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慨完人生,终究还得转向现实的问题。
于是聊起近况。国栋说,他找了个北京姑娘。去见父母,人家没提什么要求,只是含蓄地说了句,“得有个地方住吧。”但这个条件,就要了他的命了。他苦笑道,“想在北京买套房子,谈何容易啊!”
景秋沉默着点点头。
“我家的情况,你也知道!”国栋说,“父母年纪大了,指望不上。这两年,不用再帮衬家里,就算他们对我的帮助了。说实在的,把我们兄弟几个供出来,他们已经掉了一层皮了,不但不应该再依靠父母,而且应该好好孝敬他们!可是,自己的生活,始终是要过下去的啊!……”
“第一代人,筚路蓝缕,总要辛苦一些的。”景秋笑笑,说,“你应该这样想:你是白手起家苦出来的,下一代就好了。你从山沟里爬出来,又脏又累,拼得半死,你儿子可就是北京人了!”
“话是这么说,只是,这第一代人的命运,未免太悲催了些!”国栋苦笑道,“从目前北京的房价来看,我这样儿的,有没有下一代还真不好说!”
“哈哈!”景秋笑说,“就算你没有下一代,也不能把责任推给北京的房价,应该是你身体有毛病!”
“去你的!”国栋叹了口气,说,“说真的,这些话,一直没跟人说过。过年回家,父母问起来,我只能说‘挺好的’。在北京,整天忙得像狗一样,生活圈子很窄,也没什么说得上话的人。只有遇见老朋友,才能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毫无顾忌地吐苦水。”
“在北上广混,当然不容易了!”景秋说,“你有没有想过去二三线城市看看?机会虽然没有一线城市这么多,但是,生活成本低,压力也没这么大。”
“当然想过!”国栋说,“但是,一是走不了,女朋友不想离开这儿,二是不想走,北京到底是北京——在这儿待久了,你就知道它的好处了!”
“好吧,‘求仁而得仁,又何怨?’”景秋笑道,“既然选了‘北漂’这条路,那我就祝你‘一路走好’吧。”
“这话我怎么听着怪怪的?”国栋也笑,说,“那就托你的吉言了,‘苦了我一个,幸福儿孙们’啊!”
“呵呵,这是什么精神?”景秋笑道,“你这样能奉献,还怕不能在帝都闯出一条路、杀出个黎明!”说着,呷了一口冷掉的咖啡,“说老实话,一直以来,我都挺佩服你的。念高中的时候,你那辆自行车,破得连锁都不上。有一次,我在教学楼后边问你,你说,‘这车,推出去最多能卖十块钱,跟一把锁差不多!’哈哈,印象太深了,怎么也忘不了。”
“是啊!”国栋沉入回忆之中,过了一会儿,才慢悠悠地说,“当年,我就是骑着那辆破车,走十五公里的泥路,去县里上学的。包里总是装着几个玻璃瓶子——吃完罐头剩下的那种,里面是我奶奶腌的咸菜,还有辣椒酱什么的。夏天,每天吃五毛钱的冬瓜、豇豆,冬天换成土豆、大白菜。说来也怪,那时还觉得小日子过得挺自在的。有时候,甚至会怀念那段时光!说实在的,真不知道有什么值得怀念的!”
“你不知道啊?我可知道!怀念你那楚楚可怜的冯莹莹啊!”景秋笑道,“想想,那个年代确实令人怀念。那时候的郑国栋,穷得冒泡,土得掉渣,竟然还能被姑娘看上。放在今时今日,根本没法儿想象嘛!我去拿两瓶啤酒,一定要为那个一去不返的古典时代干一杯!”
拿来酒,碰了碰瓶子,各自喝了一口。二人躺在沙发上,仿佛回到了十几年前。青葱岁月,天那么蓝,阳光那么亮,日子那么悠长,青春那么美好……
“你说得不对,那不是什么‘古典时代’。”国栋笑道,“其实,那时候跟现在没什么区别,都是‘看脸的时代’!”
“这么多年过去了,没想到你还是这么不要脸!”景秋盯着国栋看了半天,笑说,“从这张脸可以看出,冯莹莹眼神真的有问题!”
“还冯莹莹呢,早就是当妈的人了!”国栋叹了口气,说,“上次我们班聚会,又见了一面,感觉就像是老朋友,很熟悉、很亲切,其他的都已经过去了。不知道谁说过,‘十几岁的爱情,就像出疹子,出过也就过去了’——大概是这意思吧。”
“你们俩一起考到北京,当年多少人羡慕、嫉妒、恨!”景秋说,“怎么最后还是分了?我从别人那里听到一些事,也不知是真是假……”
“说她怎样怎样,是吧?都是假的!捕风捉影、以讹传讹,最后就成了传到你耳朵里的那些话了。”国栋说,“实际情况是,我们所谓的‘爱情’,没经过什么考验。到了北京这种地方,一下就试出成色了!我一点儿都不怪她,真的!因为,换了我是她,也会那么做的。”
景秋听了,一时无话。
“你跟孙婷,不是也‘青春无悔’什么的吗?”国栋说完,笑眯眯地望着他。
“‘青春’都没了,还谈什么‘无悔’!”景秋笑道,“唱首歌还行,把歌里写的搬进现实,太难为人了!孙婷没什么不好,只是,我们俩有缘无分,强求不来。”
“得了吧!”国栋说,“孙婷是多么爽快的人,你要是不那么闷骚,应该有戏的……”停了一会儿,接着说,“有时停下来想想这些事,感觉有点儿不真实。也许是太久远了吧。”
“是啊!”景秋感慨道,“转眼十几年了过去了!想想,我们总共才活了两个‘十几年’而已,真是忐忑!有人说,‘人这一辈子,时间是越过越快的。’果真如此!”
这么聊着、回忆着,不知不觉中,酒吧的客人越来越多,越来越闹。国栋掏出手机看了看,说,“时候不早了,我还得去赶地铁……”他站起身来,问道,“你什么时候走?我请你吃顿饭。”
“你我之间还客气什么!”景秋说,“我明天就回去了,过年回家再聚吧。”
“行啊!”国栋说着,往门外走去。
景秋送他到门口,不忍分别,又送到地铁口。临别之时,他不禁笑道,“这就是老朋友的好处:可以一起感慨人生!”
国栋笑笑,忽然张开双臂,过来紧紧抱住景秋,拍拍他的肩膀,说,“保重!”
景秋目送他走下楼梯,进入黑暗的地铁通道。里边传来木吉他哐啷哐啷的扫弦声,听不清在唱什么。那么多同学在北京,人人都看得到他的动态,但是,只有国栋会赶来看他。一时间,往事涌上心头,不觉眼眶一热。心说,老友重逢,果然免不了感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