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中秋，北域早就是那秋风萧瑟草木枯的凋零景象，听说更北一些地方已经下起了秋雪。南方却并非如此，春神江以南就不会下雪，更不会有秋雪之说，这里的秋风远没有北域的肃杀，只有微微的凉意，草木也还是盛夏那般郁郁葱葱的模样，故而有“凉夏当秋”的说法。
相较而言，苍州清朗山的秋天又更是不像秋天，非但没有草木凋零，相反还是一派百花齐放的景象，端的是匪夷所思。
山上，有个道观，其名广清门，修的是无涯上仙的道统。相传，广清门创立之初，清朗山还是一片荒山，历经万载的道法灵气熏陶，才变成如今四季春常驻的世外桃源。
世间百年王朝就要更替易主，多少宗门覆灭道统不存，为何唯独广清门长存不衰？有说，其实是得了无涯上仙的保佑庇护，广清大殿上供奉的无涯上仙铜像就是上仙的一具法身，法力无边呐，有不少人声称亲眼见过上仙显灵呢，有说上仙身背长剑座下麒麟踏云来去，也有说见过上仙挥洒拂尘骑鹤过江南，还有说遇到过无涯上仙青衣赤足过农家，众说纷纭，玄乎其玄。
到了当代，谣言传闻更有了空前突破，一个小道消息天火燎原之势席卷大街小巷，广清门的天骄道子张丰年并非是凡人，乃是无涯上仙之子。这要从十六年前说起，苍州一个寻常百姓家的姑娘，在广清大殿求姻缘，不知不觉昏昏睡去，梦中得见无涯上仙，醒来时便有了身孕。孩子出生时，漫天起霞光，异象频频。广清门掌教亲自前往护法，为孩子起名丰年，并收为弟子。
关于广清门的种种传闻层出不穷，从来也都是真假难分，清朗山的道士也不出来澄清辟谣，任由着人们茶余饭后闲扯。不过，广清门的灵符可驱邪保平安是真的，广清门的香火鼎盛也是真。
天微微亮，天上的繁星还没有褪尽，便有不少香客前来登山。有苍州本地的百姓，也有不少人是从其他州郡赶来，为的就是祈福求愿保平安，也有一些人则是愿望达成，前来还愿。这些人无一不是面色严肃，心怀虔诚信仰。
一个扎羊角辫的少女显得格外醒目，不像香客，更像游客，确切说来更像是那种无所事事闲来逛街的女孩。
少女一双如玉小手负后，挺着微微凸起的青涩胸脯，一边走一边蹦达，嘴里还哼着优雅的曲调，颇为自得，时不时跑到路边去看看花，踩踩草。好奇怪哦，都秋天了，这花是怎么开的？草还这么绿？真的？假的？嗯嗯，踩了就知道。
少女身后跟着一老一少，老者白发苍苍，却是老而不衰，红光满面，步伐矫健有力，年轻的公子，二十出头，生得一副好皮囊，端的是玉树临风，只是眉宇间散发着孤冷神态，让人不由心生畏惧，不敢轻易接近。
少女嗅了嗅刚刚采摘来的小花，回头俏皮一笑。“哥，听说无涯真仙铜像很灵验，一会儿去给你求个姻缘，找个嫂子，你都老大不小的了，还是这般无所事事跟着我，成何体统。”
冷峻公子微微皱眉，这话怎么可以倒过来说了？明明是古灵精怪的妹子整天黏人，死缠烂打拖着自己来的。而且女孩的那语气老气横秋，分明像是长辈训斥晚辈，哪里像是妹子与哥哥的说话。
“无趣。”
冷峻公子仅是抽动了一下嘴角，又恢复了面无表情的冷峻。知道自家妹子口齿伶俐，争辩不过，也懒得去争辩，无趣。
这世上，比无趣更无趣的事，那就是自找无趣。冷峻公子不会去自找无趣，也不会让无趣找上。
“广清的无涯真仙与咱们的孔雀圣王谁更厉害一些？”少女偏着头一双妙目转个不停，也不知又想到什么稀奇古怪的事。
无论是无涯真仙，还是孔雀圣王，都是神仙，直呼神仙名号是为大不敬，在仙传的门派中可是禁忌。少女的口无遮拦顿时惹来了一旁香客的白眼侧目，少女却是根本没有觉察到。她想着想着，一时兴起倒过来走路，眨巴几下大眼睛，自言自语的说道：“若是孔雀圣王与无涯真仙大战肯定精彩无比。荣爷爷，你说，孔雀圣王是不是更厉害一点？”
魁梧老者笑的有些牵强，略作思量。小丫头天真可爱，在家里都是被捧在手心的宝贝疙瘩，又爱胡思乱想，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如今出门在外，有些话是不能说的，那无涯上仙和孔雀圣王都是神仙，岂能随口乱说。在江湖，经常会因为这样的随口无心之言，引起恩怨，兵戎相见最终成为血海深仇的也不少。
“荣爷爷，你快说嘛。孔雀王到底能不能打赢？”少女迫切追问，像极了想吃糖的孩童。
换做是其他人一句谎言也就塘塞过去了，只是老者实在不会撒谎，真不知道该如何作答。老者故作思量，实是为难，心里就指望着少女瞅见个新奇玩意，忘了这茬，说点别的。
“孔雀圣王法力无边，无涯真仙当然是有所不及的。”年轻道士一身灰衣道袍，背着一柄破旧长剑，声音不大却是有股自然韵味。
“你谁啊？要你插话啊？”少女突然听到陌生人的搭话，顿时不乐意了，没好气的白了一眼年轻道士。“你见过孔雀圣王？还是见过无涯真仙？你怎么知道，孔雀王就一定能强过无涯真仙？”
小妮子厉害的紧啊，这一串连削带打的追问呵斥，堪比宗师境界了，让人丝毫无法抵挡。
孔雀圣王、无涯真仙那可都是万古以前的神仙，谁见过啊？再说了，我这不是打个圆场，混个脸熟么。
师父说过，女人永远是问题和麻烦的根源。
年轻道士轻轻擦去额头的汗珠，暗暗点头，心中对师父的敬仰又加重了几分。
看来女人不管年纪大小都不好对付。年轻道士久居深山，少与人打交道，却也是明白避重就轻的道理。当下打了一个辑首，顾左右而言他。
“小道赵川江，见过三位贵客。”
“在下宋鹿鸣，有礼了。”冷峻公子点头算是回礼，语气颇为冷淡。
少女本来还想要数落年轻道士几句，此刻却是瞪大眼睛仔细打量着小道士，仿佛见了什么不得了的稀奇事。白发老者看向冷峻公子，颇为疑惑的一愣，转而才朝年轻道士抱拳，声如洪钟的说道：“道长有礼了，老夫徐征是也。”
宋氏三杰，天赋异禀，鹿鸣于野，其母梦白鹿而生，故而得名。宋鹿鸣天生重瞳，幼时便能过目不忘，七岁就将宋氏武学功法倒背如流，十二岁自创武学，天资绝顶万中无一，更是得到了剑圣风清扬的青睐收为衣钵传人，有“小剑圣”之称。不过，宋鹿鸣的冷漠倨傲也和他的天资修为一样，极少会搭理外人，对于江湖高手也就是点头示意。说得难听点，此子素来眼高于顶，目中无人。对许多江湖名人都不屑一顾的宋鹿鸣居然会跟一个土包子道士打招呼？
正如外界所言，宋鹿鸣极少会与人说话，像这般又是点头回礼又是正式的介绍，在少女的印象中只有一些前辈名宿和天之骄子能有这样的礼遇，
少女一时忘记了其他事物，朝着年轻道士一个劲的猛瞅，似乎想要把这个叫做赵川江的年轻道士看个通透。若非那年轻道士早早说出自己的名字，还以为他就是传说中的广清道子张丰年呢。没什么了不起啊，就是土包子一个啊。难道说这个土包子道士还是个高手？看着不像啊。
少女围着年轻道士走了一圈，差点忍不住用手指戳一戳他，看看到底有哪里了不起，居然能让自家哥哥如此刮目相看。莫非真是老爷子说的那样，真人不露相？
年轻的道士从未下过山，也从未走过江湖，哪里知道那些个事，哪里知道江北霸主宋家，在他认为宋鹿鸣一行就是几个外地香客罢了。只是他被少女看得很不自在，一脸通红，好不容易才想到了一个主意，带着三位贵客去尝尝清朗山的苦茶。年轻的道士有些别扭的走在前面带路，心跳的厉害，开始默念《定心道德章》也静不下来，一个念头一直出现在脑海，这女子好生漂亮。他想问少女的芳名，却是又不敢。直到很久很久以后，他才知道少女叫宋婉儿，乃是宋氏明珠，也是《群芳谱》上第十一的美人儿，只是脾气更甚姿色，幸好当初没那个啥。
清朗崔嵬，群山如剑笋，笔直穿云。
赵川江一行人沿着鬼斧神工的石栈而上，山风劲烈，吹得衣襟咧咧作响。
站在清朗山半腰远眺，可见云海之下群山低伏，百里山川奔来眼底。
对面山崖上，一群修士练气习武，有打坐吐纳，灵气聚顶不散，千人呼吸，灵气成云霞光现，有习练剑法，剑走龙蛇，千人出剑，剑气如风草木惊。
“那是本门的一剑峰。”赵川江有些自豪。
一剑峰，清朗山灵气最佳一处道场，专供内门弟子修行，乃是广清门的底蕴之一。许多传奇先辈都自这里走出，诸如，一人一剑力压苍州修士不敢抬头的欧阳龙，一句“吾乃一剑峰欧阳龙是也，斗胆问剑天下。”使得那一代江湖只知“一剑峰”而不知广清门。还有那叛出师门的洪心甲，疯狂杀戮只为取血铸剑，凶名惊世五百年。
“你也是一剑峰的修士吧，带我们去一剑峰逛逛呗。”宋婉儿偏头望向年轻道士。
说到这个，赵川江的脑袋顿时耷拉下来，像是霜打的茄子。
“我，我……我是湖心亭一脉的，所以……所以是去不了一剑峰。”赵川江憋了半天的措辞，也就只憋出了这么一句话。广清门的内部很复杂，盘根错节很多派系，赵川江一时半刻也解释不清，但又生怕被宋婉儿看轻了，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湖心亭不输一剑峰。”
赵川江有些底气不足，湖心亭不输一剑峰，这话是师公说过，师父也说过，但就没听其他人说了。现在赵川江是打肿脸充胖子硬着头皮也说了出来，可是这话连他自己也不信啊。赵川江脑中突然灵光一闪，师父当年说湖心亭不输一剑峰，是不是抱着拐骗个徒弟的心思？那，师公当年是不是也这般拐带了师父？当下忧郁了，只怪当年太幼稚了。
宋婉儿狠狠的甩了赵川江一个白眼：“湖心亭？我都没听过。”
在宋婉儿的意识中，她没听说过的人物，那都是小喽啰，她没听说过的门派，那都是山寨。总之，但凡她不认识的，那都是不值一提的。没错的，就是这样，本姑娘都不晓得的东西，肯定好不到哪里去。
老者徐征定眼看着对面一剑峰上修士，面上表情微微变化。
宋鹿鸣却只是扫了一眼，便不在去看了，也用不着再去看了。无非是一些个道士习练剑法罢了，剑法勉强算是中等，鉴定完毕。
“徐老以为如何？”有小剑圣之称的宋鹿鸣，分明也已经看出端倪，只是不太确信。广清门修士的剑术看似平平，却是练的并非是剑，而是意。
徐征在江湖上并没有什么名气，也就是宋家的一个供奉而已，宋家作为独霸一方的修真世家，有上千位供奉，一个供奉而已何其渺小，微不足道。只是这个供奉的话，宋鹿鸣愿意听，愿意信，也愿意叫他一声“徐老”。
“略输龙虎。”徐征不会撒谎，也不会开玩笑。
龙虎山号称第一剑修门派，在江湖中龙虎山乃是庞然巨物的存在，犹如大象，而广清门只是割据一州的门阀，不过如猪狗罢了。徐征居然会拿广清门与龙虎山相提并论，任何人听到都会觉得是玩笑话。
不过，宋鹿鸣相信，略思一番，又才重重点头。“多谢，徐老指点。”
六十年前，江湖上有个徐屠子，一代杀神。
宋婉儿似乎看够了，道士练剑也就那个样子。无趣，咱们走吧！
一行人继续前行，要去往广清大殿。
宋鹿鸣有一种直觉，自己似乎错过了什么，临走又回顾一眼“一剑峰”。
似乎也没什么。
不对！
刚刚迈出步子的宋鹿鸣，一双重瞳眸子瞬息万变，步子还在半空中，他定住了。猛的转身，朝一剑峰方向望去，目光如剑。
不可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