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历四九九二年六月初四，陵中。
白鹤楼中，临渊似是看厌窗外鬼蜮般的景象，自远处收回目光，眼中一片决然。
抄起两个陈列角落备用的巨大餐盘，步履坚定地迈向大厅，一语不发，颇有些剑啸易水寒的萧瑟。
范修眼皮狂跳，最终咬咬牙，拎起两个餐盘紧随而上。
浪费食物是可耻的，区区脸面……不要也罢。
米饭不要，虽然品相较往日吃过的看起来好上许多；鱼不要，刺太多，挑起来麻烦；特意准备的陵中酸菜，酸爽可口，有开胃之效，待会儿要消灭的食物还有很多，先来上一些；麻婆豆腐，味道看似不错，火辣辣的感觉很对胃口，但豆腐占肚子还不经饿，随便来一点尝尝就好；夫妻肺片先来一碗，凉菜也来一盘，至于其他卤煮肉食，一样来一点尝尝鲜……
三五个菜的时候，年轻的女侍笑意盈盈，耐心地将菜品用精美的餐具盛好放进餐盘，范修神情自若。
七八个菜的时候，年轻女侍似水的双眸不住在范修脸上逡巡，范修微微偏转过头。
待到餐盘里的食物已经堆成一座小山，年轻的女侍怔怔失神，范修羞臊得无地自容。
转过头，却见临渊泰然自若地将半只烤乳猪切下，用盘子盛好放进餐盘，他餐盘里的食物，分明较自己只多不少。
范修咬牙，江临渊世家子弟尚且如此，我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平民子弟有什么好担心的？
他夺过女侍手上的铁钳，就要伸向桌上堆放的卤猪蹄。
“两江陵传言，啃猪蹄会单身的。”临渊的声音轻飘飘地传来，不阴不阳。
“这是什么荒诞不经的谣言？！”范修讪讪地放下铁钳，双眼盯着猪蹄，面有不甘。
临渊随手拿起铁钳，神态从容地夹起两只猪蹄盛好，放进餐盘。
“你、你不是说啃猪蹄会单身的？！”范修气急。
“如此荒诞不经的谣言如何能信？再说，单身不是挺好么？”临渊轻笑，托着餐盘堆积如山的食物，在大厅诸人怪异的目光注视下平静地走回角落。
范修抄起铁钳忿忿捞起三只猪蹄盛好，然后顺过临渊切下只剩一半的烤乳猪，满脸胀红落荒而逃。
回到角落坐下，或许是因为先前的羞愤，范修抓起一只卤猪蹄就往嘴里塞，不多时就啃得满嘴是油。
蓦地抬头，不期然看见对面一名一身朴素长衫的青年眼中尽是鄙夷。
转头看看身边，临渊正握着一柄锋利的匕首沉稳地划过一只猪蹄，片刻就将骨肉分离，一点脆骨都没落下。
范修龇牙，江临渊绝对是故意的。
取出手巾擦净嘴边的油，接着从身上取出一柄锋利的匕首，学着临渊的样子将猪蹄的肉与骨头分割开来。
三年求学，除去少数从不曾修行的学子，书院的天级生大多都已晋升为剑师或术师，聪慧的范修自然不会例外。
通常来说，能够熟练运用各种身体技巧进行战斗的，都可以被称为剑士，比如军中老练的军士，甚至街头斗殴颇有心得的流氓。而只有能熟练催动丹田处由第二符纹蕴生的符纹之力引导符纹聚集的元素能量进行战斗的，才会被称为剑师。
虽然能熟练利用符纹之力引导元素能量进行战斗通常便可以被称为剑师，但在书院严格的晋升剑师考核体系中，还有其他很重要的项目，就如对力量的精微控制。
只是，当范修用匕首挑起一块切好的猪蹄肉放入口中，用力咬下，却只觉一块坚硬的骨头硌在牙上，生疼。
貌似，刚刚用力太过，连骨头一起削下来了。
范修不动声色地将骨头吐掉，却看见临渊脸上意味莫名的浅笑。
该死，一定被他发现了。
范修索性不理会临渊，转过头专心对付身前的猪蹄肉，一声不雅的吞咽声却清晰传入耳中。
范修循声看去，只见身旁的座椅上，一名少女双手搁在案上，清澈的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范修进食。
范修冲少女露出一个明媚的笑容，然后专心用餐，不再管她。
只是，才咽下一块猪蹄肉，一道艰难的吞咽声再次传入耳中。
范修转过头，笑容和煦。“这位大姐，你到底要怎样？”
少女犹豫片刻，伸出青葱般的玉指指指范修餐盘里的食物。
“想吃？”
少女轻轻点头。
范修一道白眼，“自己去拿。”
少女不说话，双眼仍只是紧紧地盯着范修，楚楚可怜的模样。
装可怜，这招对书院的其他男生或许有用……范修冷笑。
女人这种看似娇柔的生物，强悍起来要命，你骗不到我的。
就像书院里的那些女人，就因为自己个子稍微矮那么一点，脸稍微有那么一点，嗯，不太成熟的感觉，一个个一有机会就涌上来捏自己的脸，一见旁人就立刻变成温婉贤淑的佳女子，尤其是低年级的那些小丫头，下起手来简直没轻没重，捏完自己之后还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泫然欲泣，好像遭罪的是她们。
还有一个笨妞更可恶，明明比自己还要小三个月，却非要缠着让自己叫她姐姐，最后实在不堪其扰，硬着头皮应下才换来片刻的安宁。
然而更可怕的日子来临了，那个自认姐姐的笨妞从那以后便经常拿些女生间的话题在自己耳边叨叨叨叨，昨天还问自己皮肤为什么那么好，她的脸上为什么那么多小痘痘，问自己有没有什么办法解决。
“试试用茶叶煮水洗脸吧。”不堪其扰的范修随意的敷衍道。
最后，那笨妞如获至宝，欢喜地走开了，笑颜仿如两枚月牙。
希望她用茶水洗过脸之后不会发生什么意外吧，不然……愤怒的女人可是很可怕的。
笨妞说她的愿望是创建一个大大的商会，她要当大老板，所以义无反顾地选了经济系的课业……没多久便是结业之期，希望她好运吧。
至于大姐，大姐其实挺好的，如果平日要是不拿着锅碗瓢盆就往自己头上砸的话，就更好不过了。
范修思绪飘乎，无视少女哀怨的眼神，匕首挑起半块猪蹄肉送入口中。
不得不说，不愧是高级酒楼，味道真的无话可说。
少女一语不发，默默盯着范修进食的动作。
“你到底想要怎样？”范修气急败坏道。
“我饿了。”少女一脸委屈。
“那就自己去拿啊，大厅那么多食物，没人跟你抢。”
“二娘说，不好在这里拿东西吃，惹人笑话。”
“……”范修语塞，伸手指着不紧不慢有条不紊吞咽食物的临渊，“你为什么不去烦他？”
“他看来不太好说话……”少女弱弱地回道。
这回答很有水平，江临渊颇有些生人勿进的意味。
可是，真的只是因为这样？
范修心有疑虑。
“还有……他的衣服比你的好，好像身份比你高。”
所以我穷就该丢脸？这什么逻辑？
范修狠狠地瞪着少女。
少女不言，泫然欲泣的模样。
范修最终败下阵来，恨恨地：“死要面子活受罪”。
随手取过一个餐盘，“想要些什么？”
“都好。”少女目光明亮。
“都好是什么意思？”
“随便。”
“……”
“……反正看起来都很好吃的样子，很多菜以前都没吃过，要是每样都能拿一点来尝尝就好了……”
“所以，你的意思其实是都要？”
“……”
女人就是麻烦。
“你说很多东西以前没吃过，你家境不是该还算不错的么？”范修随口问道。
“谁告诉你的啊？”少女一脸惊讶，接着目光微黯。“我家里很穷的。”
穷人？范修嗤之以鼻。
这酒楼除了侍者后厨杂务以及天策书院的几名同窗，还会有我之外的穷人？
“真的，我没骗你。”见范修脸上明显的怀疑，少女急忙争辩道。
“这种宴会也是穷人能进来的？”
“怎么不能，那些人不就是……”
范修循着少女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几名衣着朴素的青年似乎正在卖力地卖弄自己的诗文，尽管已经很努力地让自己融入周围的环境，却总是显得有些拘谨。
一旁，几名少女倚着雕栏，彩衣如云，环配叮当，艳丽的面容颇有些小家碧玉的清秀，却似乎少了几分大家闺秀应有的气质。
“那些书生也就罢了，你说那些少女也是穷人？看她们的服饰可是不错的样子。”
“那些衣服都是从城中的锦绣坊租的。”
“知道得这么清楚，你的衣服也是从锦绣坊租的？”
“……”
范修勉强接受了少女的说法。
以往都和楚歌他们搅在一起，平日除了课业就是修炼，书院中虽然也有不少世家出身的学员，却都跟范修没什么交集，因此，范修对于世家权贵之间的宴会并无什么了解。
“食物你打算要多少？”
“不用太多，只要的你的三分之一就好。”
三分之一，听上去的确不是很多，可是……范修看着自己餐盘里堆积如山的食物，“你确定你能吃完？浪费食物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少女坚定地点头。
“从昨天开始，二娘就没让我吃饭，说是为了宴会的时候显瘦。”
少女说着，不着痕迹地看向厅中到处搭话的妇人。
范修敏锐地注意到少女的神情，循着她的视线看去，只见一名颇有几分风韵的妇人穿梭于人群中，笑意盈盈，眼中闪烁着精明，与一群贵妇相谈正欢，不时转头看向少女，眸光尖锐如针。
范修心中警兆忽生。
难缠的女人，绝不是省油的灯……书院里的那些心机女跟这女人比起来，简直就是纯良无害的小白花。
再看少女，略显稚嫩的面目之间已隐隐有种异样的风情。
一个荒诞的想法不可抑止地涌出脑海——这女人，该不会是特意来卖女儿的吧？
“真的要那么多？”
“嗯。”少女固执地点头。
“久饿之后暴食，肚子会不舒服，你若喜欢吃，不若离去的时候打包一些带回家。”临渊道。
“打包带回家？可以吗？会不会被人笑话？”少女神情犹豫。
“你可以找他帮忙。”临渊毫无心理压力地将范修出卖。
范修怒目而视，然后端着餐盘走向大厅。
依旧如上次那般，数百人集体注视，只是，简朴长衫的数名书生和栏边翘首的数名艳丽少女眼中却似乎隐隐有些别的东西。
尤为重要的是，这次羞臊的感觉，似乎不如上次那般强烈了。
果然，不要脸这种事，真的是只要习惯就好了。
不多时，范修取完食物回到案边，将盛着食物的餐盘推到少女身前。
少女两眼放光，却并没有立即开动，而是伸出一根手指轻戳挑起猪蹄肉就要开吃的范修。
范修咬牙，“你还要怎样？”
“你可不可以坐到这边来……”少女小心地看着范修，“要是让二娘看见我在这里吃东西，会骂我的。”
范修无奈，起身走到对面坐下，随手拉过自己两个盛满食物的餐盘，少女赶紧端着食物坐到范修之前的位置，借着范修挡住自厅中不时刺来的视线。
见少女小心翼翼的模样，范修皱眉，索性直接拉开身后的一扇屏风，将角落与大厅隔开，然后盯着少女，等候接下来的吩咐。
若不伺候好这小姑奶奶，今晚怕是不能安静用餐的。
“还有吗？”
“就最后一次……”少女小心地伸出一根白皙手指，指着盘中凤爪鸡翅之类带着骨头的肉食，“你能帮我把这些骨头弄开么，就像你们刚才那样。”
少女局促不安，自觉麻烦范修太多，两手相合，食指指尖不经意地点在一处。“要是不小心弄脏衣服，二娘会骂人的。”
范修脸皮抽动，看着少女餐盘里的凤爪鸡翅鸭脖熏鹅，原本只是一时念起，觉得少女应该会喜欢吃这些，便稍稍多拿了些，却不想是给自己挖了个坑。
这要弄到什么时候？
“若要处理食物，可以让他帮忙的。”临渊示意着看向不知何时来到桌旁不远的一名少年侍者。
少女闻言，拘谨地望向少年侍者，食指指尖无意识地分分合合。“可以吗？”
“这本就是我的职责。”少年侍者微微点头，面部肌肉生硬地扯动，似是要在脸上牵出一抹微笑，然而效果并不怎样。
他打开随身的工具匣，从匣中取出一柄精巧的小刀，戴着白手套的双手握着银亮如雪的刀具搁在点燃的酒精灯幽蓝的火焰上方稍稍炙烤，然后握着小刀沉稳地切开食物，取出骨头，熟稔的手法较临渊更利落几分。
范修饶有兴致地看着少年灵巧的双手轻松将肉与骨分割开来，“你是书院的学生？”
“陵中书院天级生。”少年侍者面无表情地回道。
“陵中书院的学生，”闻言，范修兴致盎然，“听说陵中书院普通餐厅的饭菜就跟猪食一个味道，是不是真的？”
少年侍者眼皮一跳，手上的动作却没有丝毫紊乱。“我一向在酒楼，不怎么去书院的餐厅，阁下所说，我并不是很清楚。”
“这样啊。”范修似笑非笑。
“江少爷，能否借一步说话。”一道男声突地自屏风后响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