铛铛铛，铛铛铛……
三更锣响，由镇北至镇南，一声一声，敲响洒满月光的夜。锣声很快被风声吞没，消失在身后繁华落尽的小镇。三更过后，除客栈、酒肆外，沿街商铺尽皆打烊，偶有江湖客出入酒肆，已然醉气熏天，东倒西歪。
夜寒露重，荒野无人。
四位乞丐抬着小裁缝的尸体，白玉笙与小燕子则跟在后面，始终保持一段距离，不那么远，亦不那么近。白玉笙不知道她为何要带上小裁缝的尸体，并且不让他拔出幽冥钉。此时的第十一枚幽冥钉，正插在小裁缝的咽喉，冷冷，泛着幽光。
她没说，他也就没问。
只因他相信她，如她所言，他是她除师父外唯一信任的人，她亦是他除师父外最信任的人。此种信任，足可豁出性命，而无所顾虑。
四位乞丐抬着尸体，径直行至一片竹林。过不多时，蹿出几位放哨的丐帮弟子，他们手持长棍，拦住去路。待看清小燕子，方放下手中长棍，赔罪道：“原来是姑娘，多有得罪。”
她浅浅一笑，问道：“师伯可在？”
为首的丐帮弟子道：“帮主正在忠义堂，等候姑娘多时。”
她指着小裁缝的尸体，冲那名乞丐道：“极好，极好。你们帮我把他抬到忠义堂，交由师伯处置，我与傻哥哥随后就到。”
她果真信守承诺，让细眼取走小裁缝身上的所有钱财。细眼搜得很仔细，从头发到鞋底，一处都不放过，总算搜得十余两黄金、十余两白银以及若干铜板。细眼藏好钱财，感恩戴德，连忙与其余三位乞丐一起离开。
细眼走后，她却叹道：“小裁缝啊小裁缝，你用生命赚的钱，却落入别人的口袋。不过你放心，有人会厚葬你的。”
她不喜欢小裁缝，可她替小裁缝的惋惜是真的。
在人世间，有许多像小裁缝这样的人，他们费尽千辛万苦得到一些想要的东西，却牺牲掉他们的所有。江湖客把命交给江湖，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他们却是把命交给世道，世道无情，如洪水猛兽，吞噬所有。
她握紧白玉笙的手，跟着走进分舵。
忠义堂上，穆青峰来回踱步，甚至连小燕子与白玉笙进门都视若无睹。他瞅一眼地上的尸体，便解下酒葫芦，拧开，猛灌一口酒，复洒一些在小裁缝尸体旁。喝完酒，他仍自来回踱步，突然在一张木椅前停住，猛地一掌拍下，将木椅拍碎，喝道：“刘青城，连我丐帮弟子都敢杀，我老叫花定叫你血债血偿！”
小燕子道：“师伯，您认识他？”
穆青峰复灌下一口酒，借着酒劲，不无惋惜道：“见过几回，这小子挺机灵的，却没能逃过刘青城的毒手。贤侄，多谢你将他尸体送回，我一定好好安葬他。”
小燕子却道：“师伯，您当真以为小裁缝是慧觉杀的？您有没有想过，他为何会杀这样一名丐帮最末端的小乞丐？杀小裁缝对他有何好处？”
她没有明言小裁缝骗她到桃源村一事，桃源村是秘密，知者甚少，而眼前的穆青峰以及藏匿凌霄山的慧觉皆是其中的知者，也即是说，以穆青峰为代表的丐帮与慧觉背后的灵犀阁皆有可能是前辈遇害案的主谋。
在事态未明之前，她不能挑破，眼下尤为要紧的是：她得以那第十一枚幽冥钉为突破口，逼凶手露出破绽。除此之外，她另有一层考虑：小裁缝骗她一事，只有凶手与她自己知道，再无第三者知道，若有人主动提及此事，那此人便是凶手无疑。
穆青峰道：“难道凶手不是他？”
小燕子道：“依小侄推断，凶手当另有其人。”
穆青峰急道：“是谁！”
小燕子看向白玉笙，看到白玉笙在向她使眼色，眼睛会说话，她能看懂他用眼睛说的话，但她揣着明白装糊涂，有心试穆青峰一试，遂问：“在回答您之前，我想先问您一个问题，不知可否？”
穆青峰道：“贤侄请说。”
小燕子身体有些打颤，连带着声音都哆嗦起来，却自问道：“敢问师伯，您为何要向前辈挑战？”
穆青峰道：“前辈？你是说太白老怪吧。”
小燕子激动道：“不错，前辈就是太白老怪，太白老怪就是前辈，他待我很好，且救过我的命。若是没有他，我早已死在慧觉手上。”话至此处，她泪湿眼眶，连带着声音都有些哽咽，质问道：“我本意是想阻止这场比试的，我真的很想阻止，可是……师伯，您为何要找前辈比试？”
穆青峰却不答她，猛灌一口酒，待沉默良久，方借着酒劲，自责道：“想必他已同你说过，数十年前，我曾一招惜败于他。数十年来，我一直不甘心，刻苦习武，正是希望有朝一日能战胜他。就在前日，突然有一名丐帮弟子来找我，说他知道太白老怪的住处。我老叫花一时心动，便写下战书，以致铸成大错。”
小燕子急问：“师伯，您可记得那名丐帮弟子是谁？”
穆青峰连连摇头，叹道：“丐帮弟子十万众，我不可能都记得……”他猛地拍一拍脑袋，复瞅瞅地上的尸体，失声道：“瞧我糊涂的，好像就是他，是他告诉我的，我还派他送信给太白老怪。”
小燕子又问：“可您为何要单单挑前辈中毒的时候下战书？”
穆青峰灌下一口酒，已然深深自责，却辩解道：“我事先并不知他已中毒，这名弟子只说他在客栈，却没说他已中毒。”
小燕子道：“下完战书之后，您在何处？”
穆青峰道：“说来奇怪，昨日仲永突然收到一条消息，说是打听到一名独脚大盗的落脚处，那名大盗武功高强，极为凶残，非一般人能敌。我便想着亲自去降服他，可等我到时，他已提前收到消息，悄悄溜掉。”
小燕子道：“难道是灵犀阁？”
穆青峰连连摇头，回道：“我不知道，但事已至此，我一定会查出是谁走漏消息，只是此行没能除掉巨盗，反倒耽误时辰，后来我听青青说你找过我，想必是为比武一事。我若早知太白老怪中毒，是万万不肯与他比试的，到擂台上，我才知道他已身中巨毒，那时再想取消比试，他已不答应。”话至此处，他看向白玉笙，补充道：“关于这一点，小笙可以作证。”
言谈之间，他已心生悔意。
悔意掺着酒，酒到浓时，悔意更浓，如受煎熬，如受酷刑。
白玉笙道：“不错，我去的早，在台下看得很清楚。师叔提出改日再战，前辈却说他大限将至，执意要与师叔比试。”
说话之间，他不停向小燕子使眼色。
小燕子看到他的眼色，也就想起她与他来时的约定。
她情绪稍微缓和，打算问最后一个问题，遂道：“师伯，您能否告诉我在比试的最后一刻，您与前辈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我在前辈身上发现一枚幽冥钉，才知道前辈并非毒发而亡，分明是被人偷袭致死。”
穆青峰灌下一口酒，解释道：“不错，是幽冥钉。当时的情况是，我与太白老怪相互对峙，谁都胜不了谁。可就在此时，突然自树林里射出一枚幽冥钉，稳稳打中他，我急忙追去，却是让凶手跑掉。”
白玉笙顿时如释重负，插道：“如此说，师叔钻入树林，是去抓凶手。”
穆青峰惭愧道：“不错，打出幽冥钉的人应该就是刘青城。只是他打完就跑，我老叫花没用，没追上他。”
小燕子却道：“那人未必是慧觉。”
穆青峰道：“不是他还会是谁，这世上只有他一人使用幽冥钉！”
小燕子眼睛骨碌碌一转，似有深意道：“不错，会铸造幽冥钉的只有慧觉，可会使用的却不止他一个。师伯可还记得您救我们那天，慧觉曾向您打出十数枚幽冥钉？可后来我再去那座禅院看时，地上的幽冥钉竟皆不翼而飞。”
穆青峰道：“不翼而飞？”
小燕子道：“不错，当日慧觉共计打出过十二枚幽冥钉，其中一枚已变形，被师伯您打入院墙之中，故而地上本来有十一枚幽冥钉，可那十一枚幽冥钉在我重回小院时已悉数消失。”
穆青峰道：“莫非是刘青城捡走的？”
小燕子轻轻摇头，以示否定，继而解释道：“应该不会，他抬手便能出手十枚幽冥钉，可证他手上不缺幽冥钉，何况以他的为人，是不会冒生命危险去捡那几枚幽冥钉的。至少目前为止，他没有捡过任何一枚打出去的幽冥钉，灵犀阁里有那么多幽冥钉他都没有捡。”
穆青峰道：“那会是谁捡走的？”
小燕子道：“尚不能确定，谁都有可能。不过，我猜捡走幽冥钉之人便是屠村以及抓走徐师伯的凶手，只因不多不少，消失的幽冥钉刚好十一枚。”
穆青峰道：“十一枚？”
小燕子道：“不错，傻哥哥在小牛村捡到九枚，我在前辈的身上找到一枚。”她指向地上的尸体，接着道：“还有一枚正插在小裁缝的咽喉，共计十一枚。也即是说，杀害村民、前辈、小裁缝的是同一人，而那名凶手，便是捡走幽冥钉之人。”
穆青峰仔细瞧着地上的尸体，确切说，他在看尸体咽喉处的那枚幽冥钉。依小燕子所言，那是第十一枚幽冥钉，也即是凶手打出的最后一枚。可若再多出一枚，多出第十二枚幽冥钉，即可证小燕子的推测是错的。
幽冥钉，冷冷，泛着幽光。
他拧开酒葫芦，猛灌一口酒，便不言语，陷入沉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