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邺九年十二月。
呼啸北风夹杂着冷厉的雪花刮过破窗上的窟窿,在内室盘旋回绕,渐渐在地上铺开一片雪绒之色。
徐素宁裹着一张破毯子蜷缩在墙角,又一次梦到了那天。
凝云宫里到处都是绝望的哭喊声。
所有曾经在这里当过差的旧宫人都被反绑着双手跪在院中,棍棒带着呼啸的风声落在他们的头上,颅骨碎裂的脆响和濒死前凄厉的惨叫不绝于耳,血淋淋的尸首横七竖八的摆满了整个院子,空气里的浓重的血腥气让人作呕,凝云宫恍然沦为人间地狱。
徐素宁被两个宫人一路拖拽出了凝云宫大门。
慧贵妃的眼神像淬了毒一样,美艳的面容扭曲如鬼般骇人。
两个宫女掰开徐素宁的嘴将一整壶红花强行给她灌下去,慧贵妃从身前熊熊燃烧的炭炉里拽出一只烧得火红的烙铁,恨意的笑着摁在了徐素宁的左肩上。
滋滋的炙烫声和烧焦的味道迅速蔓延开,宫女死死摁住跪在地上的徐素宁,慧贵妃见状更是快意的将那枚烧红的烙铁几乎嵌入了她的肩膀里。
“徐素宁,红花的滋味可好?痛彻心扉的感觉可好?”
“这些都是你欠本宫的债,今日本宫定要一笔笔的讨回来!”
慧贵妃恨恨的说完,手中用力,三角形的烙铁几乎将徐素宁的胳膊捅穿。
徐素宁惨叫一声,飞雪的天,她身上的衣服被冷汗浸得通透,整个人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痛吗?这不过是些皮肉之痛,又怎么会比得上本宫的失子之痛!”
慧贵妃反手从炭盆里又抽出一根通红的烙铁,看向徐素宁的目光比烙铁的温度更让人胆寒。
“你这毒妃,残害皇嗣,陷害嫔妃,霍乱后宫!本宫隐忍多时,终于熬到了今日,必要让你尝尝本宫当时生不如死的感觉!”
烙铁带着滔天恨意,直朝徐素宁脸上印去!
徐素宁绝望的闭上双眼。
“住手!”
火红的烙铁离她的脸只有一指的距离,近得她能清晰的感受到那逼人的灼热带来的恐惧。
虽然饱含着刻骨铭心的恨,却不能再往前哪怕一丁点。
匆匆赶来阻止的是正阳宫的内侍首领,皇帝的贴身内侍班公公。
慧贵妃神色复杂的看着突然出现的班公公,手中的烙铁在冰冷的空气中渐渐失去了原本骇人的色彩。
“贵妃娘娘,您同徐氏的恩怨老奴有所耳闻,只是徐氏如今已经是废妃,您却还是正宫的娘娘,如此这般恐怕有损娘娘的声名吧?”
班公公皮笑肉不笑,眼中晦暗不明的光却让慧贵妃渐渐失去了将烙铁印上徐素宁脸颊的勇气。她只能强忍住心里的那口怨气,眼睁睁的看着班公公带人将晕倒的徐素宁抬走了。
也不知道是抬到了哪里去。
等徐素宁再恢复意识时,整个人已经躺在正阳宫的龙床之上,肩胛骨处传来一阵钻心的疼,她本能的将身体蜷缩起来,却被一只大手牢牢摁住。
“别动,药还没有上好。”
徐素宁顿时安静下来,偏头看了他一眼后,疲惫的阖上眼任由萧煜将止血消炎的药粉一层又一层的撒在伤处,最后小心翼翼的包扎起来。
即使是再轻柔的动作,她也还是疼得流出眼泪来。
“怎么哭了?”一只手温柔的擦拭着眼角源源不断落下的泪水,萧煜好听的嗓音低哑得像是在叹息。
“是因为疼,还是觉得委屈,因为慧贵妃这样狠毒得报复你而委屈对吗?”
徐素宁不说话。
萧煜静静看了她半晌,拿起枕边放着的一方帕子为她拭泪。
“素宁,你可还记得你刚进宫没多久的时候?”
“那时候朕还因顽疾缠身而孱弱不已,好不容易寻到了可根治此病的血灵芝,却因一味五百年老参的缺失而迟迟不能入药,你怕那颗血灵芝失血枯萎后会失了药效,就每日割腕放三碗血的养着它,一直养了大半个月,至今手腕上的疤痕还未能消退。”
“朕活了二十多年,第一次有这样一个人以这样的傻的方式来守护朕,从那时起,你就成了朕生命里最重要的女人,再也没有人能像你这样得能让朕信任。”
徐素宁纤长的睫毛抖动了几下,她依旧没有睁开眼,却忍不住开口问了一个她很久之前就想问得问题。
“那陛下为何还要让素宁去背负那样的事?”
他在她煮好的汤里下了一副堕胎药,悄无声息的除去了慧贵妃腹中尚未成形的孩子。
那是她第一次杀人,莫名其貌的,杀死了一个连男女都不知道的孩子,而那个孩子的母亲是与她一同进宫,曾经相互依偎亲如姐妹的人。
萧煜叹了一口气。
“你果然还是怨我的。”
他抚着她憔悴的眉眼,语气中满是无奈。
“可除了你,朕又能信任谁呢?慧贵妃的父亲郑毅手握兵权,功高震主,若慧贵妃生下皇子,郑毅难道不会因这个孩儿而起僭越之心吗?
“朕知道慧贵妃无辜,你也无辜,可于天下朕却不得不这样做。而这满宫之中除了你,慧贵妃又会对谁毫不设防?会放心饮下那碗汤羹?”
“可陛下难道不该提前告诉我一声吗?”
徐素宁痛苦的别过脸去。
慧贵妃饮下她送去的汤羹,惊恐万分的看着自己血流不止的下身,在她怀里撕心裂肺哭喊的场景依旧历历在目,她心疼她,知道真相后也恨了自己。
“若是朕告诉你,你会甘心将汤羹送给她喝吗?”萧煜面色平静的反问。
徐素宁痛苦地收紧手指,默不作声。
满室沉默中,班公公尖细的嗓音显得格外突出。
“陛下,到时间送徐娘娘回去了,奴才担心若是耽搁的时间长了会引起旁人的猜忌。”
萧煜俯身将徐素宁从床上抱起来,直走到垂帘处才将她下。
“还能走吗?”
徐素宁点头。
萧煜松开手,目送着她瑟瑟的身影跟在班公公身后迈出正阳宫的门槛。
两只脚都迈出门槛后,她却突然停下步子转过头,目光平静如水,看着他缓缓开口。
“陛下既然相信臣妾,就该相信,臣妾的心也是时时刻刻向着陛下的。”
萧煜唇边漾起一抹笑,与同样微微笑着的徐素宁隔着两道垂帘的距离对望着,门外风雪肆虐之声似乎在渐渐远离,世界如此安宁,静得只剩下彼此对望着的他和她。
那是徐素宁此生最后一次出现在正阳宫。
冷宫像是一道牢笼,将她死死的扣在里面,那道斑驳的黑漆大门关住了她,却关不住源源不断传来的消息。
萧煜将她的儿子,皇长子萧融过继给了她的姐姐徐怀瑾。
徐怀瑾是相府嫡出之女,比庶出的徐素宁早两年入宫,据说在徐素宁入宫之前,她一直是萧煜最宠爱的女人。
过继皇长子没多久,萧煜昭告天下,空悬长达两年的后位终于有了主人,徐怀瑾被册封为皇后。
三月的春风吹开了冷宫院墙角落的桃花,靖康大将军郑毅被言官弹劾了七桩大罪,条条谋逆,终被萧煜名正言顺解除兵权,抄家赐死。
慧贵妃也被废除妃位,赐白绫一根,在紫微宫中悬梁自尽。
郑氏一族的余党陆陆续续到夏日荷花开时才清理完,当初萧煜对她说过:彻底除尽郑氏余孽之时,就是她重回凝云宫之日。
然而直到九月金菊满地,却一直没有旨意传到冷宫要放她出来。
九九重阳节,好心的小宫女在送饭的食盒里悄悄压了一枝茱萸给她,徐素宁将那支茱萸插在发间,坐在台阶上回忆去年这个时候,萧煜陪着她去登高时的场景。
上山时她不小心扭伤了脚踝,心里对不能攀上峰顶遗憾不已,萧煜却突然将她抱起来,一阶又一阶,抱着她登上了山顶。
她永远忘不了那居高临下俯瞰大好河山的感觉,更忘不了紧贴着的那个胸膛,好闻的龙涎香气中那沉稳有力的心跳给予她的安心和感动。
她爱萧煜。
可她并不傻。
冷宫的日子这样长,长的像是漫步走完的一生,足够她想明白许多事。
徐怀瑾入宫两年,几乎专房之宠都没能怀上皇嗣,万般无奈之下才有了徐素宁后来的入宫。
入宫之后,她取代了徐怀瑾的宠爱,很快便有了身孕,从美人册为妃,生下皇长子后又被封为贵妃,和徐怀瑾平起平坐。
然后就是各种各样的后宫纷争和关系到前朝的风云变化。
那几年徐怀瑾如同销声匿迹一般过着与世无争的日子,而萧煜却一次又一次的利用她的名义卷入一项又一项的纷争之中,借着她的手搬倒了一个又一个权臣之女,渐渐肃清了后宫。
慧贵妃是最后一个。
后宫被肃清,彻底斩断了去前朝的瓜葛,徐怀瑾皇后之位的拦路人也一一被扫除干净,顺利坐上了大邺皇后的宝座。
这原本就是他为徐怀瑾准备好的位子。
她之于他,终于没有了利用价值。
而她身上,却有徐怀瑾要的东西。
冬日的第一片雪落下来时,未央宫的大姑姑奉玉踏足冷宫禁地,传皇帝旨意,剜下徐素宁双目为眼疾不愈的皇后入药。
从未听说过有治疗眼疾的药是需要血亲之人双目来做引子的,这样匪夷所思的理由,徐怀瑾提了,萧煜便准了,当真是宠爱有加。
半个月后,奉玉姑姑再度造访冷宫,着人挑断了徐素宁的脚筋。
没有理由,没有解释,光天化日之下的残酷行径就像是情理之中该发生的事一样。
自始至终都没有人过问一句。
一个月后,一直身体康健的皇长子突然暴毙而亡,尸身被匆匆敛葬,几日后皇后亲生的孩子便被册封为太子。
……
徐素宁从梦中醒来,往事如一件件陈年的伤疤印满了她全身,她裹紧身上破烂不堪得被毯,在呼啸的北风里倚着墙沉思。
这一生好像这样的长,又好像只在眨眼的一瞬间。
昨日是融儿的尾七,却正赶上了太子的生辰,阖宫都是热闹的庆贺之声,只有她一个伤心人。
只有她一个。
几日后的新岁大宴上,不满周岁的太子服食汤羹后突然晕厥,御医诊断的结果是——中毒。
萧煜大怒,当庭掀翻御桌,下令关闭宫门,逐一彻查,条条线索梳理下去,结果却直指冷宫。
等他气势汹汹带着宫人砸开大门时,徐素宁正穿着一身艳丽的茜罗红裙子,跪坐在门口仰起头对着天上高飞而过的一排云雁。
若她死后能化作一只云雁,飞过这高高的宫墙该是一件多么快意的事。
徐素宁的纤长的睫毛上沾了一片雪花,听到脚步声偏过头,未语先笑。
“陛下是来送臣妾上路的吗?”
“臣妾昨夜梦到融儿了,他说一个人孤零零的很害怕,臣妾要去陪他了,陛下来不来?”
徐素宁淡淡的笑着,口中渐渐涌出乌黑的血来,淋淋漓漓的滴在身前的裙子上。
鸩毒像是烈火一般在她身体燃烧起来,几乎要将五脏六腑烧化成水。
她软软的倒在地上。
艳红的茜罗红裙染了血色,如一件鲜艳的丧服在身下铺陈开来,又像是一团来自幽冥地狱的火,透出一股诡异的红。
徐素宁努力睁开眼皮,似乎想要将眼前之人映入眼里。
她失去眼珠的眼眶暴露在众人面前,如黑洞一般恐怖幽暗,看得萧煜都忍不住后退一步,头皮一阵阵发麻。
“萧煜你知道吗?穿着红衣枉死的女人,死后会化作厉鬼向害过她的人追魂索命。”
“你,徐怀瑾,你们害我生死不能,害我的孩儿死于非命,今生今世我不能向你们寻仇,但是这一双眼,两条腿,两条命,我徐素宁就算是死后化鬼,也必要向你们一一索回……”
萧煜脊背一凉,眼前的徐素宁却已气绝身亡,七窍缓缓流出乌黑的血,死状恐怖至极,却不及唇边残留的那一抹冷笑,诡异深邃,连同那不甘的诅咒,直寒入人心底。
……………………………………
大邺九年十二月,北风怒号,雪花肆虐。
这是大邺自建国来最大的一场风雪,暴雪接连将近一月不停歇,以铺天盖地之势席卷天地,似乎要将一切爱恨都匆匆掩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