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时过半，申时未至。
浚仪桥街被查封的铁府前院，铁无私来回踱步，感受夕阳西下前的片刻安宁。三名伤者各自休养，芙蓉亦因整夜未眠，另居一间房暂且休息，偌大一座遭查封的铁府唯铁无私一人独醒。
醒者未醒，受困于惑。
铁无私决定夜探驸马府，但在此之前，他要先去一趟西角楼街荀府，请他的结义兄弟荀巽解惑。与白玉笙一样，铁无私很好奇身为皇城禁军指挥使的荀巽为何放着皇城不守，却屡屡率军，满城捉拿所谓反贼，昨夜更是与云萱提前约好一般，不早不晚地现身凤栖阁。
更使他起疑的是，难道荀巽未曾发现假皇帝？
夜色是最好的掩护，他需要借助夜色潜入荀府，不教除荀巽外的任何人发觉。离夜色降临已不足两个时辰。两个时辰不长，两个时辰不短，他不再来回踱步，却是径直去往芙蓉休息的房间。
房门紧闭，不知芙蓉是否安睡。
铁无私几番抬手，复几番放下，正犹豫是否敲门，却听房里传来芙蓉的声音。声音无力，显然小梦初醒，多一分慵懒，少一分平素的自律。接着是一声轻咳，咳声轻软，却咳进铁无私心里。
须臾之后，脚步声至。芙蓉轻轻开门，果真一副将醒未醒模样，倒惹得铁无私一阵自责。但他带着疑惑而来，非解惑不罢休，故而不再犹豫，随芙蓉入房一叙。所叙者，既非旧，更非情，而譬如审问。
作为执掌六扇门多年的总捕，铁无私没少审问，但审问芙蓉与审问别人不同。至于有何不同，他却说不清、道不明。
凤栖阁遭查封之日，他曾去找过芙蓉。
所有角妓皆遭下狱，唯独少一位芙蓉。因有所畏，而有所惧，他本来畏惧的是芙蓉会遭凤栖阁案牵连，如今畏惧的却是芙蓉与灵犀阁同谋，故而能够幸免于凤栖阁案。原来，他对芙蓉的信任并非全部，始终有所保留。
他之所以吞吞吐吐，没有当着众人的面说出假皇帝之事，防的不是虞若离、易筱君，而是芙蓉。
铁无私道：“铁某有事请教姑娘。”
芙蓉道：“大人请问。”
铁无私道：“凤栖阁遭查封，几乎无人幸免，敢问姑娘如何能够独善己身？”
芙蓉听出铁无私的话外之意，冷哼道：“独善己身？大人真是高看小女子，小女子区区一介角妓，如何能够独善己身？灵犀阁要我活，我便活；灵犀阁要我死，我便死。小女子如此回答，大人可还满意？”
铁无私道：“铁某并非此意。”
芙蓉道：“大人是在责怪小女子会错意？”
铁无私道：“铁某不敢。”
芙蓉道：“小女子为大人所救，所谓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小女子今生与来世，都愿给大人做牛做马，以报答大人救命之恩。如今大人却称自己不敢，倒教小女子羞得无地自容。”
铁无私道：“铁某只想知道，凤栖阁遭查封之日，是否是灵犀阁救走姑娘？”
芙蓉道：“一定要说？”
铁无私道：“若姑娘方便，烦请告知。”
芙蓉道：“若不方便如何？”
铁无私些微一怔，陷入沉默，却最终鼓起勇气道：“那就请姑娘看在救命之恩的份上，行个方便。”
芙蓉道：“大人是在审问小女子？”
铁无私道：“或许是，或许不是，看你如何理解。”
芙蓉道：“若是审问，大人如今已非六扇门总捕，而是朝廷钦犯，实无审问之权；若非审问，却不知大人将以何种身份问小女子？小女子一夜未眠，已是累乏，拒绝回答大人的任何问题。”
铁无私道：“你不回答，铁某却不得不问，只因京城已远非当年的京城，铁府已远非曾经的铁府。或许你已听到云萱的故事，铁某正是那只妄称仁义的黄雀，仁义不成，反倒累及家人。一切因灵犀阁而起，理应由灵犀阁而终，若姑娘知道灵犀阁之事，恳请告知。”
言辞恳切，应情应景。
没有家人不成家，如今的铁府只剩空壳。抬眼望去，熟悉的一桌一椅、一床一帐，勾起无限回忆。自任职六扇门起，他便忙于公务，与家人聚少离多，七年前更因汴京之围获罪，发配淮南，近乎与家人失去联系。
如今家人受自己牵连入狱，愧疚之余，他总算明白家的意义。
他并非认定芙蓉与灵犀阁勾结，而只是想从芙蓉身上知道更多灵犀阁之事。一切因灵犀阁而起，若芙蓉果真为灵犀阁所救，且与凌逸、云萱等人朝夕相处，则必定知道许多他想知道却不知道的事。
显然，他已打动芙蓉，只因打动芙蓉之前，他已打动自己。世间之上，往往是打动别人易，打动自己难。芙蓉眼睛一红，有泪滑落，连忙拂袖，随即掩面，待放下长袖时，已恢复平静。
芙蓉道：“我说。”
铁无私道：“多谢。”
芙蓉些微酝酿之后，方缓缓道：“那日大人审问完干娘，当然，妓馆以外的人皆称她为老鸨，妓馆是她的经营，我们是货架上的货品。哎……”言语之间，诸多无奈，只以一声轻叹代替，旋即话锋一转，接着道：“言归正传，禁军查封凤栖阁之际，凌逸已带着我提前离开。我不知道他为何要救我，可凤栖阁贴上封条后，他又将我带回凤栖阁，一切照旧，我负责跳舞，他负责抚琴。他说他喜欢看我跳舞，可我知道他在骗我，只因他抚琴时，从未看过我。”
铁无私道：“只有跳舞？”
芙蓉道：“不错，只有跳舞，一直跳舞。琴声未落，舞不能停，停则受罚。你可知，他会如何罚我？”
她突然凄然一笑，开始褪去上衣，露出两肩，吓得铁无私连忙扭头看向别处。但她并不甘心，非要铁无私看她的肩。最终，铁无私只用余光瞥到她的肩上布满一道一道血痕。
有的已成伤痕，有的尚未结疤，有的血迹未干……
既惊且怜，皆由心生。铁无私着实未曾想到凌逸会如此对待芙蓉，那既是芙蓉身上的伤，更是芙蓉心上的痛。他突然开始自责，自责于自己的鲁莽，自责于自己在芙蓉的伤口上撒盐。
那一刻，他觉得自己比凌逸更可恶！
那一刻，他心中万千言语却生生咽回，化作一股燃烧的怒火！
芙蓉虽未落泪，却已心凉，激动道：“他是个疯子，逼我跳舞，却不看一眼。一旦我停下，他便用长鞭抽我，抽到我继续跳为止……素来喜欢跳舞的我，却突然厌恶跳舞，厌恶琴声……我发誓以后再不跳舞，谁再让我跳舞，我便跟谁拼命……”
铁无私道：“你放心，再没有人逼你做不愿做的事。”
寥寥数语，却出自真心，不像是宽慰，倒像是承诺。他很少承诺，而一旦承诺，便会竭尽全力做到。他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道歉，继而离开这间独属于芙蓉的房间，只因他的出现，已给芙蓉带来难以忘怀的伤害。
他不会跟任何人提起芙蓉的遭遇，只因如那一道道血痕，每提起一次，芙蓉的心便痛一分。他已因鲁莽伤过芙蓉的心，故而不愿再让悲剧重演。如若可以，他愿用余生去守护房里那个命运多舛的女人。
夕阳垂暮，夜色将至。
那是他等的天时，他将怀揣对芙蓉的愧疚，藏身夜色。他已输得一败涂地，故而无所畏惧，纵是一只小小黄雀，纵是雀巢已遭倾覆，亦要扑腾翅膀，用尖嘴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