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墨五十四年,国丧刚结,右丞相与轩辕将军狼狈为奸,举兵造反。这场战役前后维持了3个月,以护城河为结点,叛军一败涂地,伏尸千里。护城河被这场悲壮的战役染成血色墨红,河堤下堆积的腐尸让它整整涨了5尺。
这一年的梅雨季节来得比往年早些,在叛乱平定的当天夜里就淅淅沥沥下了起来,顽固冲刷着滞留在青石巷中的血迹。
“嘀嗒,嘀嗒”小雨敲打着千家万户的窗棂,似是无数在战役中逝去,无家可归的怨灵,以十指叩击门扉,探寻回家的道路。
许是因为天气,整个倾墨国被笼在阴冷森然的氛围中。天空中罩着层层叠叠、黑鸦鸦的雾霭,好像预兆着明主已逝、暴君当政、国基尚浅,天下有能之士蠢蠢欲动,大势塌崩在即。
纳兰府东厢房,烧着正旺的地龙,和屋外因雨季略显潮湿的天气截然不同,暖得直让人熏出几层汗来。
屋内正北位置放着一青铜九醨百合大鼎,往外散发着沉沉的檀木香,丝丝缕缕的燃烟徐徐漫开,倒也显得整间屋子静谧安静。
“南无大愿地藏王菩萨……”东厢正中的炕上坐着位慈眉善目的老太太,手中转动着黄龙玉磨制的御赐佛珠,108颗珠子颗颗珠圆玉润,粒粒大小皆同。她双唇一启一合,神色肃然,看起来倒真是潜心向佛。
说是老太太,左右也不过五十岁,穿着绛紫色妆花缎面料的狐皮袄子,一头乌发不见丝毫银丝,一丝不苟地挽了个简单发髻,置于脑后。老太太头上只插了几根金步摇,显得精神抖擞、贵气端庄。
“太太,太太,求您了,去见见二夫人。二夫人生了个女娃,她说她得见您一面。求您了,太太……”
屋外忽然传来砰砰砰砰的磕头声,一身穿半新不旧鸦青色袄子的年轻丫鬟以头触地,发丝凌乱、眼眶发红,苍白的双唇不断嗫嚅着,吐出不成调的哀求。
淅淅沥沥的小雨还没停,不一会儿,蝙蝠纹理的青灰色地砖上就蜿蜒出一条血色小溪。
东厢房内没有传出一点动静,诵经的大太太只是微微皱了下眉,继而又心平气和转起了手中的念珠,对窗外的哀嚎声置若罔闻。就连一水穿着桃红色连襟衣裙,如生根般笔直伫立于雕花木门两侧的小丫鬟,也低垂着头,神色未变。
过了良久,许是太吵了,许是诵经诵累了,大太太微微挪动了一下四肢,朝恭敬站在她身侧,穿着靛蓝色棉袄的大丫鬟使了个眼神。
那丫鬟动作敏捷地端出一盛着半盆清水的鱼洗铜盆,躬腰半蹲在大太太面前。待得大太太用皂角洗净刚刚转动念珠的手,她手脚轻快地拧干一条锻纹棉面料的素色小手绢,细细擦拭好面前这双丰腴细腻的双手。
“好了,春暖。这屋外尊卑不分的刁奴莫是谁?”
“回太太,是侍候二夫人的丫鬟小红。”
“二夫人?哼,一个罪臣之女罢了,也配做我儿子的夫人?把小红拖下去杖毙了,我们府可不养这般没规矩的奴才。还有,让阿黄家的抬顶软轿进来,我去看看那罪臣之女罢,撑了这些天还不死,我去送送她”
“是,太太。”
滴滴答答的小雨声中,一顶鹅黄色软轿平平稳稳地抬向了纳兰府荒无人烟的后院。
时间回到半个时辰前,纳兰府后院一间朽败的小屋内,一个身着草灰色亚麻衣的粗使丫鬟,正坐在屋内唯一像样的家具:缺了条腿的紫檀木雕螭纹鱼小几上,翘着个二郎腿,上下来回晃动。这丫鬟一边用兰花指嗑着瓜子,一边叽叽咕咕抱怨着。
“小红,你说那女人的命是不是太硬呢?这般艰险的生了孩子还不死,真是祸害遗千年啊。”
“你才是祸害!哪有你这般说主子的奴婢?”
“呸!主子,她算哪门子主子?整个纳兰府谁人不知她是轩辕罪臣的女儿。也是我们倒霉,跟着她在这个破地方受苦!”
不停咒骂的丫鬟忽的停歇下来,一脸尖酸刻薄地朝里屋看去,两只眼睛如玻璃弹珠般滴溜溜直转,这粗使丫鬟咳嗽了两声,继而提高了音量,张着自己那被口脂涂得不伦不类的血盆大嘴,吼道:“有的人啊,命怎么这么硬呢?早死早超生,莫要拖累别人!”
在她旁边一直扫地,穿着鸦青色小袄的丫鬟,匆匆忙忙扔了手中的扫帚,涨红了一张脸冲过去,拼命捂住粗使丫鬟的大嘴。
这个小丫鬟长得颇为有意思,两颊有些婴儿肥,看起来圆滚滚,小笼包子似的。她梳着个简单的两把头,鼻子下方还有颗红痣,随她说话也会微微晃动着,煞是可爱。
“阿桃!闭嘴,你真真是狼心狗肺!二夫人以前是多和善的人,一朝落难,树倒猢狲散,你们这些趋炎附势的小人!”
叫阿桃的粗使丫鬟也不甘示弱,嗷呜一口朝捂着自己嘴的肉手咬下去,深可见血,痛的圆脸丫鬟眉毛不停抽搐。
“咳咳咳咳!”里屋突然传出一阵歇斯底里的咳嗽,力度之大似乎要把五脏肺腑都咳出来。被咬得掉块肉也不吭声的圆脸丫鬟忽的眼眶就红了,泪珠在眼窝中直打转。她沮丧地说:“我不和你吵了,我上午去厨房求了碗润肺的汤,一直在炉上温着,我去拿给二夫人喝。”
说话间,圆脸丫鬟已拿着缺了个口的花卉纹青釉碗,盛好旋覆花汤,匆匆往里屋走去,可有人似乎还不想善罢甘休。
“哟,我说小红呀,别说你不知道屋里躺着的那位快不行了,浪费这汤有什么用呢?你还不如孝敬给姐姐。”
“阿桃,你干什么!别挡我的道!”
拉扯之间,只听“啪”的一声脆响,可怜的青釉碗摔在地上,彻底报废为几瓣。汤水稀里哗啦流了满地,几朵旋覆花也零零落落洒在四处。
圆脸丫鬟似乎被吓到了,怔忡了半刻才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罢了,我再去厨房求一次吧。”
她在转身离开的那一刻,透过早已破烂的不成样子的香妃帘深深看了眼里屋。
躺在蝙蝠雕花黄梨木床上的女人因为咳嗽而剧烈颤抖着,全身骨节散了架般。那女人就似在数九寒冬的腊月,坚持于香樟树上的最后一片枯叶,在北风呼啸下,瑟瑟发抖却不肯凋零。
既使这般,那女人也努力弯着手肘,尽量不去打扰怀中的襁褓,因为她的名字叫母亲。
圆脸丫鬟抿了抿唇,似乎做了什么决定,头也不回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