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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流觞

“不必拘礼,都还是些孩子啊!速速平身吧!”大梁开国皇帝浑厚的声音传遍整个踏青会会场,徐昭佩也感觉到周围的人都已经起身敛裾,可她还是半低着头跪坐在会场中央。其实听到圣上的声音时徐昭佩也是想起身的,但是她转念一想自己毕竟还是在聆听丁贵嫔“赞赏”,并未谢恩,而且在圣上面前妄动想必也是不能的,便继续保持原状好了。

“唉,爱妃,这个孩子犯了什么错你要罚她,她怎么一个人跪在会场中啊?”徐昭佩听到圣上向丁贵嫔问起自己,丁贵嫔也立刻殷勤的回答,那声音可比“赞赏”自己的时候要软糯甜美了许多,听得徐昭佩也不得不在心中赞叹,说到这“变脸”的功夫还是她们这些后宫女子要老练的多。“圣上,您误会了。这下头跪着的,是信武将军徐大人千金,臣妾也不是要罚她,而是在赏她。”

“哦,那是为什么而赏?朕可要好好听听。”

丁贵嫔发出一声嗔笑,其中的甜美也丝毫不输少女。“刚刚诸位公子们正在行射礼,几位贵女便讨论起来;又听说徐大人治军有方,其御下士兵射技冠绝大梁,几位贵女很想见识一番,便托徐小姐为大家演示一番。徐小姐果不负其父教导,百发百中;如此巾帼英雄,圣上您说该不该赏啊?”

丁贵嫔三言两语、避重就轻就将事情交代了,明显是想两面不得罪,把事情给糊弄过去。徐昭佩听在耳朵里,不得不佩服丁贵嫔的老练世故;可王灵宾听在耳朵里,却又多几分对徐昭佩的敌意——这皇上都驾临了,明显就是要正式开始进行选妃的拣择,这个时候不管是哪个世家女子在皇上面前冒头,都有可能成为威胁。就算她徐昭佩年轻尚小,但也不是没有过先例,难保皇上不会一时兴起;若果真如此,那还得了!极度紧张与愤懑之下,王灵宾反倒冷静下来,她又屈起手指,轻轻敲打席面,准备下一步一定要将徐昭佩打得不可翻身。

皇上听了丁贵嫔的话,果真生出些许对徐昭佩的兴趣来;之前他倒是也知道徐家有这么一个小姐,自己有这么一个亲戚,不过从来没有见过,他说:“抬起头来,给朕看看。”

徐昭佩道了一声“喏。”,缓缓抬起头来,皇上望着徐昭佩的脸,却不自主的眯起了眼睛,竟有些失神。就坐在皇上身旁的丁贵嫔立刻注意到了皇上的这一变化,有些慌了;皇上一向并不十分好女色,应该不至于对这样一个黄毛丫头感兴趣,可究竟什么原因呢?丁贵嫔也再次端详起徐昭佩的脸,猛然觉得心惊肉跳起来——这徐昭佩在眉眼间,竟与先崇德皇后有几分相似,想不到这刘宋皇室血脉的力量这么强大,这样都能将两个人联系在一起!

徐昭佩抬起头来,也终于看到了高席之上按照父系家谱自己应该称作姨祖父,按照母系家谱自己应该称作舅父,而今贵为大梁开国皇帝的男人。他的身材看上去有些许干瘪,但很是高大;皮肤也保养的很得宜,虽然有些许皱纹,但仍旧白皙,不知是不是擦了粉?他的五官深邃而立体,不像多数南朝仕人一样柔和,倒有些羯族人的感觉。

徐昭佩也一直望着皇上,完全没有注意到周围许多人已经在她与圣上的对望中有些失了方寸,不过幸而圣上很快意识到这一点,抽离出来。“真不愧是将门虎女!有你父亲的风范,传朕旨意,再赏!你也且退下吧,让这些世家公子们将刚才没有行完的射礼继续下去。”

“臣女谢皇上恩典。”徐昭佩又行了一个稽首大礼,然后小心翼翼地坐回永康公主身边。她朝永康公主吐了吐舌头,抱怨道:“还是咱们小时候在一块儿玩的时候自在啊!你看现在,长大了就多了这么多繁文缛节。”

永康公主在桌面下,轻轻揪了她一把。“你这疯丫头,又乱说话了吧!回头我告诉你母亲去,看她不揭你一层皮。”

“好姐姐,我不敢了,饶过妹妹这一次吧!”徐昭佩只顾着同永康公主调笑,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已经落入到许多人的视线里,再也挣脱不了。

在皇上的命令下,世家公子们也重新开始行射礼。一来是在皇上驾前不敢不小心,二来公子们也都被徐昭佩刚才的表现刺激到了,再没有一人玩那投壶的小把戏,都认认真真的射起箭来。虽然许多人的箭根本碰不到箭靶,弹出不到一射之地便落在地上,更有甚者箭都还没有放出去就已经被弓弦崩得虎口流血,但是也有一些公子表现甚为不错,比如;殷睿殷大人之子殷钧公子,沈约沈大人之子沈括公子还有知名隐士明僧绍之子明山宾……那些表现不佳者,皇上也雨露均沾的勉励了一番,表现突出的那几个,皇上更是大加赞赏,不仅赏下许多东西,还特地吩咐稍后午膳,将那几位青年才俊挪到自己身边坐着,看来那几位才俊将来是前途不可限量了。

刚到午时,皇亲贵族与世家子女们便都撤入避暑行宫;而后,皇上领着皇子、公子们一处用膳去了,丁贵嫔也就带着公主、贵女们到另一处用膳去了。而这仕女宴席用膳,是徐昭佩最头疼的事。因为这饭吃得不仅要咀不露齿,食不发声,而且自己想吃的东西也不能好好吃,就连夹菜也不能自己来,还得靠侍女服侍;这哪是吃饭,分明是上刑!对于见惯了军营众人大口扒饭,大块吃肉的徐昭佩,这样子的吃饭实在是一种折磨;虽然徐昭佩也不至于就像军中莽汉一样不顾礼仪的大嚼大咽,但是就连夹个菜都得靠人服侍还美其名曰“布菜”的这种用膳方式,徐昭佩真的没有办法习惯。这样子用膳,就算徐昭佩全程一直专心致志的低着头进食,可是熬到丁贵嫔吩咐撤膳上茶,徐昭佩也只吃了个半饱。徐昭佩只好继续耐心的等啊等,好不容易到茶也用完了,丁贵嫔吩咐各贵女自回寝居净面更衣,徐昭佩便火急火燎的赶回寝居找点心垫补。

点心吃饱了,徐昭佩才终于觉得自己活了过来。略歇了片刻,便净面更衣,妆饰也懒得再换,只换了一身月牙白的六合如意云纹孔雀暗绣曲裾,便乘马车又赶去会场了。

徐昭佩到了会场,发现世家子女都已经到的七七八八了,可皇亲贵族却一个都没有出现!难道是皇上来了,他们便要趁此机会多享享天伦之乐?想到自己这样好笑的想法,徐昭佩自己也掌不住笑了。

“哟,妹妹可真是真性情啊!今早得了娘娘和皇上夸赞,如今竟还忘不了吗?一个人端坐席上,也高兴得合不拢嘴,只是却有些得意忘形啊!连世家女子笑不露齿这样的礼仪,竟也忘了吗?”

这话飘进耳朵里,徐昭佩一开始还有些反应不过来;但她转头一想,今早得了娘娘和圣上夸赞的女子除了自己一个哪还有什么人,于是便明确了来人是在跟自己说话。徐昭佩循着声音望过去,便看见王灵宾与谢茹仪弱柳扶风的向自己走过来,说话的正是谢茹仪。谢茹仪话音一落,王灵宾赶紧拉了拉她的袖摆,看似低声却又刚好以不大不小的声调让周围另几个贵女听到。“徐小姐出身将门,精于武道,礼仪上偶有疏忽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你又何苦与她纠缠?”本来谢茹仪的高声已经让大多数世家子女已经向徐昭佩侧目了,那几个刚好听见了王灵宾阻拦谢茹仪的话的世家贵女也迅速交头接耳,将王灵宾的话传了出去,于是世家子弟们的眼神焦点再一次集中在了徐昭佩身上;可这一次与早上不一样,早上徐昭佩对于身边人或羡慕或嫉妒或欣赏的目光全都视若无睹,很是自在,可这一次落在徐昭佩身上的目光是打量、审视、嘲讽,徐昭佩对这样的目光感到很无所适从,不知如何是好。她射箭时的潇洒、大气全都荡然无存,在此刻又展现出一个十二岁女孩的天真、柔弱;她看向谢茹仪与王灵宾,王、谢二人此时都换了全幅妆面,谢茹仪依然还是同早上一样的霸气不足、稚气有余;可王灵宾卸去了早上的浓妆,只在眼角仔细下了功夫,便显出精致出挑的五官与天人的气质来,原来身上厚重的大氅也被她换成了一件妃色青鸟纹泥金撒花广袖直裾,就连繁重的发饰也被她全盘放弃,直接以缎带扎成盈盈一握,却又用一只赤金红宝的凤凰衔珠钗固定住,整个人流散出一种低调的华贵,更显出她本身的国色天香、明艳逼人。徐昭佩看着王、谢二人,虽不知为何,心中却也暗暗觉得王灵宾这个看上去谦和有礼的美人比咄咄逼人的谢茹仪要危险得多。可是即使明知危险何在,徐昭佩也还是不知如何是好,她只能眼睁睁望着众人对自己议论纷纷,而她郯城徐氏脸面也在这样的议论里被她丢得一干二净。

“谢小姐此言差矣,徐小姐天真无邪、娇憨可爱,更何况年未及笄,稚气未脱,偶有些孩童心性,也不奇怪。应该不存在什么礼仪的问题。”

一个刚刚经历变声期,还不甚厚重但很有力的声音传过来,三言两语就为徐昭佩解了围,众人也立刻跪倒一片。徐昭佩不知来者何人,但是很有眼力见并且心怀感谢的随众人拜倒下去,徐昭佩不知该说什么些便低着头,只听见众人高喊:“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晋安王千岁,豫章王千岁,湘东王千岁!”

“免礼,诸位都请起吧!我等兄弟先来了倒是打扰了你们,圣上与丁贵嫔娘娘也稍后就到,诸位速速回席,准备接驾吧!”

“谢太子,谢晋安王,谢豫章王,谢湘东王。”众人又把这几个皇室兄弟都谢了一遍,才终于起身,徐昭佩也通过声音确定了为自己解围的就是太子殿下。她敛裾坐好,抬袖饮水,在袖子的遮掩下向太子他们的席位瞥过去。太子是圣上长子,那么四个人中最年长的就是太子了,可不知为什么他的表情冷冰冰的,看上去不像一个会热心助人的人;湘东王是圣上第七子,在四个人中年纪最小,也很好认;不过晋安王和豫章王徐昭佩就分不清谁是谁了,但那两个王爷一个看上去亲切随和,另一个也像太子殿下一样面无表情,但不是太子殿下那种样子,似乎缺了些灵气。徐昭佩就这样大致认识了太子殿下与三位王爷,不过让徐昭佩感到很奇怪的是她看湘东王竟然觉得有些眼熟。可是徐昭佩清楚记得自己之前是没有见过皇室的什么男子的,认识诸位公主且与永康公主交好也不过是沾了祖上的光,以外戚身份念了几年宫中女学,根本就没可能见过其他皇室宗亲啊。而且这湘东王年纪比自己还小了几岁,虽然他素有才名,应该也不会在别的场合见过啊!徐昭佩怎么想也还是想不明白,不过徐昭佩一向也不是个多虑的人,实在想不通就放弃了,继续安静坐在席上,盼望踏青会快点结束。

未时二刻,圣上与丁贵嫔诸人也回到了会场;圣上又训诫了诸世家子弟与皇亲贵族一番,便吩咐大家自去取乐——这才是今日踏青会最重要的部分,公主与贵女们踏歌行舞,皇子与公子们则去曲水流觞,男女之间便可趁此机会彼此观察;待曲水流觞结束之后,女子可将手中芍药赠与自己心中的诗文榜首,也就是心仪之人;而收到芍药的男子,若有心仪的女子,也可将自己所佩的香草回赠给女子,此番两相交接之下两情相悦的男女便可回去各报父母,约定婚姻,这是按昔日郑国踏青会礼仪来的。这一切,说是复兴旧俗,但大家都心知肚明,只是皇家为了自己能够更好的挑选新妇拉拢臣下所特设的一个局;而且圣上在其中所掺的其他特别的心思,这些与会的世家大族的年轻一辈看不真切,但那些看着圣上一路从前齐宗室走上至尊之位的正统世家大族掌权人则是都清楚得很。不过那些掌权人们倒也不担心,因为他们对自己的后辈们都很有信心,自小便在世家观念中长大,又怎么会因为一场踏青会便轻易移改了自己多年的认知。所以即使两人交换了香草、芍药,那也只能算是年轻人之间的一场玩笑,家长不点头便做不得数的;但若真有那样不长进的子弟要违抗家长之意一意孤行,那么也就没有什么留在族中的必要了,那样的话那人的婚嫁问题也与族中没有关系了。

徐昭佩来参加这踏青会不过是代兄出席,根本没有要做什么的打算,今早冒头行事也是因为事关徐家脸面不得不做,所以这重头戏徐昭佩打定主意就混在人群中“滥竽充数”一把,芍药不赠,香草不收,将这踏青会混过去就是了。于是她跟在永康公主身边,亦步亦趋,希望不要再有人注意到自己,也不要再有麻烦缠上身,风平浪静的耗完这几个时辰。

可当这些皇亲贵族与世家子弟一行人浩浩荡荡徳行至玄武湖畔,内侍们都捧好了木盏准备服侍,乐师们也做好了准备要奏乐,王灵宾又开口了。徐昭佩藏在永康公主身后,看着王灵宾准备开口的样子心里就咯噔了一下,心想“这下糟了”;果不其然,王灵宾一开口,徐昭佩简直为之绝倒“从先晋时期起,这文人雅客之间就流行曲水流觞,小女一直只听其名,未见其真。今日既已有准备,这里诸位姐妹也都出自诗礼传家的书香门第,小女想,今日诸位公子能否让小女等一让?与小女们来一个对调,诸位公子们踏歌行舞,让小女等曲水流觞,也好叫小女等领教一下个中真意,也算不虚了此行。”

王灵宾话音一落,清河崔氏与陈郡袁氏等诸位小姐立刻随声附和,太原王氏同范阳卢氏等诸位公子也当即点头应允,这么一通闹后,所有人竟然都稀里糊涂的答应了这件事。当下,徐昭佩立刻觉得这是王灵宾又在想法子整她,但是这却是冤枉了王灵宾了。虽然清河崔氏、陈郡袁氏、太原王氏还有范阳卢氏的确都是王灵宾都用家族力量预先准备好的盟友,但是他们都是王灵宾早就为自己预备的,而不是为了对付徐昭佩的。更何况刚刚对徐昭佩稍稍一些言语上的刁难,竟然已经引起了太子殿下的注意,所以王灵宾决定不再轻举妄动,以免给太子留下不好的印象偷鸡不成蚀把米。这个曲水流觞的提议,不过是因为萧氏皇族均为当世才子,太子殿下更是文采斐然,堪比二谢,所以王灵宾想要借曲水流觞来展现自己的才气,以期引起太子殿下的注意。可是在徐昭佩这个只是念了几年宫中女学,勉强背得《孝经》《礼记》几书的人看来,曲水流觞完全就是强人所难啊!这分明就是想让她表露出自己是武家无知之女,让她在这些正统的世家大族面前丢尽自己,更丢尽徐家的脸面。

可是眼下所有人都答应了,让徐昭佩再跳出来说不行,这样子自打嘴巴的事徐昭佩也是真的做不出来。没有办法,徐昭佩只好硬着头皮上,缓步挪到流水边敛裾坐好,但是她那僵硬的动作还有为难的神色都已经很明显的将她出卖——她在这一点上很有问题!当然王灵宾与谢茹仪还有一些人都注意到了,但是王、谢眼下也都将精力放在了接下来的曲水流觞上,没空去管徐昭佩的问题。

诸位贵女都坐好以后,监题内侍也就揭开这次曲水流觞的主题——春,不限诗体,不限韵脚。徐昭佩一看题目整个人就懵了,而其他贵女则都开始凝神静思,构想诗文了。徐昭佩感到很苦闷,不知如何是好,却也只能坐在那里静静发呆。监题内侍又是一挥手,乐师要开始奏乐,在场的皇子公子们也纷纷准备踏歌行舞。但是之前乐师们本以为是诸位公主与贵女踏歌行舞,没成想如今竟然换了诸位皇子与公子,乐师们有些措手不及。原来准备的一首柔情缱绻的《柳瑟》自然是不能与诸皇子还有公子们踏歌行舞相配,不过好在这批乐师中的首座也是个机灵人,想起前不久大家才一起复原了旧时楚国宫廷名曲《阳春》,虽然曲子大家都还有些生疏,但是论其高雅格调,倒也尽可够了。于是那抚琴的首座大手一挥,铮铮淙淙,一曲高亢而又典雅的《阳春》便从他的琴弦上溢散而出,其他乐师也迅速反应过来,与他相合。诸位皇子与公子乍一听这《阳春》也有些懵,但是渐渐步入乐曲的意境之中后也觉出它的好来,便都随着乐声自在的踏歌行舞。徐昭佩不像其他公主与贵女,的确有那个曲水流觞的本事,只能坐在那里发呆,于是竟一心一意的欣赏起诸位皇子公子踏歌行舞来。

从先晋时期起,这世家贵族就崇尚阴柔之美,不仅世家男子也以涂脂抹粉、锦衣华服作为每日例行的功课。这男风之盛也算前所未有,高门大户家中不仅储有娇妻美妾,还会蓄养**佞幸,而先代的卫玠与周小史则将男色阴柔之美发挥到了极致,均被称作倾世佳人;也因他们而起,这世家男子更以冰清玉润、香肤柔泽作为外在的最高标准,可这些却不是很对徐昭佩的胃口。自小徐昭佩所接触的男子,除了体弱多病的兄长,无一不是孔武有力、伟岸丰仪的大丈夫,所以徐昭佩虽然也会认为卫、周之流确为人间绝色,可是她的骨子里根深蒂固的就认为男子就该是利落洒脱的大丈夫,而不是坐而论道的白面书生;但这场踏歌行舞,却也就此改变徐昭佩的许多认知。

《阳春》为战国时楚国宫廷名曲,被称作曲高和寡,但是在那个比而今还要****的时代,楚国又是百越之后,所以这首《阳春》很自然的在高雅之上还融入了那个时代的金戈铁马之声与原始野性的灵魂。一向不惯于此种风格的南朝世家贵族男子们虽然起初都有些不适应,但是毕竟大家长在楚国故地,再加上此曲所诞生的环境与而今更有异曲同工之妙,所以众人也很快在这首不甚熟悉的名曲之中找到了共鸣,开始了一场前所未有的踏歌行舞——尽管众人也很难在一瞬之间抛却百年积淀下来的阴柔之气,但他们行云流水的舞姿却也不像女子那般柔软辗转,每一个挥袖,每一个转身全都格外流畅又饱含力量。若说女子舞动如水,随波逐流,没有形状,那他们所呈现出来的样子则如风,自由豪迈、奔放洒脱,完全就是徐昭佩最为孜孜追求的状态;若不是拘于礼数,徐昭佩都想起身加入这场空前绝后的踏歌行舞。而众人之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太子殿下;太子殿下虽然喜怒不形于色,令人敬而远之,但这场舞蹈中,众人以太子殿下领导,太子殿下也当得起这个领导。太子神色坚毅,一举手一投足满是飘逸狂放之感,或可足称曹子建的“婉若游龙,翩若惊鸿”八字;又或许,正是因为太子常久严肃的神色与持重的性格,这场踏歌行舞既不像平常的踏歌行舞一般喜庆庄重,也不像宫廷歌舞一般谄媚柔旎,而显出一种献祭般的神圣之感,令人为之迷醉。看到这样的踏歌行舞,徐昭佩突然觉得或许曲水流觞丢丢脸也是值得的;连徐昭佩这样不喜诗礼,耽于武道的女子都会沉醉此间,其他专研此道的世家贵女们当然也都深陷其中不能自拔,也不知她们究竟有没有完成诗文的构思,但所有人都被吸引,目不转睛、屏气凝神的欣赏踏歌行舞,整个玄武湖畔一时之间只能听到曲高和寡的《阳春》与皇子公子们衣袂飘飞之声。

一曲毕,皇子公子们都累得气喘吁吁,对于养尊处优到连马都不愿意骑的他们而言,此番踏歌行舞或许是数十年都难有的剧烈运动,以致于他们在舞蹈结束后虽还不至于失了礼仪体统,却手脚酸软到挪到一边就坐都步履缓慢甚至有些力不从心。也由此,内侍们也暗暗将公主贵女们构思诗文的时间延长了,倒不是怕刚刚公主贵女们沉醉舞蹈之中忘了曲水流觞,而是怕曲水流觞之时诸位皇子公子力有未逮,根本没有精力和力气去评鉴那一位佳丽的诗文更好。由于此番举措筋疲力尽的皇子公子们自然是安心不少,不用担心稍后会因为脱力而有失礼仪了;公主贵女们当然也喜闻乐见,不管是胸有成竹的还是略欠思索的,都不会嫌构思诗文的时间太长。而唯一的特例——徐昭佩,则是越等越不耐烦;她心中想反正这诗做不出来,脸是丢定了,那还不如早死早超生,何必一直拖着?所以她索性连假装思索都懒得做,直接丢开手,一心欣赏起身边的景致来。她这一放松,倒是让包括王灵宾在内的很多人都紧张起来,因为她们与徐昭佩都不曾打过什么交道,不知这徐昭佩究竟底细如何。之前徐昭佩的表现已经算是艳压群芳了,如今她又是这般满不在乎的样子,莫非已经心中有数,稳操胜券了?与徐昭佩不熟悉的贵女们心里都各自打起了算盘了,对徐昭佩最了解不过的永康公主则摇摇头,觉得已经无计可施了。可徐昭佩这一松懈下来,却又有了惊人的发现,让她真正做到了胸有成竹,于是那股洒脱之气就流露得更加自然真实,让其他贵女们看了更加坐立不安。

时辰一到,监题内侍高声唱了一声“喏”,大喊:“时间到,满杯,放木盏,请!”服侍的小太监手脚麻利的在木盏之中倒了半杯清酒,将木盏放入流水之中……最初这曲水流觞是严格按照流水之势来,木盏停在谁人面前,谁人便将盏中酒一饮而尽并赋诗一首。但后来人们渐渐发现,这流水之势实是不受人控制且自有规律,一整场曲水流觞结束下来常常有人或许滴酒不沾、只字难提,有些人则不得不一饮再饮,诗也一赋再赋,所以时至今日曲水流觞改成了:木盏从源头放起,随流水而去,先赋得诗者则自取木盏,将盏中酒饮尽,赋诗,然后再倒酒,放入流水中,依次类推,直至最后一人为止。

木盏流过几位贵女身前,都没有人动它,后来竟生生停在了博陵崔氏小姐身前,崔家小姐无奈,这也是旧俗啊!虽还未有取盏之意,奈何它偏偏先选了自己,崔家小姐只好将木盏取起,一饮而尽,赋诗一首,只是平平无奇,也不赘述了。就这样开了头,大家开始你一下、我一下的取盏赋诗,而王灵宾、谢茹仪则一直观察着刚刚似乎早已胸有成竹的徐昭佩,徐昭佩却是一副打定主意不去取盏的样子。直至贵女们已经赋诗赋得七七八八,谢茹仪终于按捺不住,取起木盏,一饮而尽。谢茹仪虽然为人不太机灵,但家学渊博,且肯下苦功,所以她的诗作虽难与大家相比,在贵女之中也算上乘之作了。乃是一首诗经体格的古体诗:

我既往矣,于彼种桃。

自君子处,不得其要。

忧心长哉,螽斯喓喓。

冬雪雨夏,黍稷难交。

斾旄蔽日,惶惑悄悄。

问津难寻,不得其道。

春日旦旦,桃英纷纷。

醉卧云乡,冀子可道。

谢茹仪这首诗,承袭了她谢氏一脉的山水之风,且将先晋《桃花源记》一文及思想化于诗中,十分精巧;可问题在于针砭现实太过尖锐,在这连诗文都好奢靡绮丽之风的南梁实是不甚讨喜。为了提升思想,在诗文中刻意营造,也未免显得过于堆砌,并且结构也不甚严谨,对于春这主题也是一笔带过。总而言之,虽有可称道之处,终究是缺点多于优点。

见谢茹仪出手,王灵宾也有了些许动摇之心,虽不知徐昭佩底细,但她对自己的才气还是很有信心,于是也取了木盏,赋诗一首。王灵宾所作的,则是此时最为流行的仿乐府诗:

春花夭夭灼其华,迟日江山绿野香。

赤轮如炬映苍峦,汉皇羽林缨铃响。

飘飘衣袂展丰仪,丹青难描玉人像。

陌头旂旐摇似举,柳风拂过眉间黄。

碧草如丝莺啭啼,秦桑绿枝公子低。

暮看红湿对青丝,南风送暖入罗裳。

王灵宾的这首仿乐府诗,不管是在手法上风格上还是思想上,就都要讨喜得多了。不仅辞藻浓艳华美,各种比兴的手法也是正合南朝绮丽的诗风,做得最好则是将刚刚各位公子皇子们踏歌行舞也给融了进去,马屁拍得震天响,但也让人受用的很;如果非要说有什么问题的,那就是太应景了,太应景而显得太刻意,这首诗只适合在刚刚那场踏歌行舞之后欣赏,对于春的处理也太过单薄,要说这是以春为主题的诗不是不可以,但是说这是一首赞誉诗,那才更准确。

直到所有的贵女都吟完了诗,徐昭佩终于不慌不忙的取起木盏,一饮而尽,一首五言律诗脱口而出,再次惊掉众人的下巴。

林间扫残雪,傲梅枝上发。

冷石初绽绿,烟雨芳树寒。

屐齿上苔痕,穿庭树飞花。

怨芳落尽时,未见有人夸。

这首五言律诗无论是从立意、比兴、意象,任何一个角度都比其他所有贵女的诗要高不止一个层次;最最难得的是暗藏在诗中的感情,既可看做是一个人自比梅花孤傲高洁,却又怀才不遇的心;但也看做是作者思慕某个与梅结缘的人,是首令人面红耳赤的情诗。这一首诗,几乎是无可挑剔;众人都未曾想到徐昭佩竟还有如此惊世绝艳之才,不过当然这首诗不是徐昭佩写的,而这件事只有徐昭佩与诗的原作者知道。徐昭佩吟完诗,笑眼盈盈的向太子与诸皇子所在的地方望去;太子似乎注意到了徐昭佩的眼神,然后那张喜怒不形于色竟然露出了些许笑意,注意到这一点徐昭佩更加喜不自胜,一向骄傲的她甚至带着些羞意低下了头。其实看完踏歌行舞,徐昭佩已经做好坦然丢脸的打算,可就在她松懈下来整理自己衣襟的那一刻,她发现落在自己衣襟上的枯叶之上竟然有字,便是她刚刚所吟的那首诗。不知以何物代笔以红色的颜料写就,字迹虽然显得仓促,但能看得出很有根骨,一手规整的蝇头小楷,枯叶上还有茜草的清香。徐昭佩依稀记得,那片枯叶是在以太子为中心的诸皇子踏歌行舞行至自己身边之时飘落下来的,但当时她与其他贵女都专心欣赏着舞蹈并没有人注意,想不到不仅再度保住了她徐昭佩与徐家的颜面,并让她也再度力压群芳、风光无限、虽然她郯城徐氏一向行事低调,但徐昭佩到底年轻,又自小骄傲,这种意气与风光自是她还不能放手也不想放手的。由此,徐昭佩十分感动,并且有一种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开始在她心中渐渐萌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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