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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山河破碎人心在 孤悬塞北情义存

不多时,营中举火,宋人大呼:“大事不好,有埋伏!”继而哭喊惨叫之声阵阵传来。赵豫大呼:“快救郓王!”说罢领着本队人马便要杀进去。此刻军营之外喊杀声起,金人箭矢如蝗,纷纷射向宋军。平仲大声喝令:“全军撤退!全军撤退!”赵豫则大呼道:“愿救郓王者,随我来!”平仲喝斥道:“保着大队人马要紧!”赵豫目光如闪电一般,与平仲对视,刹那间,平生的因缘际会,生死恩怨转闪映过二人眼前。赵豫知道平仲另有所谋,平仲亦知道赵豫去意已决。两人心里似乎都已经明白,此际分别,此生再无相见之日。意念一闪而过,赵豫已领了数十人杀入营中,往救郓王。平仲勒兵对战金人,且战且退。

且说赵豫杀入营中,见郓王的人所剩无几,还活着的,正躲在掩蔽物后与金人对射。赵豫摸到郓王身边,道:“殿下,请把袍甲脱下,与我换穿。”杨可胜道:“殿下,换我的。”赵豫笑道:“你便是穿了龙袍,也不像个太子。金人不傻。况且杨兄弟还有别个使命在身,总不能将功劳统统抢了去吧?”三人相顾而笑。赵楷与赵豫很快互换了袍甲。此时,金兵已收了弓矢,大队人举着火把,蜂拥而入。这时又有自愿护卫郓王的宋军将士杀入,宋军与金军厮杀在一起。众将士呼吁郓王随之撤退。众人或上马或奔赴,且战且退。

杀到外围,已不见平仲,只有逃避不及的宋军各自抱团,勉力为战。赵豫招呼大家聚集在一起,一路退却。由于这一众人马相当显眼,宋军的残兵余勇便纷纷向其聚拢,大家聚在一起,力量渐壮,奋力杀出一条血路,保着郓王,向金水河方向一路退去。

金军人多,宋军虽拼死抵抗,却也相当狼狈,眼看着身旁的伙伴一个个倒下,赵豫的心里升腾起巨大的阴云,一种不祥之感回荡脑际。堪堪退到水边,眼看浮桥还在,赵豫心中大喜。然而转眼间,赵楷的马被射杀,赵楷翻落下来。赵豫急忙下马,将赵楷扶上自己的马匹。赵楷流泪,道:“若得生返,当报大恩。”赵豫刚要说话,突然大腿一麻,心道不好,中箭了。张简大哭,要把赵豫扶上自己的战马。没成想,流矢飞来,张简肩胛被流矢所中,神志逐渐模糊。赵豫流泪道:“请殿下救我兄弟!”赵豫感到箭簇的毒药在起作用,下肢已经有些不听使唤。好在杨可胜徒步赶来,帮着将张简抱上赵楷的战马。赵楷在众将的护卫下仓皇过了浮桥,杨可胜却留下来,与赵豫并肩作战。

杀到后来,赵豫身上多处负伤,渐渐神志不清,只知道大队金兵围拢上来,自己和杨可胜都做了俘虏。隐隐约约听到金人说,捉到一个金盔金甲的王爷,一个领兵大将,可以解去领赏了。

赵豫醒来的时候,看到自己不是在冰冷肮脏的牢房里,而居然是置身于华丽金帐之中。伸手一摸,身上是香软的被褥,一旁是丝织的帘幕,周遭器用什物一应俱全,样样精致典雅。烛火摇曳,透出融融暖意。见赵豫醒来,一旁侍候的丫环凑上前来,关切地询问:“官人可醒了,尚有什么不适么?”赵豫恍恍惚惚,呆坐半晌,才道:“我心口疼。”于是复又躺下睡去。丫环们茫然不知所措。

一连七八日,赵豫身上反复发热、发冷,军医也瞧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得开一些滋补的药物,并灌以汤食,以续其命。到得二月初十日,金军退师启行,只得又将赵豫搬到车上,一路随军向北。

金人此来厚载而归,辎重庞杂,驱虏妇女不可胜计,故而所行不速。十三日,反应迟缓的大宋朝廷才在力李纲的固请下,派出十余万大军数道并进,追赶金军。李纲传语各军:“度便利可击,即击之。”然而金人吸取了来时的教训,早已在黄河上架好浮桥,来时以小船渡,六日方过,去时只一日全军过河。

却说李邦彦一党已在汴京士民伏阙、太学生上书风潮中倒台。而新任少宰吴敏此时已倒向主和派,与尚书左丞耿南仲、签书枢密院事唐恪等结成联盟,遣人在黄河边立起大旗,言宋军中敢有过大旗击杀金军者,斩立决。于是金人安然而渡。

既然不能半渡而击之,宋军过河后,复追金人于河北刑赵间,相距仅二十里。金军恐宋人邀击,军中弥漫着恐怖的气氛,倍道行进。无奈赵桓金牌又下,尽追诸将兵返回汴京拱卫京师。种师道问宫使:“尽遣诸将兵还,所为何事?”宫使答:“以粘罕之军陷河东隆德府,占高平,去河不远,恐其步斡离不后尘,复来京师。”种师道长叹一声,道:“官家被奸臣所误,一而再,再而三。”又问:“李知院何不争之?”答曰:“宰执皆主和议,知院争之不过。”诸将议论纷纷,大多垂头丧气,不复有战心。种师道叹息道:“金牌所至,不得不返。然而先是在黄河边上阻拦,如今眼看就要追上金军,复又取我等回京,人心解体矣。”又道:“粘罕必不南来,你且观之。”宫使唯唯而退。

再两日,宫使复至,道:“官家听从李知院建议,复令诸将兵追击金人,种宣抚可以引兵复追之。”种师道叹息道:“晚矣,官家早从李纲之言,不复有今日之事。如今军心瓦解,追之何益?”没奈何,种师道仍旧引军复追金军,遥相护送而已。

且说赵豫昏睡多日,这一日过了黄河,才开始清醒,烧退了,能坐起来说话。赵豫问:“我这是在哪里?”车上陪坐的医官答曰:“官人已过黄河,正随金军北上。”赵豫大惊,问:“金军退了?”见医官点点头,又问,“你是汉人?”医官叹息道:“某姓薛,手无缚鸡之力,金人胁迫,只好相从。我只是治病救人,并不杀人,故而算不得对不起祖宗。”赵豫又问:“我既是宋囚,何不拘之?便不怕我跑了么?”“跑?”薛郎中笑道,“官人已昏睡了十数日,便是想跑,你能有力气跑么?再说了,官人有金国贵人保着,金人皆奉你为上宾,必要以礼待之,官人且自安心养病才好。”赵豫问:“什么贵人?”薛郎中面露为难之色,道:“上面不让说,官人也就不要问了。保养身体要紧,官人还是先把这药给喝了吧。一会儿在下还要给官人换敷伤药。”赵豫怫然道:“他若不让说,我便不喝他的药,病死饿死得了。这样不明不白地苟活,非是赵豫所为。请先生将此话转达。”郎中无法,便将身子探出车外,向随行护卫说了几句。不多时,护卫过来传话,郎中频频点头,重又回到车内坐好。赵豫问:“怎么,他还是不愿明示身份么?”薛郎中笑着摇摇头,道:“保你的人,乃是大金国陈国公主,名叫完颜达吉。公主说,既已告知名姓身份,便请官人安心养病,勿要多生事端,却叫公主难于支应。”“完颜达吉”,赵豫反复念诵着这个名字,又问,“公主能否赐见?”郎中笑道:“这个却是万万不可的。公主连我等下人都不肯以真面目相示,又岂肯面见官人?”又凑到赵豫耳边,窃窃私语道:“金国公主不比咱汉家帝姬,生得丑,不忍相示,也是有的。”说罢暗自偷笑。赵豫却笑不起来,兀自思忖着公主的来历。

当晚,金军在相州止宿。赵豫身体虚弱,却在薛郎中的搀扶下到公主帐前报谢救命之恩。两人隔帐交谈,有通事传译。赵豫道:“拜谢公主救命之恩。在下的伤病已见大好,公主不必挂怀。”帐内传出女子以女真语说话的声音。译者道:“郎君见好,我心甚慰。”赵豫又问:“公主可曾识得一个小娘子,名字唤作李牧遥的?”答曰:“我不识得此人,郎君勿要多疑,我是货真价实的大金国陈国公主,郎君不信可以去问。我与汉人之女素无交往,故而并不识得此人。”赵豫道:“在下并不是这个意思。公主两番搭救,在下自然是信得过公主的。只是此遭北行,公主必要给出一个说法,好叫在下安心。”公主道:“我已打听明白,郎君是大宋亲王,哲宗庶子。两国有约,以亲王、宰执为质。康王既已放归,你可代之北上,无须争辩,我只是奉和议而行,无他。”赵豫心道:“好厉害的公主,我的身世连小简子都不知道,她居然知道了。”又道:“在下此次出行,家内并不知情。在下恐其不明缘由,枉自悲伤,故而恳请公主遣一使人回报家内,使之安心。”帐内不语良久,末了,答曰:“比时在汴京,我已使人往你家中报过平安,尊夫人无事,请郎君安心。”公主这么一说,赵豫心中大为宽慰。公主又使人用玉盘递出一绺青丝,道:“此乃尊夫人所遗之物,此一绺青丝,遥寄相思,乃是请郎君勿念,安然北上之意。”青丝以金线缠系,又以上好的绫绢包裹。赵豫从盘中接过绢包,贴到脸颊上,发丝在脸上摩挲着,正是这种感觉,又似乎有青儿身上缕缕的幽香传来,赵豫不禁潸然泪下。此番与公主对话,于许多事情上虽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好歹弄清了大致的来龙去脉,又得知清儿安好,赵豫便拜别公主,自去休息。

薛郎中陪伴赵豫住在同一顶军帐之中,郎中道:“我听说啊,多亏你怀里的那块金牌。比时金人痛恨你家劫营,方欲杀之,从你怀中搜出旧渤海郡主的金牌,往上传报,公主得知,才将你救下。”“渤海郡主?牧遥是渤海郡主?”赵豫喃喃自语道。郎中因问:“牧遥是谁?”赵豫笑笑,道:“是我的一个旧时相识。对了,先生可知渤海郡主与陈国公主是什么关系么?”郎中摇摇头,道:“我是新归附的汉人,金人之事,殊不了解。”赵豫想想,也确实是这么个道理,便问:“先生可知当日与我一同被俘的杨可胜将军现在何处?”“杨可胜?”郎中想了想,道,“早就死了。金人搜出书信,质问杨将军劫营的缘由。杨将军一口咬定是他与众将求战心切,为立奇功,故而撺掇姚平仲劫营,与朝廷没有关系。金人将信将疑,他又破口大骂,骂得那叫一个痛快。可惜金人一气之下,便将其舌头割了,又将其四肢砍了,可真惨啊。不过那杨将军可真叫一个硬气,虽然说不成话了,但直到死时,兀自喊声不绝,我们都知道,那是在骂金人啊。”赵豫听到郎中这么一说,眼眶顿时红了,道:“壮哉杨可胜将军。”又道,“若不是为国家为质金营,我也会提刀出去,与金贼拼个你死我活。”郎中大惊,道:“万万不可啊,这可是自寻死路。外面的金兵,足足有好几万人呢,官人能杀几个啊?”赵豫道:“不在乎能杀几人,而在乎生死的抉择。”

这一夜,赵豫辗转反侧,竟不能成眠。直到天亮了,大军再度启程。第二天晚上,不见薛郎中陪同,赵豫便问前来送餐的丫环,丫环道:“公主已将其调往别的营中,以使官人得能清静。”赵豫怫然而起,直赴公主营帐,在帐外被卫兵拦住。赵豫质问道:“郎中何罪,公主何故对其痛下狠手?要杀要剐,冲我赵豫一人便是。”帐中,公主缓缓作答,通事传译道:“郎中安好,只因郎君伤势痊可,我才将其调往别处,郎君若是不信,我可将其唤来,郎君一问便知。”不多时,薛郎中果然来到帐前答话。赵豫见着薛郎中,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居然又哭又笑,弄得薛郎中好不自在。赵豫因而拜谢道:“在下无知之至,以小心人之心揆度公主气量,惭愧无已,请公主治罪。”帐中人道:“郎君初入外邦,心中不安,可以理解;又是忧心同胞性命,才至于动怒,我只会敬佩郎君胸怀,又怎会怪罪于你呢?”从此,赵豫认定陈国公主品行不亏,便于金营之中安心住下。一路无事。

金军终于安然抵达燕京。重回故国,赵豫感慨万千,前番是与清儿、杨绘并无伤孩儿一道离开,此际却是独自一人回来,与亲人们天各一方,不知何日才能重聚,不由得热泪纵横。

金军抵达燕京之后,便不再北上。可是赵豫并未在燕京逗留多久,抵达燕京后的第二天,公主便使人传话道:“翌日北上,赴会宁府面圣,请郎君知悉。”赵豫问:“何以行之仓促也?”使女不久回来传话道:“不想叫郎君伤怀故国,忧愤时哀,故而早行。”

第二天,一个百人卫队护卫着公主和赵豫的车驾,出燕京古北口,迤逦北行。赵豫从未到过长城以北的地域。此行一路北去,正值大地复苏,春暖花开的季节,一应景致妖娆而有趣。赵豫留意沿途风物:花鸟虫鱼,人情风俗,而春光明媚,暖风拂面,倒也使得胸中郁结舒缓不少。公主仍旧不肯以真面目示人,两人之间的交流仍旧通过使女和通事进行。久而久之,赵豫也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毕竟金国公主只是一个遥远而陌生的影像。

清儿却时常能在梦里来相见。赵豫每日所想,便是早早入睡,得能与妻子相聚。若是哪一夜没能梦见清儿,第二天一整天,赵豫都会怅然若失。

车驾缓缓而行,将近一个月,才终于抵达了遥远的会宁府。虽然已届晚春时节,但北国的会宁府仍旧春寒料峭,与冬日无异。会宁府在金太祖阿骨打执政时期并无城郭,而是星罗棋布地坐落着皇帝寨、国相寨、太子庄等,实为毡帐。阿骨打晚年才陆续建了些宫室、府邸。至吴乞买继位第二年,开始在城南建筑皇城,始称会宁州,建为都城后改称会宁府。

公主将赵豫安置在远离皇城的一座大宅子里,此处偏僻、幽静,却能将远山借入景中,在宅中后院放眼望去,院中亭台楼阁,一应景物皆效仿南朝风物而建;而宅外远山缥缈,有按出虎水蜿蜒入画,更别有一番情致。从进城后沿路所见的草木民房来看,公主将赵豫安置在如此规格的大宅之中,已是极高的待遇,赵豫因问:“此处是谁家宅邸?”使女答曰:“此为陈国公主外宅,公主吩咐下来,此间无人搅扰,郎君尽管安住,宅中一切物事,悉与郎君自便。”赵豫寻思道:“这陈国公主忒也大方,好好的一座宅院竟毫无保留地让与一个陌生男人入住。”又问:“公主平日里都是一个人住么?身边没有亲人么?”使女道:“公主父母早亡,身世可怜,平日里都是一个人。这宅子也是头一次让与外人住宿,足见公主对郎君的青睐。”赵豫又问:“你们都是汉人么?”答曰:“我家公主喜欢使用汉人,喜说汉话,故而使女多用汉家女子。”赵豫惊问:“你家公主会说汉话?既如此,为何要用通事?”那使女听赵豫这么一说,便捂着嘴道:“我算是饶舌了,公主知道,该不高兴的。”赵豫笑问:“你家公主会因为你们多说了几句而打骂你们么?”使女们道:“我家公主最是和善,平日里安心读书,从来都不打骂我们。只是我们看不得公主幽怨的眼神,故而一切小心谨慎,只为主公得能喜悦。”赵豫叹息道:“难怪宅中随处可见汉家风物,你家公主原来竟是读书人。”

一连三日,每日有宫使送来精心烹制的獐子肉、兔肉、熊肉等各式野味,却不见公主形迹,更不见宣召入宫。赵豫因问:“这几日,你家公主住在哪里?”使女答道:“公主住在宫中。”又问:“既已到了会宁,为何仍旧不肯赐见?”答曰:“公主说,怕是郎君不愿相见故人,惹出不快来,才是不好。”“故人?”赵豫惊问。使女又道:“公主说,得知郎君安好,便是终世不见,却有何妨?郎君必欲求见,将使公主不能自安也。”正说着,瞥见赵豫流下泪下,竟大吃一惊,忙跪道,“奴婢说错话了么?奴婢敢叫郎君落泪,奴婢罪该万死!”赵豫流泪道:“真的是牧遥么?为何不愿相见?”赵豫霍地站起身来,跑到前庭,大喊:“牧遥,是你么?你出来!”喊了两声,又跑出大门,门前执守的卫兵看到赵豫出来,都恭敬地行礼,没有阻挡的意思。赵豫沮丧地问道:“牧遥,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不愿原谅大哥哥么?”赵豫想到自己孤悬北国,想到曾经满怀希望与多年前的知己阔别重逢,而此刻这希望忽然又变得如此虚无,禁不住黯然落泪。

正恍惚中,却听到一女子的声音道:“大哥哥,你还记着阿遥么?”赵豫脑子里“嗡”地一声巨响,整个人悚立当下,许久才回过头来,看到一个婉约女子立于影壁之前,一袭素白长袄,头顶盘着发髻,显得格外地温婉平和;而一颦一笑又是那么熟悉,宛然便是当年的那个小姑娘李牧遥。赵豫以袖拭泪,睁大了眼睛要看清楚。这才含笑问道:“阿遥,真的是你么?”阿遥走上前来,微微笑道:“大哥哥,是我,我就是当年的渤海郡主,后来的陈国公主,渤海汉名李牧遥,主上赐姓完颜,名曰达吉。”赵豫拉起阿遥的手,问:“明明便是阿遥,却为何一直不愿相见?”阿遥道:“若不是看大哥哥如此伤心,阿遥宁愿一直隐瞒下去。”说罢对卫兵吩咐了两句,便有人牵上来两匹骏马。阿遥道:“大哥哥,阿遥带你去一个地方。”赵豫点点头,两人上马,向会宁东门驰去。

出了城,再行不远便有小河淙淙流淌,阿遥道:“这便是我大金的母亲河,按出虎水,我女真部族世居此水之源。‘按出虎’在我们女真话里是‘金’的意思,大概是因为此水产金的缘故,我女真国名亦由此而来。”再沿着按出虎水走一段,可见两座高大坟塚赫然眼前,坟塚用青石砌成,色泽很新,显是新造不久。见阿遥下了马,赵豫也下马。阿遥走到塚前,平静地说道:“这是我爹娘的坟塚,两年前刚刚修葺一新。我外公在世的时候是绝不允许我这么做的。”赵豫问:“阿遥的外公便是金太祖阿骨打么?”阿遥点点头。

阿遥跪下,给父母磕了三个响头,道:“在父母面前,阿遥的心会变得特别平静,每次回会宁府,阿遥都会时常来这里,看看爹娘,说说心事。故而我的爹娘,对于我大哥哥赵豫,是相当熟悉,耳朵怕是都磨出茧子了,阿遥每次来,都要跟他们说起你。谁让阿遥的心里每每想着你呢?”赵豫听阿遥这么说,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感动。便点点头,在阿遥身边坐下。阿遥继续说道:“如果大哥哥心里还记着阿遥,当会记得阿遥的身世。”赵豫道:“大哥哥记得。阿遥是个没爹没娘的苦孩子,故而大哥哥一直都把你当作亲妹妹一般,希望能够好好照顾你,没成想最终还是伤了阿遥的心。”阿遥笑笑,道:“五年了,咱们都长大了,阿遥已经不再是那个胡乱惹事,只顾自己快活的小姑娘。而大哥哥的脸上也多了几许风霜。时间对于人的磨砺,一至于此,你我都已不再年轻。”赵豫点头道:“大哥哥老了,阿遥却是出落得千娇百媚、婷婷玉立。大哥哥心里也明白曾经对你的伤害。既生清儿,何生牧遥?”阿遥道:“所以,阿遥虽然了解到大哥哥的一些情况,却总是远远地看着,生怕搅扰了大哥哥和清儿姐姐的宁静;故而阿遥总是不愿与大哥哥相认,总是将自己隐藏起来。爱一个人,是希望他快乐,阿遥做到了。”赵豫眼眶湿润了,问道:“阿遥,这么多年,你是怎么过来的?”阿遥笑笑,道:“萨满婆婆说,‘达吉,你的这一生虽然衣食无忧,但却坎坷波折,若能顾惜爱人如同顾惜自己,则可以此生无憾矣。’这么多年来,阿遥一直是这么做的,早已想得明白了,故而远离大哥哥,故而不苦;这两天,阿遥又因为想得明白了,才要与大哥哥相认,阿遥要让大哥哥不苦。”赵豫感激道:“在这么遥远的北国,能够与阿遥重逢,能有阿遥相伴,大哥哥便不苦了,谢谢你,阿遥。”

两人坐在河畔,看着按出虎水汩汩向北流淌。赵豫道:“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阿遥微笑道:“大哥哥,等咱们都老了,老到走不动的时候,能否还像这样,肩并肩坐在这里,看河水流淌,听鸟儿啁啾,嗅着青草的芳香,谈论着往昔的岁月呢?”赵豫点点头,道:“咱俩都说能,那就一定能。天下之事,不论难易,不外乎‘愿想’二字。咱俩多不容易,天南地北的人,都能够走到一起,便是将来不能共沐夕阳,也可使魂魄来归。赵豫感李牧遥情议,立誓于此。”阿遥听赵豫这么说,有些感伤,流泪道:“大哥哥,咱们回城吧,阿遥有些冷。”赵豫不解地问:“怎么了,阿遥,刚才还好好的。”说着脱下皮袄,给阿遥披上。阿遥笑着摇摇头道:“就是想回去了。”又道,“大哥哥,阿遥今天特别高兴,爹和娘也一定在为阿遥高兴,因为从今往后,有大哥哥照顾阿遥了。”说罢又跪下给父母磕头,礼毕,才高兴地与赵豫上马回城。

府中的使女们延颈企盼,见两人归来,都非常高兴,大家张罗着,给两人端上来丰盛的午餐。两人心中畅快,胃口大开,又有甜酒佐餐,人间福乐,不过如此。回忆完过去在江南一些开心的往事,阿遥让使女们退下,对赵豫道:“大哥哥,早两年,阿遥在云中,在我师父兀室身边住过一段时日,那个时候,身边有个使女叫耶律湖山,她得知我与大哥哥相识,便告诉了我许多关于大哥哥的故事。”赵豫笑问:“你便是湖山的东家?后来绘儿回燕京时向我提起过。”阿遥微笑着点点头,道:“大哥哥所说的绘儿姐姐,就是耶律佛哥吧?”赵豫点点头。阿遥又道,“因为大哥哥的缘故,阿遥帮着做了些维护契丹人的事情,特别是帮着耶律大石出逃,得罪了国相粘罕,也令我师父大为光火。国相本来要治湖山的罪,被我保了下来,适逢我外公太祖皇帝病危,我便带着湖山,趁机躲到了白水泊太祖皇帝行营。太祖皇帝驾崩后,我扶灵回会宁,一直到此次我二舅舅斡离不领东路军攻宋,需要一个熟悉宋朝的帮手,我才被今上派遣南下。”说到这里,阿遥马上又申辩道:“不过大哥哥,阿遥此行决没有做任何不利于大宋的事情。因为阿遥看到金兵杀了那么多人,做了那么多恶事,阿遥怎么可以助纣为虐?最重要的是,当阿遥偶遇大哥哥和清儿姐姐,知道大哥哥正在为了自己的故国拼死抗争的时候,阿遥除了无比的敬佩,便是深切的同情。于是阿遥只是尸位素餐,勉强应付而已。至于大哥哥随姚将军袭营的消息,早就被李邦彦出卖给金营了。只是一来阿遥不知道大哥哥也参与了行动,二来那个时候城内外三十万宋军云集,汴京百万军民同心御侮,金营其实岌岌可危,好歹这是我的祖国,故而阿遥选择了袖手旁观。直到大哥哥被俘。没想到大哥哥居然带着阿遥旧时的那块金牌。”

赵豫叹息道:“你清儿姐姐怕是已作了最坏的打算,是她悄悄将金牌放入我的行囊,没成想,大哥哥的性命便由你俩一前一后救了下来。”阿遥黯然地点了点头。赵豫又问:“当初在河北,阿遥若是肯以真面目相示,咱们三人,便得能一聚了,竟致失之交臂。你可知道,你清儿姐姐时常提起你,她对你的喜爱是发自真心的。”阿遥听到这里,眼眶红了,道:“清儿姐姐志虑单纯,总是与人为善,阿遥这么顽皮,她却总是记着阿遥的好。”赵豫安慰道:“阿遥好妹子,不要难过,虽然前次未能相聚,但总会有相聚的一天。到时让你清儿姐姐烧几手好菜给你吃。”阿遥哭着点点头,道:“比时阿遥随强盗入寇,大哥哥奋起抗击,在那样的情境下,阿遥怎可以真面目相示?徒遭大哥哥记恨而已。今日却不同了,大哥哥已经明白阿遥的心意。今后大哥哥若要捍卫故国,与金人为敌,阿遥决不阻拦。不但不阻拦,大哥哥若是不弃,阿遥愿意陪伴在大哥哥身边,共御强敌,至死不渝。”说到这里,阿遥已经泣不成声。赵豫伸出手来,握住了阿遥的手,他能够体谅阿遥的情感,看着阿遥柔弱的肩膀因为哭泣而微微耸动着,赵豫明白,阿遥肩上的负担已经太重了。赵豫心生怜惜,便站起来,走阿遥身边,将阿遥揽入怀中。阿遥因为感动,哭得更加伤心,然而挂满泪水的脸上,却满是欣慰的笑容。

这天夜里,赵豫辗转难眠,或许是他乡遇故知,太过高兴;或许是因为惊异于自己已与阿遥走得如此之近;或许还是因为思念清儿,而内心却在自觉或是不自觉地抗拒着阿遥的温柔。是啊,阿遥已经是个大姑娘了,少了一分任性,多了一分温驯。可是自己的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呢?到底需要什么呢?末了,赵豫便尽量不要去想儿女之事,而是思忖着朝廷是否已经割付了三镇;夏天就要到了,很快秋天也跟着要来,金人还会再次饮马黄河,兵指汴梁么;南朝做好了防秋的准备了么?赵豫决定等天亮了便去找阿遥询问,要将南北战况探问明白。

第二天一早,阿遥便从宫里过来,带来了一桌丰盛的早点。阿遥道:“最近宫里来了几位南朝的厨子,这些都是南朝小点,大哥哥一定爱吃。”不料赵豫望着满桌的美点,却叹了口气,道:“故国山河破碎,生民流离失所,社稷风雨飘摇。一路北来,所闻皆哀鸿,所见皆血泪,念兹在兹,如今便在眼前,却哪里还有口腹之欲?”阿遥听罢黯然道:“大哥哥,阿遥错了,不该勾起你的伤心事。”说罢对使女道:“这些,都撤了吧。”赵豫取下四个馒头,分与阿遥两个,道:“两个馒头足矣,阿遥本是好意,我这个做哥哥的怎好拂逆人情。”阿遥这才转忧为喜,笑着坐下来,与赵豫共食。

赵豫道:“阿遥,你大哥哥不过是胡乱发了些感慨,你不必放在心上。阿遥的好,大哥哥自然是知道的。”阿遥道:“放心吧,阿遥知道,大哥哥最疼阿遥了。”赵豫又问:“这馒头是什么馅儿的?”阿遥道:“是鹿肉,本地的山珍,大哥哥尝尝味道如何。”赵豫连连说好吃。赵豫又道:“以后不可再这样铺张了,和阿遥在一起,便是吃草梗、啃树皮都是香的。今后只一两样粗食便好。”阿遥笑道:“大哥哥不会又要说誓不食金粟之类的话吧?”两人相顾大笑。

赵豫又问:“不知三镇的交割进行得怎样了,大金还会南下攻宋么?”阿遥收敛了笑容,道:“阿遥听说,河东河北各城守将多不愿奉旨献城,两河郡县大多还在宋人手中。尤其是太原,银术可孛堇已围城三个月了,至今未能攻破。”赵豫问:“太原守将还是张孝纯和王禀么?”“嗯”,阿遥点点头。赵豫赞道:“壮哉!热血男儿该当如此。”赵豫情绪有些激动,道:“阿遥,你大哥哥什么时候能够拜见郎主?待我见了郎主,当向其言明不欲为质的想法。若其恩赦,大哥哥想要尽快归国,投一个贤明将帅,为国家守御疆土尽一分力量。”见阿遥不语,赵豫恳求道:“好妹子,大金国郎主是你的外叔祖,你就替你大哥哥向郎主求求情,好不好?”阿遥面露难色,道:“若是我外公在时,大概是会应允的,可是今上却未必能够采纳我的建言。”赵豫听阿遥这么说,便不再勉强,又道:“昨日阿遥轻易就能把大哥哥带出城外。不如改天阿遥再带一次,大哥哥纵马南奔,神不知鬼不觉便逃回去也。”阿遥垂着头,许久才道:“大哥哥,难道你就一点儿都不留恋阿遥么?说要走,就真舍得一走了之么?”赵豫知道自己说话造次了,只得扶着阿遥的双肩,动情地说道:“从那年第一眼见到阿遥起,大哥哥就觉得这个小家伙特别有眼缘,后来,大哥哥心里想什么,阿遥拍拍脑袋就能知道。阿遥简直就是能钻进大哥哥肚子里的小鬼。这么多年过去了,咱们好不容易又得重逢,若是换在太平年景,大哥哥怎么会舍得离开?然而‘君子义以为质,信以成之。’大哥哥曾经在娘的面前立誓,‘金瓯既损,以碧血补之;生民涂炭,以义气护之。’只要大哥哥仍有一口气在,誓言便在。大哥哥亏欠阿遥的,今生无以为报,来世再报。”阿遥点头流泪道:“大哥哥既已决定,阿遥便决计不会再加阻拦,便是拼却性命不要,也要助大哥哥一臂之力。”赵豫感动,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不知哪里来的冲动,便将哭得泪人一般的阿遥揽入怀中。阿遥含笑道:“阿遥早就知道,大哥哥的心里装着阿遥,只是清儿姐姐实在太好,大哥哥不愿去直面阿遥而已。也罢,今日得见大哥哥真心,明日便死又有何憾。人生之幸,莫过于得一知己,阿遥知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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