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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契阔亲诚追魂魄 遭逢生死诉衷肠

别了方豪,赵豫与清儿一道,到厢房住下。两人于小木屋中都已睡过一阵,此刻天光大白,便都了无倦意。院中栀子花开正盛,清儿道:“若哥哥也无倦意,此刻天光明媚,花事繁华,不如陪清儿到院中赏花可好?”“好!”赵豫满口答应,道,“如此,才不负了韶华。”

微风和煦、花白叶绿,两人携手游园,于池边徜徉,漫看花间私语,遍听鸟雀啁啾,竟有别样的惬意,林尽处,来到一幢大屋子跟前。两人正欲离开,却听窗内有人高声争论,一人道:“魔母忠心护教,其耗费半生心力参研《神火密令》,于我教而言,功不在小。如今注疏将成,即欲除之,将寒明教士庶之心啊!”另一人道:“太子殿下且听老夫一言,魔母蛰伏我教多年,可谓身在曹营心在汉。其夫为朝廷命官,其女为西军悍将,此其必不肯一心于我教之一也。再者,近闻魔母联络朝中死士,以其爱女新丧为由,暗结西军大将姚平仲,又联络其夫。值此明教生死存亡之秋,其叛国背教之心昭然若揭,不可不防!如今,《密令》注疏初成,若其以之资敌,或引宋军入峒,则我等皆死无葬身之地矣。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当断不断,必受其乱,还请殿下三思!”“丞相,我以项上人头担保,以我对魔母之了解,其心必忠于永乐,其行必恭谨合道,绝不会做出为害圣教之事!”原来说话的二人是太子方豪和丞相方肥。

方肥叹了口气,道:“殿下涉世未深,易为他人诓骗。她既是忠于圣教,为何早不约请,晚不约请,当此危亡,却联络两名宋廷高官。这世上的事情,有这么巧的么?此司马昭之心,路人所知也!圣公居然还委之以要任,授之以军机。老贼洞悉我教,可谓了若指掌也,不可不防!”方豪却道:“魔母胸襟坦荡,丞相毋以褊狭度之。丞相不必多说了,请回吧!”“太子殿下!”方肥仍要争辩,方豪只是不睬。赵豫闻状,拉了清儿便要离开,忽与来人撞了个照面,此人是谁?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昔日元符庄内佣人昌叔,今日明教护法“光明大师”,契丹人萧讹里本。讹里本阴沉着脸,并不言语。赵豫护着清儿,却听身后房门开启,方肥走了出来。

清儿以无助的眼神看着赵豫,赵豫握了握清儿的手,示意无需担心。方肥喝道:“何人擅闯东宫!光明大师,此二人是你找来的?”赵豫与清儿听方肥如此一问,都知道情势不妙,赵豫只等讹里本开口说声“不是”,便要抢先掐住其喉管,来个先下手为强。谁知讹里本冷冷地望了清儿一眼,却对方肥道:“此二人是本座领来见太子殿下的”,又转头对赵豫和清儿道,“既然太子爷情绪欠佳,你二人先行退下吧。”赵豫与清儿听说如此,俱感惊讶。赵豫点点头,拉了清儿,头也不回地沿着池堤退去。

一路上七捌八弯,好在东宫不大,两人又有方豪给的令牌,因此宫内无人敢阻。凭着记忆,两人终于回到了住处。赵豫道:“原来金国人苦苦找寻的《神火密令》居然落到了明教手中,而且还是在魔母手里。”清儿问:“什么是《神火密令》?”“据金人所说,这是当年神宗皇帝下的一道密旨,着令太傅鲁国公曾公亮以毕生之才学,在《武经总要》的基础上着重就火器的制作方法加以改良,以期制造出能够克敌制胜的厉害火器。”清儿若有所思,问:“火器真能有大的用处么?”赵豫摇头,道:“我亦不甚知之。”清儿又问:“哥哥,适才那位‘光明大师’面目狰狞,好生可怖。而更奇怪的是,咱们与他素昧平生,他为何放咱们离开。”赵豫道:“清儿有所不知,此人就是昔日咱庄里的使唤下人赵元昌。”清儿讶异道:“昌叔怎么会在这里,又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话说回来,想是昌叔念在故主旧情才放了咱俩,也算他还识得本份。”赵豫笑笑,道:“非也。清儿有所不知,日前哥哥与你阿遥妹妹险些命丧此人之手。刚才的情形,莫非他估摸着我与他近在咫尺,交起手来讨不到半点便宜?又或者他曾中阿遥之毒咒仍未痊愈;当然,最有可能的怕是因为咱们与他知根知底,他这个冒牌的‘光明大师’若被咱们揭穿了去,脸上须不光彩,甚或引起明教怀疑,总归是件麻烦事情。”说完,又把当日与阿遥在峒中的遭遇,及讹里本的身世与清儿简单叙述了一番。清儿摇摇头,道:“哥哥,你说,好好的一个昌叔怎么竟是这样一个人;好好的一个元符山庄又怎能被他付之一炬。”赵豫却道:“且不管讹里本如何,适才听方丞相所言,似乎明教要对魔母不利。至于清儿的爹爹以及姚大哥,若其已在峒中,则更是危若累卵。清儿,咱必须迟早通知他们!”清儿点头同意。

两人正欲出门,屋外却有人传报:“太子殿下驾到!”赵豫急忙拉着清儿祗立屋外,恭迎太子到来。方豪火急火燎,见了面便道:“赵兄,大事不好!”赵豫故作镇定,道:“殿下有话慢慢说来。”方豪道:“守军来报,门岭以外十二里地滚石崖下,发现百十具教军尸体,孙喜孙庆两位将军皆已殉难。死者为滚石及毒箭致命。具体经过仍待查实。”赵豫楞在当场,半晌才缓过神来,狠狠地往柱子上一拍,道:“岂有此理!”房屋微微晃动。赵豫急切追问:“可有我兄长姚平仲的消息?”方豪道:“并未闻报有身着官军服饰的死者。”赵豫又问:“他们是为官军所杀?”方豪环顾回周,道,“此地非说话之所,赵兄、夫人请随我来,我有些个物事要请二位过目,二位看过便知。”赵豫一把拉住方豪的手,问:“死者尸首可曾运回?我要知道我义兄的生死,请殿下成全!”方豪点点头,道:“皆已运回。容后,孤王将与赵兄往视,此刻还请赵兄先随我到殿中一议。”清儿也道:“哥哥,不论死生,皆成定局,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咱们还是要听从殿下的安排。”赵豫点头应允。

方豪领二人来到自己寝殿,关好门窗,取出一个长条布包,打开来,内有三支铁箭,道:“教中不幸,此箭为“净风之翼”专属,“净风之翼”乃是太子卫队。而这支卫队为何没有我的命令便外出行动,我亦不得而知。”“殿下是说,有人居然能够没有太子的命令而调动了‘净风之翼’,且可能在行借刀杀人之事?”方豪叹了口气,道,“也罢,也罢,我这个所谓的太子,明教净风光明使也是徒有其名,号令不行,如同虚设。同教而殊途者众,人众而使力者不一,明教之败,何尝不是因为如此。”

看到方豪伤心难过,赵豫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本来自己也算是宋室宗亲,明教逆上作乱,自朝廷发重兵平叛江南,所向披靡,明教已成树倒之势,自己纵使不向着朝廷,怎么也应该置身事外。但其实明教教众,大多出自贫苦百姓,只为不堪花石之扰,向死求生而揭竿举义,也是朝廷昏聩在先,须怪不得这些百姓。清儿唯一的姐姐也正因为同情明教而死。赵豫内心何尝不矛盾痛苦。说到明教之乱,只要稍有良知的人,便都有同情的一面。

“说到此事的情由,”方豪继续说道,“两位孙将军此行,枢密院并不知晓,而能够绕过枢密院直接调用的军队只有五位光明子麾下的五行旗,以及禁军中的“净风之翼”和“崇善之光”两支卫队。本教净风、善母及光明五子皆手握兵权,虽然数量不多,但都为军中精锐。然而除净风、善母及土明子方肥外,其他四位若不是在门岭前线,便是并不在峒中,其卫队皆随主将,作不得乱。”赵豫道:“未及向殿下禀明,孙家兄弟此去宝鸡寺,确为魔母指派。”方豪道:“这便对了,可是以‘净风之翼’狙击‘崇善之光’,且不说此一石二鸟的计策如何阴损,若是没有我的手谕,便那方肥出面,也是调不动“净风之翼”的。”方豪叹了口气,又道,“且不论谁人所指,用以残杀教中兄弟,是错上加错的罪过。”说到这里,方豪禁不住热泪盈眶,道:“‘为光明故,兄弟无间。’可曾几何时,竟要手足相残了!”赵豫亦感伤,道:“殿下莫要难过,生者而今能做的,惟有查出真凶,给死去的兄弟们一个交待而已。”方豪深以为然,点头道:“赵兄弟一语点醒梦中人。眼下时候尚早,二位若无异意,请先随我用了午饭,再一起到先贤祠中检视死者尸身。”赵豫点点头,又问清儿道:“清儿怕不怕?”清儿咬着嘴唇摇摇头,道:“有哥哥在,清儿不怕。”赵豫道:“便是怕时,哥哥也不能把清儿一个人落下,此乃是非之地,哥哥总要把清儿带在身边,才放心的。”清儿点点头。于是两人随方豪草草用过午膳,便一道出了宫门。三人上了早在候驾的马车,马车出了城,一路顺着上山的驿道而行,不久便停在一座祠堂跟前。三人下了马车。赵豫看那先贤祠:依山而建,形势险峻,虽非宏大,却肃穆非常。守卫的军士见是太子大驾,都单膝跪下恭敬迎候。

赵豫与清儿跟着方豪进了祠堂,绕过石屏风,走旁道,来到一座偏殿,上书“小光明殿”。方豪道:“正殿为‘大光明殿’,为教中祭祀明尊摩尼光佛以及教中先贤的所在。而这座是偏殿,专门供教众凭吊即将出殡的教中死难兄弟。本来仪式进行之前,尸身不应停放于此,但由于死者众多,便占了整座偏殿。”

虽然室外阳光明媚,然而殿中却阴风习习,远处隐约传来野兽的哀号,更加剧了慑人的气氛。殿中的长明烛火迎着阵阵阴风,影影绰绰、忽明忽暗。一张张死者的脸庞多因痛苦而扭曲,表情可怖。清儿紧紧地抱着赵豫的腰身,整个人躲进赵豫怀里。方豪肃立殿堂一角,口中念念有词,双手还做着火焰升腾的动作。

赵豫检视死者伤口,大多有青黑色血污,其气腥臭。赵豫道:“箭镞上带着剧毒,死者临终之痛楚可想而知。”说罢环视大殿,殿内上百具尸体整齐排列,要找到孙家兄弟,急切间也是不行的。只得护着清儿,缓缓在殿中巡视,而想到平仲,赵豫心内倍感伤痛,多希望平仲不在此间,但以当时的情形,平仲却万万没有逃脱的可能。

在孙喜、孙庆的尸身面前,赵豫伫立良久。兄弟俩怒目圆睁,可恨英雄未死于阵前,却死于自家兄弟之手。也许直到死的那一刻,他们都愤恨于教中的内讧。赵豫道:“世事难料,赵豫自小与你们一起长大,本来助你们逃出江宁,以为可以让你们远离纷争、逍遥世外,却不料还是客死他乡。”说到这里竟哽咽难言,潸然泪下。清儿亦感伤落泪。

赵豫正要替兄弟二人把眼睛合上,只闻殿外号角声起,一众红巾从殿中四角冲入大殿,各自站定。只见殿内刀枪林立,寒气森森;殿外人声籍籍,战马嘶嘶,无数人马已将大殿围了个严严实实。在众军士护卫之下,大殿门口走进来三个颇有身份的人物。赵豫认得其中一人便是丞相方肥,另一人是“光明大师”萧讹里本,还有一人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表情倨傲,站在方肥和讹里本中间,对方豪喝道:“太子殿下能有勇气来到此间,着实令人钦佩!可是你却有何面目来面对这些死去的兄弟们?”方豪凛然正色道:“越王此话怎讲?我也是为查明真相才与赵兄来到此间。”少年瞥了赵豫一眼,眼光随即停留在清儿身上,道:“此二人什么来头,竟与你称兄道弟。既是同党,待父皇查明你滥杀同教兄弟的恶行,再一并问罪不迟。”方豪冷笑几声,继而是仰天狂笑,笑罢,转身喝问那少年,道:“方春,殿上这百十位兄弟的眼睛都还没闭上。谁是首恶元凶,他们,最清楚!当着他们的面,你胆敢来到这里,你就不怕冤鬼缠身么?”方春哈哈大笑,道:“自古一将功成万骨枯,他们的死,能换来本教的新生,他们死得其所!圣皇有眼无珠,凭什么以嫡长子立嗣?母后生了你这个懦弱的大儿子,可父皇也不瞧瞧,就在你的身边,母后还生了我方春这样一个英武绝伦的小儿子。”赵豫喝道:“自古之仁君,以德治天下,以仁怀庶民。帝辛、姬胡暴虐失国,秦皇****二世而亡……”“你有什么资格来教训我?”方春喝问,“如今江南两浙沦丧,局势危怠,而这个懦弱书生就只会在家中念经求佛。圣皇竟也一味放纵这个净风太子。这公平吗?若圣皇给我一支军队,我定杀得童贯小儿跪地求饶,你们能么?”

方春气呼呼地踱了几步,忽然想起什么,问赵豫道:“你说你姓什么来着?对了,姓‘赵’。可是赵佶老儿的从子从孙?竟也敢到我明教重地来撒野?来人啊,给我拿下!”“慢着!”方豪在一旁喝止,“谁敢动我的客人,别怪我不客气!”众军士都愣住了不敢向前。那方春也怒道:“一并拿下了!在圣皇面前本王自有说道。”方豪噌地拔出明晃晃的佩剑,道:“我教不幸,大敌当前竟自内乱不止,手足相残,此情此景,实在是令亲者痛而仇者快也。方春,你在这里兴风作浪,圣皇可知?”方春冷笑道:“你不说我倒还差点忘了。丞相,宣读圣皇御旨!”方肥答应一声,取出圣旨。方豪还剑入鞘,流泪下跪。方肥大声念道:“光明永乐,明尊净土。皇帝诏曰:太子无道,滥施****,残害教众,致令民怨沸腾,不可不罪。兹令削去太子仪仗,夺净风使名号,废为庶人,令其移往承宣殿居住,面壁思过,以为后戒。越王春,英武过人,深孚众望,钦命为惠明太子,继任净风使之职。钦此!”方豪失声痛哭,伏地谢恩。半晌,方豪站起,缓缓走到赵豫跟前,解下宝剑递给赵豫,道:“此剑为圣皇所赐,专斩诸恶奸邪。我乃一介文人,又兼不能残害手足。方豪不能保护赵兄并夫人,赵兄请以此剑自保。”说罢颤颤悠悠地踅到大殿前端,忽然仰天长笑,笑罢,仆地而倒,手中沾满鲜血的匕首掉落地上。赵豫与清儿见状,急步来到方豪身边。岂料那方豪强泯着一口气,道:“快,快别过来,快离开!”赵豫不解。却见大殿入口处方春冷笑的一张嘴脸在光线映照下格外阴森。方春手形动处,赵豫脚下顿觉地动山摇,脚底踏空,三人应声而落。此时,赵豫却分明听到方春的一声惨叫。而就在天光即将合上的一瞬间,一个黑影滚落下来。石板打在黑影之上,发出一记沉闷的声响。随后是三人携黑影快速向地心滑落,不一会儿,众人在地上翻了几个筋头,终于到底了。赵豫急忙找寻清儿,只见清儿正滚落在自己身边,昏昏沉沉地从地上爬起,头发有些散乱,却并无大碍。赵豫一把揽过清儿,清儿笑说没事,赵豫这才放心。

待看周遭情形,原来是一个十丈见方的地室,不知从哪里投下几缕天光,依稀可辨室中景况。方豪滚落一角,似乎已没了气息。还有一个黑衣人躺在一旁,在刚刚那一记闷响中显然是受了很重的伤,如今痛苦地扭曲着,嘴里吐出两口鲜血,眼看命在旦夕。赵豫不看还罢,这一看,几乎与清儿同时喊了出来:“婆婆!”黑衣人满头白发,正是此前在赵豫心头一直盘旋着的那个神秘人物——白发婆婆。还未来得及查看婆婆的伤势,赵豫忽然发现四周闪烁着无数的绿光,粗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野兽!”清儿喊了一声,紧紧抱住赵豫的左臂。赵豫环顾四周,果然有数十只体形硕大的恶狗围起了包围圈,将赵豫、清儿并白发婆婆三人围拢在中央,虎视眈眈。而远处方豪的尸身已经被几条定力不足的恶狗咬食,血肉横飞。清儿吓得赶紧把头埋进赵豫怀里哭了起来。赵豫轻抚清儿背脊,道:“清儿不怕,哥哥会保护你。来,咱们到婆婆身边。”说罢把清儿抱起,紧走两步来到婆婆身边。群狗的包围圈越缩越小。面对一群嗜血的恶狗,还要保护两个没有抵抗能力的活人,赵豫心里实在一点把握都没有。捡起一旁的宝剑,赵豫心里暗自打定主意,能杀多少是多少,自己只要还有一口气在,也要保护清儿与婆婆不死。

赵豫大喝一声,一只冒进的大狗已被削成两截。宝剑端的是削铁如泥,况于狗肉呼?无奈狗只数目实在太多,赵豫前遮后挡,接连砍杀了几只,自己手上也被抓出了两道血痕。恶狗们一时间被赵豫的气势吓住,包围圈“呼”地向外扩张了几尺。群狗俱都咬着牙,“咕噜咕噜”的声响连成一片。眼看着是要蓄势作群起的一搏。赵豫心道:“这下坏了。我便是有三头六臂也挡不住几十头恶狗一齐向前。”只好咬咬牙,将清儿与婆婆一同揽在怀中,用自己的身体护着两人,剑锋游动在外,作殊死的抵抗。

群狗“咕噜”了一阵,一只头狗发一声喊,群狗便一齐扑了上来。眼看三人便要被群狗扑杀,撕成碎片了。说时迟,那时快,几阵银光闪过,群狗像泄了气的皮球,纷纷在半空中掉落,漏网的几只也被赵豫手中的宝剑一一截杀。周边胆小的狗儿们见状不妙,只好纷纷退却。待看那落地的大狗,扭动着身体,吐出青黑的血液,都不活了。“哼”赵豫道,“一百条人命,孙喜孙庆兄弟,都是婆婆下的毒手吗?婆婆何以要助纣为虐?”“大哥哥……”白发婆婆翻了个身,又吐了一口鲜血,道,“阿遥受大哥哥教诲,发誓要做一个好姑娘。我,我怎么还会大开杀戒呢?两位孙将军是大哥哥的朋友,阿遥又,又怎么会……”阿遥咳喘不止,又是几大口鲜血吐了出来,便只能躺在地上喘着粗气了。“阿遥?”“阿遥妹妹?”赵豫与清儿都吃惊不小。两人赶紧把阿遥扶起。阿遥躺在赵豫怀里,扯掉了头上的发套,又扒掉脸上的假面皮,微笑道:“大哥哥,是我,是阿遥。”说罢将假面皮往地上一扔,道:“这东西戴着不舒服,死之前,还是扔掉的好。”

阿遥显然很难受,微笑掩饰不住痛苦的感受。赵豫急忙给阿遥揉揉背。好一会儿,阿遥才继续说道:“大哥哥,阿遥不是有心骗你。阿遥,阿遥说过的,不论阿遥心里头有多少大鬼小鬼,阿遥是真心地对大哥哥好!便是死了,也会对大哥哥好。”“阿遥”,赵豫心伤已极,拨了拨阿遥额上散乱的头发,道,“别说了,阿遥所做的一切,肯定有阿遥的道理。大哥哥什么都不怪你,也不会问你。快别说话了。”“不说,不说恐怕就没机会说了,”阿遥面露感伤之色,道,“阿遥杀人太多,今天死了便死了”,阿遥笑笑,继续说道,“却没想到,死,原来是这么难受。身体上的痛苦不说,眼看着要离开自己心爱的人,真舍不得呢!”阿遥抬眼看看赵豫,道,“从见到大哥哥第一眼,阿遥就喜欢大哥哥。”阿遥望了望清儿,笑道,“姐姐别介意,我不是你们中原人,我们胡人心里怎么想,嘴上就怎么说,倒不像中土女子这般矜持。”“胡人?”清儿问。“嗯”,阿遥点点头,对赵豫道,“大哥哥,阿遥现下好受些了,胸口没那么闷了,是不是快要死了?”看到赵豫双眼噙满了泪水,阿遥笑笑,道,“大哥哥不要难过,有人心疼阿遥,阿遥也不枉活了这十几年。”阿遥脸上掠过一丝愁云,道,“阿遥早就知道死后要下地狱,而大哥哥你们要上天堂,总是不能相见的。迟一刻,早一刻,本来也没什么分别,阿遥何必要这么难过呢?”阿遥的思绪似乎飘到了远方,喃喃道,“阿遥的娘亲地位尊崇,贵为公主。阿遥的爹爹原本是公主的侍卫,家奴一般的人物,可是爹爹不是一般的蠢汉,他天资聪颖,体貌俊秀,俘获了公主的心。公主委身于家奴,那是何等大逆不道的事情。家奴被鞭笞而死,公主却怀了家奴的骨血。公主誓死捍卫腹中的婴儿,可是就在自己的孩子早产后的第二天,也痛苦地离开了人世。阿遥从小没爹没娘,外公让族中德高望重的萨满抚养这个孤苦的孩子,以期去其邪气,赎其罪愆。白发的萨满婆婆很疼这个孩子,视同已出,教她读书识字,传她巫术和武艺。阿遥在族人鄙夷的目光中慢慢长大。可能是因为阿遥出落得越发的标致,也可能是因为对死去的爱女一种补偿,阿遥十岁那年,外公准予阿遥入宫居住。可是阿遥还是那个备受族人白眼的阿遥,外公的垂怜,只能让他们生出更深的憎恶……”阿遥忍不住咳了一阵,继续道:“大哥哥,虽然大家看不起阿遥,但随着阿遥慢慢长大,还是被一户高门大族看上,要娶我做他家的儿媳妇儿,外公满口答应。阿遥却不喜欢。阿遥一不喜欢,就不高兴了。天天砸东西。正好那个时候,萨满婆婆病重,不能保护阿遥了,就在阿遥大婚前几天,婆婆过世了。阿遥从小孤苦,婆婆就是阿遥最亲的人,阿遥难过极了。阿遥不吃不喝,外公无法可想,只好答应以阿遥服丧,将婚期延后一年。后来,后来阿遥找个借口就跑出来玩了。再后来就遇到了大哥哥。”阿遥还想继续说,赵豫却道:“好了,大哥哥已经知道阿遥这个小鬼的来历了。”阿遥勉力做了个鬼脸,笑道:“阿遥这个小鬼可没那么简单。”赵豫把阿遥交给清儿,笑道:“阿遥现在要歇会儿,大哥哥去找找看有没有出路,咱们要尽快出去,好找大夫给阿遥疗伤。”阿遥拉住赵豫,道:“不要去!就怕等大哥哥回来的时候,阿遥已经断气了。阿遥可不想死在清儿姐姐怀里。”清儿含泪笑笑。阿遥又道:“趁着阿遥还有些力气,阿遥还要再多说几句话,让大哥哥记住阿遥的声音,大哥哥也要多看阿遥几眼,不要到明天就记不住阿遥长什么样儿了。”

赵豫回过身来,握住阿遥的手,这是一双细润修长的手,如今也是一双冰凉的手。赵豫赶忙握紧一些,想要让这双小手觉得温暖。想到曾经与阿遥在一起的时光,赵豫心中一阵难过。阿遥却很快乐,笑着对清儿道:“清儿姐姐,在滁州,阿遥本来不想救你,本来嘛,给你吃一粒毒药就完了。可是如果那样做,大哥哥会恨阿遥。现在看来,阿遥当时救你是对的。清儿姐姐,今后阿遥不在了,你要替阿遥好好照顾大哥哥。”清儿流着泪笑道:“傻姑娘,说这些傻话。”

赵豫环顾四周,道:“大哥哥绝不能让阿遥就这么死在这里。这里未必就没有出路。”说罢走到石窖的墙边。石墙上分明有浮雕的壁画。壁画数量不少,这一幅刻着众人向一位神佛顶礼膜拜,雕工细致,人物神态栩栩如生。众人虔诚的表情,天神谦和的姿态,都通过石刻一一呈现。有一幅刻着两棵缠绕在一起的树,其中一棵通体涂成金黄色,另一棵为黑色,显然两棵树分别是生命和死亡的象征。众人向生命之树膜拜,生命之光普照大地,万物在光亮中昂然生长。如此看来,这些壁画是为了阐明教会的宗旨。

赵豫将看到的景象告诉两位同伴。清儿道:“这么看来,壁画雕刻中说不定有关于石室用途的解说。”赵豫道:“清儿说得对,待我找一找。”一会儿,赵豫道:“这里有一幅,画的是众人把死者抬到地窖中。”一会儿,赵豫又道:“这一幅,是犬獒噬咬死者,而死者灵魂升天的图景。”“看来这是明教的习俗。这习俗也忒有趣了,死了喂野狗也能灵魂升天。好玩好玩,难怪又叫做魔教,果然是邪魔歪道。”阿遥道。说罢,还带着血迹的嘴角上露出得意的微笑。赵豫笑道:“这里最邪的就是你,你还笑别人。明教之所以又叫做‘魔教’,只是以讹传讹的称谓,其实是因其祖师爷为波斯人摩尼,原本叫做摩尼教的。再说,人家既然有这样的葬俗,肯定也有人家的道理,咱们须不要妄加评论。”清儿叹了口气,道:“如此葬俗,却未免太过血腥。适才太子……”清儿说不下去,泪水兀自在眼里打转。赵豫返回到清儿身边,道:“清儿,太子宅心仁厚,且待咱们不薄。咱们若是出得去时,须将其骸骨带出,好生安葬。”清儿深以为然。

三人被困在石窖中,既然出去不得,便安下心来。赵豫道:“眼下最重要的是要为阿遥疗伤。”阿遥取出数枚银针,教赵豫于几处穴位扎下。阿遥道:“此法旨在调理脉息,若未伤及要害,当能不死。”赵豫点头,依着阿遥教授之法,将银针一一扎下。一个时辰过后,阿遥果然精神了许多。清儿又给阿遥唱些江南的小曲儿,阿遥高兴得手舞足蹈。阿遥道:“清儿姐姐,阿遥躺在大哥哥怀里,你可别生气。你瞧这不是因为阿遥受着伤么,等阿遥伤好了,自然就把大哥哥还给你了。”一席话说得清儿哭笑不得。眼看着天光渐暗,显然是到了晚上了。群犬纠集残部,发起了最后几拨进攻。但从犬只的数量及其气势上都已属强弩之末,被赵豫及阿遥一一击退,所剩两三只丧家之犬夹着尾巴落荒而逃,再无声息。夜深了,三人唱唱小曲儿,讲讲故事,倒也格外地快活。赵豫道:“清儿、阿遥,你俩赶紧睡会儿,等天亮了咱们还得找寻出去的道路。”清儿关切地问:“哥哥,你不困么?”阿遥道:“我的好姐姐,你赶紧睡吧,下半夜咱醒了,大哥哥才有得睡嘛。”说罢把头埋进赵豫怀里,甜甜地闭上了眼睛。清儿苦笑着摇了摇头,对赵豫道:“哥哥,清儿先睡一会儿。一会儿便就接替哥哥。”赵豫笑道:“清儿睡吧,安心睡,哥哥撑得住。”清儿实在困倦难当,也只得靠在赵豫肩头,沉沉睡去。赵豫责任在肩,便打起十二分精神,提防着可能来袭的各种危险。

天已微明,隐隐有乐声传来,似天籁之声。阿遥惊觉,道:“大哥哥,这是什么声音?”清儿亦醒,不好意思地说道:“哥哥,清儿竟睡过头了。”赵豫笑道:“不妨事。只是这箫声……”清儿点点头,道:“哥哥、阿遥妹妹,此刻务必要心无杂念,听我念一段《般若心经》。”

不一会儿,箫声止了,清儿也停下来。三人凝神静听。刚才还隐隐不时传来的野兽的声息全都止息了,世界安静了下来。此刻,伴着“轰隆,咚”的声响,外间有石门缓缓开启。阿遥乐道:“大哥哥,阿遥可以不死了。”赵豫做个禁声的手势,将阿遥抱起,三人循着开门的声响向外间走去,隐在石壁之后。俄而,一个蹒跚的脚步声由高而低,由远及近,缓缓向这边移动来;烛火的亮光也越来越近。火光转折处,现出一个白衣老者的背影。老者戴着白色头巾,左手挎个大筐子,手上拎着油灯,右手拄一根老木拐杖。跨过玄关之后,便举着油灯四处寻觅着什么。其时天光尚好,石窖采光不错,油灯的用处只在增加些许心理安慰。这位老者眼神似乎不太好。看到群狗的尸体时,吃惊不小,拿着油灯的手已经在颤抖。至于回过头看到赵豫三人时,更是惊吓连连,连退三步,一屁股坐倒在地。

赵豫道:“老人家不必惊恐,我等实无恶意。”“你们,你们是人是鬼?你你你,你们,这些灵犬是为你们所杀?”赵豫点头道:“是在下所杀。”老者踅到群狗尸体旁,弃了拐杖,双膝下跪,向天膜拜道:“光明圣佛息怒啊,这些无知恶徒杀了你的侍从,他们不得好死啊!”“呸!”阿遥虽然上气不接下气,仍旧骂道,“这些狗畜生,不杀它们,难不成还安心给它们吃掉?好一个明教,人杀人,狗吃人,你们的佛,养了一群恶狗吃死人,还叫了条老狗来这里狗血喷人!你们……”一口气上不来,咳喘不止。赵豫赶紧蹲下,把阿遥侧身抱着,腾出一只手来为阿遥摩擦脊背,理顺气息。清儿道:“老人家,我想,你们的光明圣佛,定是仁恕之佛。明教宣扬四海之内皆兄弟。我等虽不是你教中人,却也受着你家佛祖光明惠泽。我等杀生皆为自保,光明圣佛慈悲为怀,定会宽恕我等杀生之过。”“唉!”老者叹了口气,道,“还是这位姑娘知书达礼,既是人命为大,谅圣佛也不会怪罪下来。老朽听说今朝这里要收拾四副骸骨,其中身材稍小的男子是我家净风太子……”说到这里,涕泪俱下,泣不能言。“呸!”阿遥转过脸骂道,“我们还没死呢!”赵豫笑道:“阿遥不要动了气,老人家也就这么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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