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已过午，山风吹拂。
白玉笙不再言语，嚼着口中干粮，眼睛眺望谷底上空的云雾。云雾缭绕，久久不散，此时他的心思亦如云雾般迷茫、困惑，他知道眼前的小燕子正是小时候的依依，但他忽又生出陌生之感，她像是变作另一个人，一个他完全不认识的人。她来自江湖，因而有着江湖客独有的忧愁，但她不说，情愿以酒解愁。她看似叽叽喳喳，像极小燕子，实则却藏着许多心事。
他将她的改变，归咎于江湖。难道江湖，真能改变一个人？
他眼睛有些酸，不再看云雾，亦不再看她，而是抬头看天。他一直没说，他之所以喜欢抬头看天，是因为看天时眼泪不会溢出。他想哭时，就会看天，师父看不到他的眼泪，以为他可以像神仙一样逍遥、自在。只有他自个儿知道，当他在看天时，神仙般逍遥、自在的生活最是遥不可及。
自碧落峰下山，下山的路更难走。
确切说来，乱石成堆，杂草丛生，下山本没有路，他俩须得生生踩出一条路。而树林茂密，枝叶纵横，他俩一面要提防脚下，以免遭陷阱或是踩空；一面却要小心枝叶上的尖刺，避免受皮外之伤。
徐徐行之，徐徐觅之。
白玉笙与小燕子就这般一前一后走着，走向那片未知的密林深处。每走一步，便接近目的地一步，族长曾说谷底上空云雾缭绕，鸟兽绝迹，是个极其危险地带。但他俩管不了许多，只要脚下有路，便要一直走下去；纵是脚下无路，亦要踩出一条路，找到神秘灵犀阁。
白玉笙曾想过回头，不再管那名凶手。
但小燕子却很坚持，非找到凶手不可，用她的话说“江湖事，江湖了。凶手杀害那么多人，总要做个了断，就像那个大脑袋淫和尚，他作恶无数，最终死在一个女人手上。”
她这么说的时候很从容，也很坦然！
她经历过太多不可思议的事，大脑袋淫和尚只是其中一个！
白玉笙恍然明白，他之所以感觉小燕子变得陌生，是因为他们之间隔着一个江湖。江湖很宽，他望不到对岸；江湖很深，他趟不到对岸。而要想不陌生，他得到对岸去，至少变得像个老江湖，但他自小长在齐云山上，不会游水，不会划船，他永远到不了对岸。
他只能盯着对岸看，却什么都看不到，一如每日站在观前，眺望远方西天。
不知不觉，已至谷底。
谷底仍是一片密林，密林上空悬浮着云雾。但极其诡异的是，那些云雾只悬在上空，并未蔓延到密林，因而置身密林时，尚能清晰辨别四周环境。只是白玉笙无心辨别环境，他还在想着如何到江湖的对岸去。
他用过走，用过游，用过划，却都到不了对岸。他感觉到她在向他招手，感觉到她在对他微笑，但他就是到不了对岸。每回他都沉入湖底，化为小鱼，但小鱼并不自由，小鱼既要躲避渔网，又要摆脱大鱼。
小鱼的命就是他的命，不由自己做主。
走着想着，脚下突然发出“吱呀”一声，其音清脆，声声不绝。白玉笙感觉自己踩着什么奇怪的东西，起初以为是枯枝，待往下一瞧，却立即惊得大叫起来，原来他踩到的不是枯枝，而是一具枯骨。准确说，不止一具，放眼望去，枯骨竟有数十具之多。
是人的枯骨，而非野兽的！
小燕子退后，捂住他的嘴，并用手指指向右前方，轻声道：“傻哥哥，小点声，你看那边。”
白玉笙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却是一堵高而深的围墙，隐约可见围墙之内有高台楼阁。其中最高的一座楼显然较密林里的任何一棵树还要高，已没入谷底上空的云雾之中，因而外人很难看到它的最高层。
观此高楼，白玉笙心道：难道它就是闻名江湖的灵犀阁？
小燕子松开手，轻声道：“或许前面的就是灵犀阁，而这些枯骨，多半也因灵犀阁而生。想这灵犀阁躲在深山密林，表面上做着买卖消息的生意，实际却不知牵扯着多少命案。傻哥哥，你且在此等我，我先去查探一番，以防有危险。”
不待白玉笙答应，小燕子已悄悄向着那堵围墙走去。
只是她刚踏出一步，便被白玉笙一把拉住。白玉笙看着她，坚定地道：“不管前面有没有危险，我都要跟你一起。”
小燕子一愣，只得道：“好，那就一起！”
她既看到他表情中的坚决，也看到他眼神中的暖意。
不管前路如何，他想跟她一起走，她怎能拒绝？十年的坚持，不就是想着能与他在一起？
轻手轻脚，并无异常。
来到围墙下，小燕子脚尖轻轻一点，便携白玉笙跃上高墙。高墙之内，是一座方方正正的庭院。庭院宽而阔，长数百丈，宽亦数百丈，其布局极为讲究，中轴对称，左右四方建筑竟是一模一样，分毫不差，而那座高耸入云的楼阁连接南北西东，显然是庭院的中心。由于楼高入云，即便是站在高墙上，亦极难看清那座楼阁的最高层。不过，楼阁之下正门前悬有一匾，赫然篆刻着“灵犀”二字。
灵犀阁两侧四方，各有数座大殿。大殿通体红砖，墙上则镂刻各式花纹小窗，房顶则铺满橙黄琉璃瓦，如金镶嵌，溢彩流光。屋脊与四角微微上翘，雕刻青龙吐珠，珠似夜明，堪比皓月，于云雾之下盛放。每座大殿皆有正门，正门朱红色，镀金玉狮门扣，门前有槛，槛高过膝，门上皆高悬匾额，匾上楷书“某某殿”，诸如“玄武”、“青龙”、“白虎”、“朱雀”皆赫然在列，如四只神兽，镇守中枢灵犀阁。
至于回廊花园、亭台楼阁之属，亦按照中轴对称原则，围绕中枢灵犀阁布局，显得既气派，且不失雅趣。在观者看来，灵犀阁主想必是一位极享尊贵的雅人，尊贵是他的身份，雅趣则是他的品格。
白玉笙赞道：“好气势，此楼阁果真配得上‘灵犀’二字。”
小燕子道：“此名有何讲究？”
白玉笙道：“相传上古有一神兽，唤作通天犀，其犀角即为灵犀。灵犀角有白纹，首尾贯通，有相通之意，昔者李义山有诗云‘心有灵犀一点通’，即取其意。观眼前楼阁，高耸入云，紫气凌霄，可不正应‘通天’之名？而楼阁身处中枢，四周由四象镇守，更显尊贵。”
小燕子明眸一闪，“咯咯”笑起来，赞道：“傻哥哥，你懂得还真多……”
白玉笙却伸手捂她的嘴，轻声道：“小点声。”
待她点头，他才松开手。但他的手一松开，便将头扭到一边，不敢再看她。他有些羞涩，眼睛虽看着不远处的灵犀阁，心却留在她身上。
小燕子之所以笑出声，倒不是因为白玉笙讲的有多好笑。而是白玉笙认真的模样，让她想起小时候，小时候的他与现在一样认真，她在一旁看着，仿佛也跟着回到小时候。更重要的是，她刚一跃到高墙上，便已环顾整座庭院，庭院深深，却是空无一人。没有人的庭院不代表没有危险，但没有人的庭院，也就不用担心会打草惊蛇。她在江湖半年有余，走东闯西，攒下不少江湖经验，算得上老江湖，她的嗅觉能轻易嗅到危险。而此刻，她并没有嗅到危险。
她携白玉笙跃下，轻轻落在院中。
果不其然，一路走过，空无一人。不仅院中无人，大殿亦无人，整座庭院死寂死寂，一片肃杀，静的可怕，连一声虫鸣都听不到。直至站在灵犀阁前，小燕子才嗅到江湖该有的危险。确切说，灵犀阁源源有血腥味传出，血的味道，她再熟悉不过。
她讨厌血，但她常常遇到血。有时是自己的，有时是别人的。
血色殷红，如尖刀刺目！
此时站在灵犀阁前，隐约可辨者有十数层，每层高数丈，因而最高层已没入那悬浮的云雾之中。要想知道灵犀阁的秘密，只有上到最高层去，而要想上到最高层，只有从第一层往上走。
她让白玉笙退到一旁，小心提防，白玉笙会意，手握秋霜，警觉起来。她则捡起一截树枝，推开那扇虚掩的门。
门一经推开，便有浓浓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白玉笙闻到那股血腥味，顿时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不禁捂住口鼻，跑到一旁大口吸气，干呕起来，而小燕子虽十分厌恶血，却似乎见惯此种场面，但见她摇起折扇，冲白玉笙笑道：“傻哥哥，这就把你吓住？”
她嘴上虽说笑，眼睛却不敢怠慢，观察着灵犀阁里的一举一动。抬眼望去，灵犀阁第一层躺着数具尸体，死者皆圆睁怒目，死状凄惨，而地上到处都是血，血迹未干透，显然是刚死不久。
蓦地，她指着尸体，失声道：“我们还是来晚一步！”
白玉笙大惊，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却发现每具尸体的咽喉处，都插着一枚黑色铁钉。
那是他再熟悉不过的黑色铁钉，冷冷，泛着幽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