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八，夜。
无星无月，墨一般黑。酝酿整日的阴云最终未能带来任意一朵雪花，西风更紧，寒意更重，御街上已是亮起宫灯，一盏一盏，由宣德门至州桥。据传，两日之后便是元日，届时襄王登基，宫灯既为祈福，更为迎新。
新的一年，新的君王，新的希望……
偌大一座京城，未来数日之事似已注定，注定会有一场祥瑞赐福的雪，注定会有一位广施恩德的贤君。殊不知雪自天上来，来或不来，皆依天意，非人力可改。但贤君能否登基，登基之后能否施恩，尚存诸多变数。
譬如宫灯，风中飘摇。
西风凛冽，来去无踪。黎民百姓只看到宫灯摇曳的影，却不知摇曳宫灯的西风正是自皇城而来。皇城内外明着准备新皇帝登基大典，暗里却在酝酿凛冽程度远远胜过西风的暴雪。
暴雪未至，暴雪将至。
皇城东南，一座没有一丝一缕光的废宅。废宅没有任意一盏灯，只有西风，越墙而入，满院肆意。夜黑如墨，一旦置身庭院正中，无需看，不用猜，既可闻到淡淡梅香，亦可触到翩舞如蝶的落梅。
寅时三刻，寒夜沉沉。
过不多时，小燕子一袭白衣，自废宅之外飞入废宅之内，再脚踏梅枝，翩翩飞至房顶。房顶之上，冯青萍一袭青衣，已是久侯，不带一丝表情。于是，一青一白的师徒二人，于墨一般黑的夜色里打破沉寂。
小燕子双手奉上四柄名剑，恭恭敬敬道：“师父在上，徒儿已将秋霜、追魂、若离、避水等四剑带回，请师父过目。”
冯青萍并不接剑，轻拍小燕子的肩，关心地道：“回来就好，可曾受伤？”
小燕子原地转圈，宛如白蝶翩舞，回道：“徒儿能飞能舞，能说能笑，未曾受到一丝一毫的抵抗。”
冯青萍道：“他们没跑？”
小燕子道：“师父不妨猜猜看。”
冯青萍道：“为师不喜欢猜，不过，如今你已准时带回四柄剑，想来他们没跑，坐等你去取剑。”
小燕子道：“师父果真不会猜。”
冯青萍道：“难道不是？”
小燕子道：“当然不是，他们确曾逃离铁府，并且没有留下任意一柄剑。”
冯青萍道：“可你还是取来四柄剑。”
小燕子道：“不错，他们是剑客，剑不离身。只有战死的剑客，没有逃命的剑客。他们之所以逃离铁府，或因畏惧徒儿去盗剑，或因担心徒儿告密，引来重兵去抓他们。总之，他们确曾逃离铁府。但是，他们虽逃离铁府，徒儿却能轻易找到他们。只要找到他们，徒儿便能不费吹灰之力取走他们的剑。”
冯青萍道：“喔？”
小燕子道：“师父可知徒儿是如何找到他们的？”
冯青萍道：“不知。”
小燕子道：“徒儿有内应。”
冯青萍道：“谁？”
小燕子道：“一名角妓。”
冯青萍道：“角妓的话未必可信。”
小燕子道：“师父容禀，她不是一般的角妓。天下有许多妓馆，每间妓馆有许多角妓，却并非所有角妓的话都不可信。譬如这位名唤芙蓉的角妓，曾与一位书生私定终身，并资助书生进京赶考，无奈这位书生高中状元之后，竟是贪慕荣华富贵，成为当朝驸马，残忍将她抛弃。”
冯青萍道：“墨晟轩？”
小燕子道：“不错，与她私定终身的是墨晟轩，受她资助高中状元的是墨晟轩，将她抛弃的亦是墨晟轩。最终，她流落凤栖阁，成为花魁小蝶。凤栖阁一战后，她一直藏身铁府，与他们在一起。”
冯青萍道：“那又如何？”
小燕子道：“于我有利者，皆可为我所用。”
冯青萍道：“喔？”
小燕子道：“抛弃她的是墨晟轩，墨晟轩虽死，她却已然视天下男人皆为负心薄幸之徒。她不再是角妓，而是一位惨遭男人抛弃的不幸女人。不幸女人不应为难不幸女人，徒儿与她有着同样的不幸遭遇，故而她愿意帮徒儿。”
冯青萍道：“她会为你犯险？”
小燕子道：“会。”
冯青萍道：“不顾性命？”
小燕子道：“不顾。”
冯青萍道：“命只有一条，若非至亲，有谁会为别人不顾性命？”
小燕子道：“她会不顾性命帮徒儿，只因若非徒儿，她的命早在淮南时便已丢掉。那日徒儿夜劫钱府，正好撞见钱无量轻薄她，于是救她一命。命只有一条，徒儿救下她唯一的一条命，她自当以命报恩。”
冯青萍道：“她在何处？”
小燕子道：“与他们在一起，继续做徒儿内应。”
冯青萍道：“他们在何处？”
小燕子道：“徒儿不知他们现在何处，只知他们一定不在何处。”
冯青萍道：“喔？”
小燕子道：“徒儿于驸马府找到他们，取走他们的剑。想必他们已自觉行踪暴露，不敢在驸马府久留。”
以实相示，毫无破绽。
冯青萍不再问，瞧着小燕子手上瞧不清的四柄名剑，不觉陷入沉思。夜黑如墨，难辨东西。她既已看不清任意一柄剑，便不能断定任意一柄剑的真伪。既已不能断定任意一柄剑的真伪，便不能断定小燕子的归顺是否出自真心。
辨真剑易，识真心难。
有徒如此，幸或不幸。
老谋深算如冯青萍，始终未曾给予小燕子完全信任。自小燕子留在废宅起，言行之密，可谓滴水不漏，如事先设计好一般，但她虽觉有疑、有异，却最终未能发现小燕子的任何一处破绽。
没有破绽，即是最大的破绽。
世间之人，皆会无意间犯错，犯错即是破绽。但是，经历情郎抛弃、师父欺瞒等重大变故如小燕子，却能做到清醒，做到心境澄明，做到行事果决而未受任何消极影响，着实使她起疑。
思忖之际，冯青萍已是接过秋霜。
名剑秋霜，白如秋霜。夜黑如墨，秋霜出鞘，寒意更甚。她虽看不清任意一柄剑，却在握紧秋霜时感受到自剑柄传来的寒意，丝丝缕缕，由指间蔓延全身，不可断绝，正是与一尺寒同为一体的雪凝铁之寒！
小燕子道：“师父可感受到秋霜之寒？”
冯青萍道：“像是真剑。”
小燕子道：“真即是真，剑即是剑，真剑即是真剑，无疑，无异，绝无像与不像之说。师父若是不信，大可验剑。”
冯青萍道：“如何验？”
小燕子道：“简单，名剑只需一柄即可。”
冯青萍道：“何意？”
小燕子道：“七年之前，秋霜斩断追魂，只用一剑。师兄爱剑，一柄秋霜足矣，用秋霜斩另外三柄剑。斩断，则秋霜即为秋霜；斩不断，则秋霜不是秋霜。至于追魂、避水等剑，既已不如秋霜，便不应存于世间。”
不待冯青萍答应，小燕子已是将追魂、避水、若离三剑出鞘。冯青萍只得拔出秋霜，一剑一剑，分别斩向三柄名剑。秋霜之锋，无可匹敌，所过之处，三柄名剑无一例外，皆遭拦腰斩断。
寒意盛极，锋芒尽显。
夜黑如墨，难辨东西。冯青萍虽看不清被斩断的是否真为追魂、避水、若离三剑，却如小燕子所言，认定自己所握之剑即为秋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