搞清了现状：漂浮车后座的钢化玻璃碎裂并脱落了，卷着雪片的寒风就是从那里灌进来的。很快，金老大也明白了出现此种状况的原因。
聚拢过来的刺眼白光让金老大意识到自己被发现了，他不知道车是怎么翻过来的，但是他很清楚自己被袭击了——毫无疑问，袭击他的是人类。
透过车窗，金老大看见一群散开的黑影正快速围拢过来，他们端着枪，穿着单兵装甲。拉开的散兵线没有死角，根本就没有空子可钻。金老大被这番突如其来的变化惊呆了，他甚至都开始不着边际地期待那些不明身份的人能够陷进厚厚的积雪里……这显然是不可能的，没有谁会在积雪中穿上沉重的单兵装甲却不装备踏雪板。
黑影眨眼而至，还没等金老大回过神来就将倒翻在雪地上的漂浮车围了个水泄不通。两个人飞快地拉开车门，然后将本能地想要往后缩的金老大从车里拖了出来。紧接着招呼金老大的就是一通老拳和硬邦邦的枪托。
被揍了个天旋地转的金老大将胃里的酸水都吐了出来，恶心的呕吐物糊满了面罩，不过好在他被人架住这才没有摔倒在地，很快一人粗鲁地把他头盔的面罩拉了起来。
“确认，是铁锤帮的首领堂吉诃德?金。”那人瞅了一眼金老大，对周围的人说完，很快就有人上来把金老大的双手反铐住了。
天旋地转之间，金老大还是看清了周围这些人身上的标志——那是钢窟防卫军的徽标。挣扎间，他还看到了四脚朝天的漂浮车车底那闪着红光的附着物。
金老大很清楚那是什么东西，他知道那个小方块并不是漂浮车的零部件，而是一个追踪器。
金老大在这一瞬间就明白了，为什么钢窟防卫军能够找到自己，还有那群雇佣兵为什么那么轻易地就将他放走。
“干……”意识到自己被算计了的金老大又惊又怒，张口就要大骂，但是还没等他骂完，一记直拳就落在了他的鼻梁上。
雷蛇和莱汀并排靠着护栏，目送着那个高瘦的白人军官钻进雪地车。
堂吉诃德?金完了，那个钢窟防卫军的联络官在确认那头肥猪已经被钢窟派出的精英部队抓获之后，就爽快地交付了所有的尾款。
交易达成，皆大欢喜。
待那辆雪地车缓缓驶出蝮蛇号的机库，消失在了风雪中之后，莱汀开口发问道：
“我们把堂吉诃德卖掉了？”
雷蛇耸了耸肩：
“对，我们把堂吉诃德卖掉了。”
“为什么？”莱汀平静地注视着雷蛇，眼中只是好奇。
“这是一笔生意，有人买，当然就有人卖。”
“但是你不是说过要放他一条活路吗？而且那是一笔交易，他给我们密码，我们放他一条生路。”
雷蛇不置可否地点头。
“那确实是一笔交易。”雷蛇咧开嘴，露出一口和他那黝黑皮肤相比白得瘆人的牙齿，“但是我们遵守了诺言，不是吗？”
“我们给了他一辆车，给了他食物，给了他充足的燃料。”雷蛇一本正经地说道，“我们忠实地践行了契约精神。我们放了他一条生路，但是显然我们的雇主不打算放他一条生路，这可就没办法了。”
“但是我们把他卖了。”
雷蛇摆了摆手，不以为然地说道：
“我们跟堂吉诃德的契约内容包括‘不将他的行踪透露给别人’吗？”
莱汀想了想，老老实实地摇头。
“既然如此，我们就没有必要遵守并不存在的契约。”
“所以我们虽然卖了堂吉诃德，但是我们却没有违背契约精神，更没有失信于人。“
雷蛇笑着打了个响指：
“对头。”
“我们只是钻了契约的漏洞，然后在不失信于人的前提下，把他卖了个好价钱。”莱汀了然地点头。
“不过，实际上他有机会的，只是他自己没有把握住。”金老大说着趴在护栏上，目光投向几个穿着和其他人截然不同的男人，只见那些人在两个持枪眼镜蛇佣兵的监督下搬运着货物。——那些曾是金老大的手下，只是金老大放弃了他们。
莱汀循着雷蛇的目光望去，看到那群卖力干活的可怜虫之后，不禁疑惑地望向雷蛇。
“你知道吗？儿子，这群人的结局要比自作聪明的堂吉诃德要好得多。”雷蛇拍了拍莱汀的肩膀，“仁慈的眼镜蛇起码还会给他们活命的机会。”
“在堂吉诃德放弃他的手下的时候，他的结局就已经注定了。”说到这里，雷蛇顿了顿，“背叛者令人厌恶，背叛同伴的人更加可憎。”
“好了，该回家了。”雷蛇说着，勾着莱汀的肩膀朝着一旁的舱门走去，“从这件事情中，你学会了什么道理？”
莱汀想了想，认真地回答道：
“身为一个商人，要遵守契约精神，要善用契约的漏子，要小心契约陷阱……还有……嗯……不要相信人类。”
莱汀一说完，雷蛇就愉悦地高声笑了起来：
“看来这回你记住了，人类是冰原中最不值得信赖的生物。”
“当然，但是我们不是人类吗？”
“当然不，”雷蛇大大咧咧地揉着莱汀的脑袋，高声宣布道，“我们是强者！”
“原来如此。”莱汀认真地点了点头，一副受教了的模样。只是片刻，他又再度开启了好奇模式——
“老爸，堂吉诃德会被怎么样？”
“谁知道呢？也许会被吊死，也许会被枪毙，也许会被斩首……不管怎么说，应该都不会是什么好结果，毕竟刚才联络官的脸色可不怎么好看……不过，我想现在最为这个问题担心的，恐怕还应该是堂吉诃德先生自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