蒂涅的修道院位于本城的西郊，凡卡和杰瑞赶了很长的一段路才走到。从通往主城的那条大道上斜插上去，要攀一段坡度平缓的山路，修道院就坐落在山顶，清冷的月色下，一团淡淡的雾气将修院围住。
“你看，到了，那就是修道院。”
凡卡顺着杰瑞手指的方向，可以看见，不远处，山头上，高大厚重的一圈砖墙围住一座四层高的旧楼。那就是蒂涅的修道院。这座修道院有将近两百年的历史了，两百年前，这里还是一座教堂，格瑞斯神甫管辖着这里，直到那件惨案发生。为了逼格瑞斯交出患有黑死病的凯尔?诺灵顿。人们围攻教堂，放猎狗咬死了他们的神甫。然后，恐怖的坏事接踵而至，先是所有跳进地窖去抓凯尔的人都惨死其中，接着，黑夜无止境地蔓延，有一个多月太阳不升起来。接着，凯尔凭空消失，只在地窖内留下一只怀表，半只耳朵。人们开始恐慌，认为凯尔和格瑞斯的鬼魂在报复，大家填平了那个地窖，推倒了那座教堂，在别处选址另盖一座。然后，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蒂涅城几大大家族的长老们决定在过去教堂的废墟上建起一座修道院。他们还分别把自己家族最小的女孩子送进那修道院里出家，说要终身侍奉上帝。后来，蒂涅许多人家都把女孩子送进了那修道院。两百年来，修道院就像蒂涅城中的一座凭空擎起来的孤岛，她们与世俗世界极少联系。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的信仰越来越淡，越来越少有人家把女儿送进修道院。直到有一天，一个男婴被放在修道院门口，听到婴儿的哭声，老嬷嬷出来把婴儿抱进去。那就是杰瑞。
他们走上去，双脚踏过一级一级古老，破碎的石阶，石阶两旁乱生的荆棘，杂木，一片片鬼似的伏在那里，落下森森的黑影。夜，越发冷寂，凡卡不禁哆嗦了一下。现在他们已经站在修道院的前面，仰头向上看，那古旧残破的四层老楼里亮着几点昏黄的灯，依稀可以看见窗口上映着那女人们的窈窕身影。
“再过半个钟头，她们就要熄灯睡觉了。”杰瑞说。
“你对她们的作息可是熟悉的很！”可能是为了缓和惊慌，凡卡故意笑嘻嘻地对杰瑞打趣。
“呵呵，那当然。不过——她们大多数都巴不得的。修女——嘿嘿。”杰瑞顽劣地朝凡卡挤挤眼睛，那意思是，伙计，你懂的。
“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那帮修女那样淫邪，糜烂。我倒觉得，你心爱的茉莉?斯宾塞姑娘还是做一个鬼魂好一点——不要生气，个人意见——纯粹是，个人意见。”
“好了，凡卡，老兄。我真想不到你这么一本正经的人能说出这种话。”杰瑞凑到凡卡耳边压低声音说：“咱们还是抓紧先把正事办了吧。”他拍拍肩上布兜子里装的东西：“咱俩得悄悄的，被嬷嬷们发现了就什么也别想干了。”
“好。”凡卡长长地出一口气，低声问：“咱们是不是得到修道院后面去？”
“没错，跟我来。”
杰瑞说着。猫着腰，带着凡卡悄悄穿过一片稀疏的月桂树林，绕到修道院后面。一样的高大围墙，墙垛子足有一人半高，杰瑞从怀里拿出油灯点上，向上一照，墙头上扎满了尖锐的玻璃块儿。
“瞧，这都是为了提防我的。”
“哦？你不是说修女们很喜欢你么？杰瑞，你不是在吹牛吧？”
“谁吹牛了？那些修女都快爱死我了，你想啊，她们从来见不到男人，憋坏了，我一进去，她们抢我呀，都快把我活撕了！”
“有那么夸张么？你非得把修女们说得这么不堪？”
“这是真的！”杰瑞停下来，举着油灯，脸上的表情不容置疑“都是我亲身经历，亲眼所见——也许，只有咱们这儿的修女才这么，呃，生猛！”
“她们那么喜欢你，干嘛还往墙头放玻璃，她们该敞开大门欢迎你的啊。”
“是——嬷嬷！嬷嬷们恨死我了。好了——不要再争论这个问题了。”杰瑞有点不服气和不耐烦：“妒忌——凡卡?格林。你对我的质疑通通是出于妒忌！等一会儿我们找到茉莉对我讲的那个秘密地洞，进入修道院，我去找茉莉，你自己去找那些修女好了。你看到她们就会知道，她们不把你撕掉我就不是杰瑞?格雷特尔！”
“好了好了，不要这样。我承认我都是妒忌好了吧。”看到杰瑞挣得脸都快红了，凡卡觉得很有意思，他总是那样孩子气。
“好了，像你说的，办正事吧。想想你的茉莉还等着呢，别在同我较真那些有的没的。快找那个地洞是真的。”
“说的对。那就姑且原谅你了。格林下士。”杰瑞笑嘻嘻的，他和格林总有这样嬉皮笑脸的默契。他把油灯提起来，暗暗的黄光映照着那古老。冰冷的墙壁，那墙壁的颜色很重，从前的红砖碧瓦早已变得苍黑，砖缝里长出坚韧的绿色植物，一副年深日久的样子。他俩随着油灯光的照射，一寸寸紧紧挨着往前推移，他们要找到那新墙旧墙相接的地方。墙的颜色会稍有不同。在夜里，必须仔细查看，才不会出错。
“应该是这里——凡卡，你看看。”借着油灯微弱的光芒，凡卡看见杰瑞手指的那条转缝，在这条转缝两侧，墙壁的颜色果然稍有差别，一边显得重一些，另一边显得淡一些。不用心看根本看不出来。
“确定是这里？”
“差不多吧。天黑了。谁能看那么清楚呢？我记得大概就是这里。”
“你还是不确定，让开点，让我瞧瞧。”凡卡把耳朵贴在那转缝两边的墙上，用手指敲了敲，砖墙便发出“咚咚”的声音。过了一会。凡卡抬起头说：“没错，就是这儿。”
“你怎么？能听出来么？”
“我也是推测。这两边的墙是不同时期砌出来的，所用的砖肯定不一样。据我所知，旧的那面墙是从前老教堂残留的，老教堂建设的时代蒂涅城还没有冶炼技术，所有的建筑都是采石料构造的。但是后建的这面上大概是地道的烧砖。所以，虽然漫长的时间将它们打磨成相同的面貌——本质却终究是不同的，用手敲一敲就能听到，敲旧墙像敲石头，声音很粗笨。敲新墙却响亮，脆生生的，因为毕竟是人工冶炼的砖，密度没有那么大。”
“天哪！”杰瑞用油灯照着凡卡，惊叹不已：“你是天才！”
“哪里？我只是注意观察，同时看了几本近代物理的书。”
“啊，你倒谦虚上了——不过，确实是漂亮！非常漂亮的推理啊。”杰瑞伸手要去拍拍凡卡的肩膀，但是他大叫了一声：“啊！毛毛虫！”
“有么？”凡卡歪着头，努着嘴，挤着眼睛朝自己右侧肩膀上看，果然，一只灰色的，胖蠕蠕的毛毛虫正在他肩膀上笨拙地往前爬行。“哦。大概是刚才穿过那片月桂树林子不小心蹭到的。”凡卡说着，把那毛毛虫轻轻地弹掉了：“现在，我们找那个地洞吧。”
两个人也沿着那道分隔新墙旧墙的转缝，笔直地往下找，很快就确定了砖墙下面应该挖开的位置。杰瑞把那用蝙蝠血淬烧过的斧头拿出来，对着他们确定的那块儿砖墙下的土地，那块土地和其他地方没有什么区别，紧挨着墙根处长了一些蒿草。凡卡把那些蒿草拔掉，让那一块地都在月光下袒露出来。
“来呀，砍啊！”
杰瑞抡起斧头，朝那墙根下砍过去，那土地并没有想象的坚硬，实际上，整座修道院都是在蒂涅城从前的旧教堂基础上建设的，所以，围墙下面的土质会相对松散一些。没几下，地表那一层土就被挖开了。“奇怪……”杰瑞停下来，仰头看着凡卡，嘟囔着。
“怎么了？不好挖么？”
“不是，挖倒是好挖的。这土……结的，一大块一大块的——好像被人挖过了似的。”
“是么？”凡卡付下身子去拨那挖开的土，果然，它们结成一块儿一块儿的，每块儿土块之间显得松散，好像有人动过似的。
莫非这下面真的有地道？
一阵阴森森的风从北面那墓地里吹过，传来几声乌鸦“嘎嘎”的瘆人啼叫，漆黑冰冷的夜使人如同置身悬崖边缘，地狱门口，未揭开的恐惧，就像隐匿在暗处的恶兽，眼冒凶狠暴戾的绿光，盯着忽然不觉的人。凡卡现在就是这样的感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只要再向下挖一寸——他能预感：恐怖的真相就藏在那里，可以解开凡杰瑞的“梦”，也可以解开自己的“梦”。
“给我。”凡卡把斧头从杰瑞手里抢过来斧头，但是。他犹豫了一下，不知为什么，他的身体里有一个声音在告诫他——“不要”“不要再往下挖”“快点！住手！”可是，他没法克制身体中另一种更强大的力量——好奇，像小猫挠着他的心。他只感觉到一股燥热，一种氧。再也管不了那么多，他挥起斧头使劲儿往下刨，那土大块大块地被他刨出来，零星的土粒溅了他一脸，溅到他的嘴里，眼睛里，他也顾不得，只去埋头深挖，那一刻，凡卡·格林的身上爆发出一种吓人的疯狂，好像他被什么邪恶的东西附身了似的。他眯起眼睛，大口地喘气，越往下挖，那土似乎就越好挖，他能感到越往底下，土就越湿润，发黏，好像和什么液体混在一起了似的，他的脑子轰隆隆的，他听不见杰瑞在旁边提着油灯，小声地焦急地叫他：“凡卡，别着急，慢点儿……”他越挖越深，沿着围墙往下挖出了个半人深的洞。他跳到洞里接着用斧头刨土，这时候，一股奇怪的腥味儿弥散开来，凡卡愣住了，斧头从他手中滑落。
就是这种腥味儿，与他梦中在爷爷睡的谷仓里闻到的一模一样——是的，他认得这味道，他打死也不会忘记，在他的梦里，这股奇怪的腥气贯穿了他的神经，这就是恐惧的气息。
“你怎么了？怎么不挖了呢？”杰瑞见凡卡楞在那儿，用油灯照照他的脸，凡卡的脸色在油灯的昏黄的光下变作灰黑。他一动不动，好像叫人家把灵魂吃掉了。
“凡卡，凡卡，你怎么了？”杰瑞着急了，他伸手要去摇晃凡卡的肩膀，但是他目瞪口呆，已经伸到一半的胳膊僵在半空：“凡卡……你肩上。”
凡卡扭过头，如梦初醒，他往下看，一只毛毛虫在他右肩上蠕动着。
“你不是……刚刚把它掸掉了么？怎么……它什么时候又爬上来？”杰瑞结结巴巴地问。
“我不知道——一只毛毛虫而已，有什么了不起？”凡卡把那虫子又一次掸落，它掉在凡卡挖出来的洞里，被一块儿土块压住了，它就在那土块下面拱，凡卡一脚踩上去，碾死了它。土块也被他碾碎。凡卡的脚在那洞底来回搓，他感觉土地下好像埋着什么东西似的，他弯下腰，低头去看，有一块儿东西从土里露出来，他伸手去摸，凉凉的，粗糙，又有点儿湿，像是一块儿衣服，是谁的衣服埋在这里么？埋的这么深，好像已经很久了，他抓住那残破的布角，用力一拽，一大块儿土被带出来，那看上去不是一件衣服，而是一块方形的毯子，已经腐蚀得不成样子，那毯子里掉出来几块东西，是骨头，很小，其中一个圆圆的，白森森的，两个黑黑的洞，——那像是个小孩子的脑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