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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谁会想到一向畏强欺弱,对穷人敲诈勒索习以为常的长警,他们中竟有吃了豹子胆的,买通门房溜进富人家去盗财。

四等警长罗烟灰于楼门口把风接应,好像头一回做贼似的,心上如小鹿乱撞。忽然,西南方向锣声响处,即金紫门与储奇门两处火光冲天。他惊得三魂失二,七魄剩一。等他回神过来,方才想起是防空演习中的消防演习,口里嘟嘟哝哝地骂防护团:“龟儿子些,你们是搞演习还是放毛火(烧山)?二甩甩(吊儿郎当)的,把演习当儿戏,罔顾人民生命财产安全。真的引起火灾,你们一个个猫儿抓糍粑——脱不了爪爪!”

五等警长雄鸡公在楼上各房间乱串,翻箱倒柜。偷了一大堆东西,扯条床单包裹了,沉甸甸提在手中,大摇大摆下楼来。罗烟灰迎上前胁肩谄笑道:“贤弟不光‘耍老千’是‘神仙手’,做贼娃子也照样得心应手,愚兄十分佩服哟!”

罗烟灰的个头看上去比雄鸡公矮一截子,其实他俩身高都是一米七五。长警待遇微薄,雄鸡公每月薪饷21元法币,比他视如敝屐的罗烟灰少了3元,却从不妄自菲薄,反而傲慢不逊。倚恃着一副钢筋铁骨,且膂力过人,虎跳龙拿,好勇斗狠,吃软不吃硬,连他的顶头上司——堂堂分驻所所长、荐任十级警察官尚惧他三分,何况蔫丝瓜罗烟灰。在挺胸凸肚的雄鸡公跟前,贼眉溜眼的罗烟灰素来卑身屈体,伏低做小。除了他妻儿兄弟,为了利用一切可利用之人,他伛偻足恭,老着脸皮,巧言令色。罗烟灰拱肩缩背还有一个原因,即是未老先衰,其瘦骨穷骸,面似靴皮,两鬓斑白,整天烟杆不离手,一抽叶子烟就咳喘,哇哇地吐痰,十足的暴蔫老头,实际年龄离四十岁还差三四个春秋。别看他平时倒背着手,低头耷脑,颓堕委靡,悄悄地圆睁两眼四边瞧,贼溜溜的;尤其是打起鬼主意来,目灼灼如流星。

雄鸡公骄横惯了,做个贼也趾高气扬的,将包袱丢在罗烟灰脚下,用手指道:“解开看哈嘛,看你是不是黄狗掉进大粪凼——搞肥咾!”

罗烟灰点头哈腰,遂折膝蹲下,借着门外月光,解开一瞧,扑的一跪,愣眼巴睁道:“愚兄只听说过富人屋头堆金积玉,没想到贤弟上楼去仅一盏茶时,就搞了一大包黄的、白的和花的下来!”又怀着怵惕恻隐之心,叹道:“老华侨在旧金山小本经营几十年,财从细起,有从俭来,削衣贬食,寸积铢累,不易啊!如今怀黄握白,不远万里赶回来,弘济时艰,支持抗战,硬是一片丹心图报国啊!我们一家伙弄走他恁个多银钱,于心何忍哪!”

“潘金莲立牌坊——假正经!”雄鸡公讥骂道。“我们偷个鸡蛋吃不饱,一个贼名背到老!你不是三耳秀才唛,恁个简单的道理需得着老子讲?你脑壳是不是遭门夹了?不管偷多偷少偷没偷到,像我们这种人做贼,一旦栽水儿(败露),‘剥皮’(脱警服)‘进鸡圈’(坐班房),鸡屎藤缠腰杆——臭一转!好歹你我是有钱的罗汉肚,肥鱼大肉享受了,也让一家老小过了几天好日子!”

罗烟灰摸摸金再摸摸银,耽耽逐逐,回惊作喜道:“即或我们栽水儿,也有钱行财买免噻!往古来今,上至三公九卿,下至三班六房,有几个不贪财好贿?”

雄鸡公道:“见食不贪,必定是憨憨(傻子)!”

一句话警醒了罗烟灰,歪着头斜窥雄鸡公,欲洞察其奸。雄鸡公厌气作恶声道:“龟儿贼眉贼眼的,偷看老子做啥子?”

“我没偷看你,”罗烟灰皮笑肉不笑道,“是你做贼心虚。”

雄鸡公鼻子里哼了一声道:“你少给老子学木脑壳唱戏——装模作样!以为老子看不出来,钟馗打饱嗝——肚子头有鬼!”

“我肚子头没得鬼,”罗烟灰讪皮讪脸道。“贤弟是吃了白饭就屙屎——一根肚肠通到底,喜欢直来直去。我也不挽圈圈(绕弯子),有药敷在痛处,有话说在明处!”

雄鸡公听得不耐烦,喝道:“有屁就放!不放屁把东西包好爬开,莫挡路!”

罗烟灰巧言如流道:“贤弟,你我名虽各姓,情同手足。如果我还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单身汉,绝不跟贤弟分个彼此。不过,你我拖家带口,事事要为屋头着想。‘人亲财不亲,人熟理不熟。’诸如此类的话,贤弟碍于情面,茅司头捡帕子——不好开(揩)口,愚兄就厚皮老脸的直言不讳了。”

雄鸡公不等他说完,没好气道:“你记心遭狗吃了哇!我们有约在先,我城墙上头放风筝儿——出手高,拿五成;你癞疙宝(癞蛤蟆)坐田缺——把水口,分四成;老杂毛豆芽儿拌粉条——里勾外连,赏一成。”

罗烟灰假痴假呆地“哦”了一声,一面拴束包袱,一面自言自语,又故意让雄鸡公听见。罗烟灰半文半白的话,雄鸡公听得半懂不懂的,插嘴问道:“说哪个该打沟子(尻子),莫打胯胯;该割脑壳,莫割耳朵?啥子卵意思?”

“我随便一说,”罗烟灰诡笑道。“意思是该啷个就啷个,莫要污儿麻杂(乱了章法)!”

“你说老子污儿麻杂?”雄鸡公横眉竖目道,赶上前,伸开大手,一把揪住罗烟灰的脖领,提将过来。唬得罗烟灰藏头缩颈,张口吐舌,像个吊死鬼,直僵僵的。雄鸡公威迫地向他逼视道:“老子哪点污教(不合规矩)?说不出个子丑寅卯,老子把你天灵盖抠下来,送给你抖烟灰儿!”

罗烟灰战战兢兢道:“我没说贤弟污儿麻杂,我是说人熟理不熟,凡事从规矩定方圆。”

“哪样规矩?”雄鸡公问。

“盗亦有道嘛!”罗烟灰答。“盗跖讲,做贼之前先踩点,相机而动,为智;隔皮断货,猜出财物所在,为圣;下手之时,一马当先,为勇;得手之后,掩护同伙离开,为义;不存私心,将所盗财物公平瓜分,为仁。”

雄鸡公将信将疑道:“是不是你吃竹子屙篾篓——肚皮头编的哟?啥子稻子谷子的,算哪把夜壶?”

“盗跖不是夜壶,”罗烟灰道,“他是孔圣人一个好友的弟娃儿。《庄子·杂篇·盗跖第二十九》载,‘从卒九千人,横行天下,侵暴诸侯,穴室枢户,驱人牛马,取人妇女……’用重庆言子讲,他是个棒老二(土匪)。后来贼娃子些尊奉他为祖师爷。”

雄鸡公沾沾自喜道:“祖师爷要求贼娃子智、圣、勇、义、仁,我尽都做到了噻!”

罗烟灰道:“愚兄眼见为实,诚如贤弟所言,智、圣、勇、义是的确做到了。不过,最后一个……愚兄还没眼见……”

“见个锤子见!”雄鸡公骂道。“非要等钱分到手上,你才相信唛?”

“愚兄说的不是这个……”罗烟灰道。“祖师爷讲的,不存私心,将所盗财物公平瓜分,为仁。其中‘所盗’二字,是指所有盗财!”

“我搞醒豁(明白)了,”雄鸡公恍然大悟道。“灶神上巴门神——你话(画)里头有话(画),说你并不相信,我是倒糠拍箩——一点不留,把这次偷的东西摆在你面前。我要脱光衣服裤儿,交给你逐一检查,用事实证明我没有瞒藏‘私心’,你才深信不疑!”

“我不是不相信贤弟,”罗烟灰惺惺作态道。“无私有弊,贤弟恁个做也是为了避嫌嘛!”

“重庆人图撇脱(简便),你直接搜身,要得不?”雄鸡公问。

“要得,要得,我本来也只想搜个身!”罗烟灰不小心说漏了嘴,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

雄鸡公肚里好笑,笑他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冷言冷语道:“不怕你牛吃草帽——一肚皮的圈圈(诡计多端),肚皮饿了要现肋巴骨的。你假兮兮地讨好卖乖,给老子灌迷魂汤;又把祖师爷的规矩搬出来,挽个圈圈套我的话,让老子主动提出请你搜身。你想一箭双雕,目的达到了,也不会惹些虱子到脑壳上抠(自找麻烦)!”

罗烟灰听言,慌作一团,语无伦次地辩解,连说带比划,似落汤螃蟹手忙脚乱。无奈雄鸡公杜耳恶闻,罗烟灰空费词说,他丧气垂头,嘴唇东扭西歪,装出一副有口难辩的可怜样儿。

“恁个(这样),”雄鸡公道,“老子让你搜!从今往后,你是你,我是我,猫儿不跟狗搭伙!”

罗烟灰连连赔笑道:“一个猪儿不吃糠,两个猪儿吃得香。你我弟兄不搭伙,吃嘎嘎(肉)都不香哦!”

“半路上留客——嘴巴亲热!”雄鸡公白眼相看道。“你又想和老子搭伙搞米米(捞钱),又对老子有岔肠心(猜疑心)。在你眼睛头,老子不过是个用得信不得的杂皮(痞棍)。你平时一口一声‘贤弟’,说奉承话是两斤花椒炒二两肉——麻嘎嘎(肉麻),舔饿肥(献媚)是癞疙宝舔牛沟子——连蹦带跳的舔。你把老子哄安逸咾,哄得老子巴心巴肠(一心一意)地为你卖力出汗!你起先一边说我们情同手足,一边怀疑老子在身上瞒藏‘私心’,不觉得你各人黑锤子(很鄙劣)唛?你各人讲,你是不是酒坛子泡鸡儿——最(醉)锤子?”

罗烟灰嘴上支支吾吾,心下却怏怏不平道:“要我各人说各人最锤子,你啷个不先说你最锤子?说啥子我利用你,你啷个不说你利用我?大哥莫说二哥,大家都差球不多!我利用你,起码先要花说柳说哄你开心,而你倚仗各人的砣子(拳头)硬,豪强霸占,要人就要人,麻雀儿吃胡豆儿——从不跟屁(股)眼儿打商量,鬼丁哥(猫头鹰)日麻雀儿——估倒(强迫)干!最锤子的是你,有用是亲,不用是仇。要人就要人,不要人就屙尿淋!”

“嗯?”雄鸡公磨牙凿齿,立眉瞪眼。他金刚怒目的样子,吓得罗烟灰抖抖瑟瑟,急不择言道:“最锤子的是你!不不不,我最最最锤子!”

“少批胯(别废话)!”雄鸡公恶声恶气道。“猪腰子在哪里?”

听说“猪腰子”三字,罗烟灰知道不妙,强作镇静,满脸堆笑道:“贤弟不光有凤表龙姿,而且博闻多识,硬是才貌超群哦!猪腰子的妙用多多,贤弟自是了然于胸,医治水肿腹大、大肠脱肛、久泄不止、腰脚无力、肾虚腰痛、肾虚遗精、肾虚阳萎……”

雄鸡公喝道:“你看老子像阳萎唛?”

罗烟灰一怔,忙道:“贤弟不像,你神龙马壮,雄得很!猪腰子也治强中,就是阳强不痿。《诸病源候论·消渴病诸候》云,‘强中病者,茎长兴盛不痿,精水自出。’假如贤弟你时不时射各人一裤裆,水过三丘了,雀儿还怒冲冲硬翘翘的,称为‘强中’。”

雄鸡公手起一拳,打得罗烟灰“嗳哟”了一声,皱眉苦面道:“我……腰子……打脱咾!”

雄鸡公笑道:“我打你猪尿脬(膀胱),关你猪腰子屁事!你个‘看背筋’的‘麻将郎中’,给老子讲啥子《猪病猿猴论》(《诸病源候论》),想改行当兽医嗦?东拉西扯又扯到老子身上,转弯抹角洗刷(挖苦)老子。好,你敢洗刷老子,看老子不打得你大肠脱肛,久泄不止!”言罢,提起铁锤般大小拳头,作势再打。

“再打不得,再打我就翘杆儿(死)了!贤弟一记重拳,可以把一个大汉打得吐血,我干虾虾的没得二两血,哪敢洗刷你嘛!我说笑只为取悦贤弟呀!”罗烟灰虽护疼发晕,却不忘求饶。

“你再往好肉上贴烂膏药——自找麻烦,莫怪老子拳脚无情!”雄鸡公警告道。一把将罗烟灰推开,径至门口向外张望片刻,又催促道:“把包袱提起走,快点!演习该刹角(结束)咾!”

罗烟灰如梦初醒,连忙去拎包,莫想得动分毫,双手抱起仍甚觉吃力,故意放手往后一倒,跌了个仰八叉,哭丧着脸道:“百无一用是书生,两肩荷口哇!”又说奉承话:“这百多斤的东西,贤弟提在手上轻飘飘,健步如飞,一息千里。熊虎士硬是人如其名,勇武有力,超越常人。力拔山兮气盖世,贤弟真乃当代项羽啊!”

“紧倒(没完没了)批胯(废话)啥子?”雄鸡公叱道。“你想等到警报解除,主人家回来请你喝两杯唛?”说着话,趁罗烟灰翻身爬起之际,一只手提了包袱,丢在他肩背上。

“荷叶上头放秤砣——承受不了啦,”罗烟灰趔趄着脚儿叫苦道,“你这是泰山压卵哟!”

“你是金包卵压不得!”雄鸡公讥讪道。“重得很唛?这点钱算个球!胆大骑龙骑虎,胆小骑抱鸡母。只要敢搞,我们就是易胆大的班子——要啥子有啥子!”

雄鸡公说“这点钱算个球”,是哑巴吃汤圆——心头有数。此番盗得八九大金六只、四四大金十多只、金钱仔三十余只、全金镯两对、金钱仔镯两对、戒指二十余枚、万寿藤小儿金镯三只、银圆两千多枚、港币两千余元,共计折合法币一万多块,至少能买一百头耕牛或两百头黄牛。雄鸡公每月薪饷二十一元,罗烟杆每月薪饷二十四元,一万多块法币相当于二人三十年工资。

罗烟灰肩负一百多斤重物,是蚂蚱驮砖头——吃不住劲。他努筋拔力,肛管发胀,快把屎坨坨挣出来了。雄鸡公却在后面接二连三地踢他屁股,似个催命鬼一样催促他撒开鸭子。恨得他咬牙切齿,肚里冷嘲热讽道:“自视‘人中吕布’,你一天幺不倒台(自以为了不起),沟子下头夹黄鳝——行市溜咾(神气活现的)!你如花似玉的女朋友,遭她亲叔父族长派她两个堂兄强按头,呛死在石灰盆里面。君子报仇三年,小人报仇眼前。你主要是想耍威风,正好有一身吕布的扮相——头戴三叉束发紫金冠,上插两根六尺雉鸡翎,体挂西川红锦百花袍,身披兽面吞头连环铠,腰系勒甲玲珑狮蛮带。三国第一猛将扮相确实是八面威风,衣服角角都扇得死人。可惜你胯下没得嘶风赤兔马,啥子马也没得,哪怕一块萨其马。你不是行市(能干)得很唛,没得马学梭老二(蛇)过梭(蛇行)噻!你还是晓得各人没那本事,雇了一辆黄包车代步。坐个车儿也是雷翻阵仗(声势汹汹)的,一边抡戟满空乱舞,一边像瘫子撵强盗——坐倒吼,‘老贼以我江东无人,敢如此相侮耶!吾与老贼誓不两立!誓当杀此老贼,以雪吾耻!’你的车夫在前头日鼓鼓的(嘀咕),‘遇球得倒哦,老子拉了妈个武疯子,他莫不给车钱哈,癞疙宝吃豇豆——老子心头悬吊吊的!’你要杀人,该带杀猪刀,你手上的方天戟是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坟关山耍大刀——你吓死人,但人家是个活人,老太婆屙尿——不虚(嘘)!掏出盒子炮,抬手一枪,倒把你吓得屁滚尿流,抱头鼠窜,从万县跑到重庆。看你扑爬连天(跌跌爬爬),威风扫地,人家都懒得追。你臊皮(丢脸)哟!平时对我龇牙裂嘴的,我也懒得跟你计较,可怜你是条臊皮狗!”

他俩出了楼门,横穿过白象街,钻入街对面一条小巷中。小巷是又陡又长的阶道,七弯八拐地通到扬子江(长江)边。他俩脚高步低,摸索着下石梯。两边吊楼无灯月浸窗,今夕虽清辉不足,小巷里尚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包括白象街在内,与之相邻的十二条大街,即市防护团按市警察局警区划分,下设六个区分团中第三区分团所辖部分防护区,已于当日19时防空演习警报发出后开始灯火管制。这是1937年9月10日,农历八月初六,进入白露节气第三天。晚来一霎霏微雨,单衣渐觉,西风冷也。罗烟灰两腿打颤,说话也哆嗦道:“愚兄力不能支了,下梯坎脚杆打闪闪。天雨路滑的,万一不慎失足滚下去,伤筋动骨事小,把一包银钱撒一坡,才是曹操背时遇蒋干,胡豆背时遇稀饭——倒霉透了!我两个摸黑猫儿(摸黑)捡,只怕躬起背背儿到天亮都捡不完!”

雄鸡公道:“勤剃头,少说话,就算背时也不怕,闭上你的乌鸦嘴!你脚杆打闪闪是你身上冷,多走一阵儿就热和(暖和)咾!”

罗烟灰忙分辩道:“我身上不冷,还在冒汗,是脚软筋麻,真的扛不动了……”便将肩头一倾,兀自卸了包袱,一屁股瘫坐在石蹬上,鼻蹋嘴歪,气喘吁吁。

“等我帮你提,你那份就不是你的咾!”雄鸡公说着话,走下来俯身伸手,去拎包袱。

“贤弟是拔山举鼎的英雄,”罗烟灰急按住包袱道,“但河(江)边的路更难走,泥沙滩陷脚,乱石滩硌脚,斜坡坡溜脚,草笼笼绊脚。我们一起用手抬嘛,你走起也松活(轻巧)些!”

雄鸡公挺胸突肚道:“我当灯客(夜贼),你管接赃,捣蒜剥葱——各管一工。头旗马,二旗报,三旗麻麻(小鬼),四旗轿,不得乱了规矩。你起先不是讲凡事从规矩定方圆唛?原来你的‘规矩’是你胸膛上挂镜子——只照别人,不照自己嗦!好嘛,要我跟你一起抬,我的规矩是力钱十块!”

罗烟灰愁眉苦眼道:“力钱十块,将近我半个月薪饷了,你硬是菜园坝的老鸹——飞起来吃人嗦?”

“把爪爪儿拿开!”雄鸡公喝令道。“多稀罕你十块力钱,老子各人提起走!包袱里头的东西,万岁爷的茅司——没得你的份(粪)!”

罗烟灰知道雄鸡公狗脸上长毛——翻脸不认人,把他惹毛了自己就是猴子捞月亮——白忙一场,只得依了他的规矩。即一同提了包袱,继续循级而下。

“贤弟,”罗烟灰忽然叫道,“你现在是肥得流水哟,周身哗哗地响!”

冷不防被罗烟灰的橡皮钉子刺中要害,雄鸡公竟有点心虚,脚步畏缩不前,一面色厉内荏道:“流你妈个苋菜水水,明明是包袱里头在响!”

罗烟灰道:“我个人扛的时候,的确是只听到包袱里头哗哗地响。和你一起抬才发觉,你身上也在哗哗响。你莫停,继续下梯坎,肯定是走一路,响一路!”

雄鸡公强辩道:“老子今天带了‘袁大脑壳’(银圆)的!”

“咦,”罗烟灰故作一惊道,“那我早先啷个没听到?”

“早先你猪耳朵掉到烧腊(卤菜)铺去咾!”雄鸡公恼骂道。

“坟堆堆高头撒花椒——你麻(骗)鬼哟!”罗烟灰心中也骂道。“揣一身银圆哗哗响,走到哪里响到哪里,还轻脚轻爪(蹑脚蹑手)去偷东西,你脑壳有包(脑子有病)差不多!扯个把子(撒谎)扯得漏汤滴水的,莫把你各人裤裆打湿咾!”又暗暗地发恨道:“老子缺牙巴啃西瓜——道道(办法)多,早迟让你不打自招,让你把私吞的银钱倒糠拍箩——一点不留,都给我吐出来!”想到此际,心情稍稍舒畅了些,口里念经似的哼着挑夫号子:“重庆不平坦,山城多坡坎。挑担走上坡,脚杆酸又软。挑担下坎坎,脚杆打闪闪……”

罗烟灰前报:“踩左。”

雄鸡公后答:“在我。”

罗烟灰前报:“踩右。”

雄鸡公后答:“将就。”

罗烟灰前报:“斜石一面坡。”

雄鸡公后答:“踩稳才不梭(滑)。”

罗烟灰踩到狗屎,打了一个趔趄,报:“天上鹞子飞。”

雄鸡公忍俊不禁,颤声答道:“地下一大堆。”

他俩一唱一应,将轿夫报路号子学得有模有样。轿夫在重庆又叫“抬滑竿的”,大多并居于轿铺巷内,即连接上半城与下半城的十八梯旁的穷巷陋室。一副滑竿两个轿夫,一前一后,抬着客人爬坡上坎。后面的视线被客人的肩背遮挡,前面的便要随时告报路况。若前面的唱“天上鹞子飞”,是提醒当心“地雷”(屎)。后面的则应“地下一大堆”,以示知晓。

“天上明晃晃,”罗烟灰再报。

“地下水凼凼,”雄鸡公一面答和,一面停足回望。忽又催促道:“驼背儿走快点,解除灯火管制了,跟倒(紧接着)就解除交通管制、避难管制,隔哈儿(过一会儿)垰垰角角(旮旮旯旯)都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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