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聚客堂，抬首便见偌大一个厅堂只有公子嘉坐在上首，独自一人饮酒，旁的竟不留侍卫和奴婢伺候。
公子嘉见得赵错领着两个少年入内，眼神一亮，当即放下酒爵站起身来，高大魁梧的身躯足有九尺，额高颔宽，美髯腮须，自是英雄风流，哈哈一笑，抬手见礼道：“使者远道而来，一路风尘可是辛苦，却有怠慢，嘉之过矣！聚客堂上酒席齐备，为尔接风洗尘，望勿怪！”
“不敢，不敢，韩国张良、张佑，见过公子！”使者兄弟急忙还礼，却是不曾料想赵国公子这般豪爽大气，一时被其气势所迫，竟有些局促惶恐。
“毋要拘谨，只当归家，坐下，都坐下说话！”公子嘉细细打量着二人，笑着说道，“阿错，你也留下。”
“诺！”赵错应了一声。首座之下设了四席，宽敞中显得略有些空旷，公子嘉早已命人备下了丰盛酒席，酒是御赐佳酿嗅之醇香，肉是上好精肉闻之生涎，金爵玉箸，奇异果蔬，虽仅四席，却端的奢豪。赵错之前还举得怠慢了亡国使者，这会儿却是暗暗咂舌于公子嘉对于亡国使者的重视，一时捉摸不透公子所思所想。
“公子礼遇，亡国使者，愧不敢当。”使者兄弟却是不敢就这么坐了，其中的哥哥定了定神，恭敬地行了一礼，说道，“吾兄弟二人见公子，只为奉命报讯，不敢多作叨扰，误了公子正事。”
“这等客套话说了作甚，只管就坐。饮酒吃肉，这才是正事！”公子嘉挥了挥手，打断了张良的话，却不料那对使者兄弟只说不敢，就是不坐。使者不坐，赵错也不好坐，心中却有些纳闷：这都是怎么了？
“师弟啊，你们这韩国都已经亡了，怎么还是这般执拗。”公子嘉劝不下二人，一时有些气闷，昂首没好气的说道，“此间无外人，你也不必藏形隐迹，出来说说，与我饮酒！”
赵错闻言悚然，心中警醒：这里竟还有旁人？
“韩国不曾亡。”心念未了，幽幽渺渺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入，似幻似真。赵错只觉得后背生寒，抬手按剑。一连串“啪啪啪啪”的声响中，两旁的窗户骤然闭上，聚客堂的大门缓缓闭合，首席位置上，不知何时坐了一人，青衣青袍，脸上戴着半面牛皮面具，双眼湛湛，正端着酒爵凝视，冷漠的声音轻轻穿过堂上，“既是师兄盛情，师弟也就却之不恭了，你们也都入席坐下吧。”
“是！”使者兄弟恭声应诺，赵错留意到使者兄弟神色上皆有些意外，其中的哥哥随即转作释然，而年轻的弟弟似仍是有些想不明白。
“阿错，来见过贵客，韩国公子禁，吾之师弟。”公子嘉摆摆手，示意赵错不必在意，笑着说道，“若非我请，师弟怕还是不肯现身吧。”
“赵错，见过公子禁！”韩国公子禁？！赵错心中一跳，恭敬地行了一礼。对于已亡的韩国，在韩非之后，唯一值得一提的便是这位神秘莫测的公子禁了。世人或许不知，而他却从公子嘉与楚国公子口中听过些许辛秘，虽只是三言两句，却也窥知一二，对这位公子禁且敬且惧。
公子禁还了一礼，淡然说道：“师兄这一番做作，若韩禁仍旧隐匿不出，岂不失礼？”
公子嘉摇了摇头，正色说道：“不然，赵嘉一番赤诚真心，天地可鉴！”
公子禁淡然一笑，也不多说，转了话说：“师兄既然收了拜帖，可是见着了其中的那封密函？”
公子嘉面色肃然，放下酒爵，眉头微微蹙起，沉吟片刻方才说道：“却是见着了……敢问师弟，密函中所言，可是当真？”
公子禁微抬起头，双眼璀璨如星，灼灼生华：“师兄不信？若是不信，便当一玩笑哂之即是，何必问我？”
公子嘉抬手撑首，似是有些头疼：“我倒是想不信……但凭你的能耐，谁敢不信？由不得我不信啊！”
公子禁冷冷一笑，说道：“自然会有人不信，韩国便是这前车之覆。他若信我，岂会如此轻易便亡了？”
赵错初时听不明白，只是安静作陪，到了此刻，心底莫名地升起一股寒意，转眼去看那对使者兄弟，见得张良心有戚戚，张佑只是喝闷酒，心中不详的预兆越发强烈。下一刻，耳边便传来公子嘉的问询：“为何是赵？”
“为何不是赵？”公子禁反问一句，冷笑道，“齐燕太远，兵锋不至；楚国疆域广阔，战线拖长不利于兵；魏有武卒精悍，梁城雄霸，守疆卫域从来固若金汤，讨不得好……再看赵国，近年多旱，内政不宁，此时不攻你赵国，又去攻谁？”
“更何况，秦赵之间血海深仇，不可缓解，长久以来你赵国又是对秦最具威胁。吾观嬴政野心勃勃，意图一统天下，若不趁现在赵国多事时灭了你赵国，岂不是自留祸患，变生掣肘？”说到此，公子禁顿了顿，复又说道，“若非去年赵国干旱，又兼朝政不宁，韩得赵骑援军，又岂会轻易被灭了。”
公子嘉歉然说道：“此是吾之过……”
公子禁截口说道：“此非师兄之过，赵国朝廷之事，我亦有所听说，韩国合当有此劫难。秦国亦知其侥幸，故而此番定议，乘着赵国近年多灾，国力不济，遣王翦为将，挟裹雷霆速取邯郸，灭了赵国。”
赵错虽有预料，但直到公子禁说出“灭了赵国”，仍旧不由地手足一颤，耳边听着公子禁一字一顿缓缓说道：“如密函言，师兄需早做准备才是！”
聚客堂上骤然寂静，公子嘉久久不语，只是饮酒。在座诸人各有所思，一时间竟有些气闷，良久，但听公子嘉缓缓说道：“吾执‘愧’剑，当无愧于心。”
公子禁闻言，只是冷笑：“无愧于心？苟求心安，愧天怍人！”
赵错本就机敏，此时心中起了大恐怖，竟不敢再往下听，于是出声问道：“敢问公子，秦赵素来多战，虽说往年我赵国确实多败，却有武安君镇国，近年大败秦军于肥，迫得秦将桓齮逃国至燕；后又大败王翦于番吾，杀敌十余万。赵国多猛士，即便秦赵再战，赵国亦非必败，公子又凭什么说这秦国能灭了赵国？是否过于轻妄？”
公子嘉叱道：“阿错，不得无礼！”
公子禁转过目光，看着赵错，点了点头，也不因其妄言而动怒，只是淡淡说道：“其因有三。其一，便是我方才所说的，近年赵国多灾，国力不济，不可长陷战事，战事久，粮草不济，野有饿莩，毁家灭国，此为天时之失。”
“其二，赵国朝廷是非太多啊！呵，立庶废嫡，君臣相疑，小人执政，纸醉金迷。我韩国内政已是腐朽，而你赵国较我韩国过之太甚矣！即便赵有名将，武安君战神天威，也扛不住阴私小人暗中捣鬼，焉能长久？此为人和之失。”
公子禁见赵错面色悚然，于是将目光转向公子嘉，见其仍旧默默不语，不由摇头，继续说道：“其三，秦国尽收韩地，得了韩国矿藏，尽收我韩国强弓劲弩！劲韩之名，来由已久，这些强弓劲弩本是攻城利器，惜我韩国力弱，持之仅可自保，现落入虎狼之师手中……诸国自求多福吧！此为军事之失。”
强弓劲弩！公子嘉手中一松，酒爵摔落在案上。他是忘了！或许是韩国久有以来就表现得太弱，但他如何能忘了当年的韩国便是凭借手中的强弓劲弩灭了郑国，而一直以来，诸国不敢一口吞下最弱的韩国便是忌惮其手中的强弓劲弩，唯恐最后即便战胜也会大伤元气。如今这形势，好比韩是八九小儿，手持锋利宝剑居于五六壮汉环伺中，其中有几个有所顾虑不敢强抢，怕被剑伤着，只敢挨挨蹭蹭欺负小儿抢些便宜，而其中最粗壮的那个仗着自己肉厚，拼着被砍上几下，打翻了小儿抢了他所有的东西，包括他的宝剑，初时那些顾虑颇多的几个壮汉只是旁观，然后便见着那抢了宝剑的壮汉要拿着剑来砍他们，这才发现这剑原来如此锋利，竟是能要人性命的！
“韩国微弱，无进击之能，强弓劲弩只得大材小用，但若是落到了秦国手中……”公子嘉想象着强弓齐射，劲弩穿城的威势，一时竟不敢再想下去。
“强弓劲弩，公子禁可知有……”赵错本想问强弓劲弩可何可抗，出声后却又觉得不妥，于是转了话锋，“可否告知秦军凭何以对？”
“秦军起坚甲，铸重盾，又以细作坏器，故少了伤亡。也是我韩国微末，没甚胆气，手持利器不得善用，最后得此下场。”公子禁自嘲的笑了笑，哪里听不出赵错言中之意，也不以为忤，继续说道，“秦赵军盛，乃七国之最，此前不分伯仲，今后怕是有差了，天时地利人和军事，四者如今只余地利尚存，望师兄早作打算啊！”
公子嘉喟然长叹，起身与公子禁深深一礼，说道：“旱灾、小人、利器，赵嘉身在局中虽有所觉，却不如师弟知之细矣，在此谢过师弟了。”
公子禁细观公子嘉颜色，眸中闪过一丝失望，起身还了一礼，说道：“也罢，酒也饮过了，既然师兄心意已定，要做个无愧于心的平原君，韩禁就此告辞了！”
使者兄弟闻言，同时起身，正欲告辞，却听得公子嘉挽留，肃穆说道：“师弟，韩国既亡，不若留在赵国。师弟有大才，谋略才学远胜于我，不若与为兄携手共抗秦国虎狼，吾赵嘉可以祭天起誓，当与师弟同富贵，共患难。翌日赵国起复，当发兵为师弟重夺亡韩故土，为韩复国！”
公子嘉这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正气浩然。赵错心下了然：“原来公子此般盛情，竟是为了收公子禁为己用！”
这一番慷慨激昂，使者兄弟均感热血沸腾，心驰神往，双双将目光转向公子禁，只盼着他能答应。此时公子禁却依旧只是淡淡的笑，恍若未闻：“若所料不差，明年开春，秦军就该动了，还请师兄砺兵秣马，仔细应对，否则韩国前车之覆就在眼前。”
公子嘉下得座来，真挚说道：“师弟可是不信？同为三晋兄弟，师兄一片赤诚，句句当真，天地可鉴，只盼师弟帮我！”
公子禁轻叹一声，淡淡说道：“师兄，就此别过，他日若有机会，自当再见！”
两侧的窗户在“哗哗哗哗”声中骤然打开，聚客堂中穿过一阵飓风，大门“吱呀”一声缓缓开了，再看堂中，公子禁却已不见了踪影，唯有一声幽幽渺渺，坚定不移：“幽幽韩子，执着无懈，自强不息……”
公子嘉仰首叹息，怅然若失：“可惜，何必如此！”
张良上前恭敬一礼，肃声说道：“公子好意，吾等皆知。然公子曾说，只要我等活着的人不曾放弃，韩国就不曾亡国。韩可失其土，不可失其魂，魂既在，国未亡。国未亡，公子自是韩国公子，入不得赵！”
张佑虽略有惆怅，却也信心十足，高声附和道：“公子也说过，那秦国的虎狼之军亦不过是为我们除去了腐朽的朝廷，剜去身上的烂疮之肉，翌日，公子定将还民众一个劲韩，一个政治清明，国富民强，诸国都不敢小觑的韩！”
公子嘉沉默片刻，苦笑道：“还是小觑了他呀，我不如他啊！”
“执着无懈，自强不息……”赵错咀嚼着公子禁的留言，一时心有所感，怔怔出神。
公子禁既走，张良、张佑对视一眼，也不欲多留，告辞道：“今日多谢公子盛情款待，我们兄弟使命既达，就此告辞。”
公子禁离去后，公子嘉也失了兴致，但对于这兄弟俩却仍不曾有丝毫怠慢：“不如再坐上片刻。”
张良歉然说道：“公子见谅，吾等身上仍有使命在身，接下来还欲往燕国说事，结盟抗秦。”
公子嘉怔了怔：“公子禁这是要再起合纵之事？”
张良不由唏嘘道：“人心离散，不外尽人事，听天命罢！”
公子嘉暗暗点头，说道：“既然如此……阿错，传我命，为使者选两骑骏马代步。就在此送别，预祝韩国使者马到功成！”
张良张佑齐声告谢，就此告辞：“借公子吉言！”
目送赵错与使者兄弟远去，公子嘉坐回，自酌自饮，回想公子禁所言三弊，用心揣摩，终得一声长叹：“自强不息……终不得为我所用，惜哉，惜哉！”
此时，韩禁正孑然立在顶上屋檐，望着赵错将张良张佑一路送出公子府。他忽而抬头，望着天空中悠悠飘过的白云，轻声叹息：“可惜了……”
一阵风过，再看时，那儿已没了青色身影，沓然无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