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西七里，有座破庙。
破庙本供奉当地山神，是为山神庙。后因战乱频仍，天灾连连，百姓食不果腹，衣不遮体，自身已是难保，便无力顾及山神。更有甚者，不知从何时起，镇上谣传山神庙闹鬼，道是每每夜深，庙中常闻女人哭声，其音哀伤，如泣如诉，绵绵不绝。久而久之，山神庙逐渐废弃，沦为破庙。赶路人宁愿绕道，亦不敢由破庙经过。
此时破庙外，正站着二人，观望许久。
庙门虚掩，门上结满蛛网。月光洒下，隐隐可见蛛网上风干的虫。枯草丛生，间或传来幽幽虫鸣，虫鸣时高时低，乱不成章。断壁残垣上爬满枯藤，并睡着几只乌鸦，稍有异动，便扑腾起翅膀，群飞乱撞。
乌鸦瞎叫几声，也就飞走。待乌鸦飞走，却自庙内传来低低哭声，哭声如尘，纤细如发，渗入听者身体时，听者如受冰击，冷得直哆嗦。
女人的哭声！
荒郊野外，孤月高悬，一座阴森森的破庙，传来女人的哭声！
燕公子听到哭声，反倒笑起来，并且赞道：“妙哉，妙哉！传闻竟是真的，这座破庙果真有女人的哭声。”
白玉笙身体有些打颤，提议道：“那……那我们还是走吧。”
燕公子却道：“走？往哪儿走？要走你走，我却是不会走的。想我走南闯北，最是爱管闲事，可每回管的都是人事，从未管过鬼事，如今眼前正有个不知真假的女鬼，怎可轻易错过？更何况镇上捕快到处搜捕我们，一定想不到我们会藏在这座鬼庙。”
他不信庙里的女鬼为真，倒不是说他不信鬼的真，只因江湖乃至整个世道装神弄鬼的人太多。人死为鬼，鬼有执念，后来干脆称具有某种执念的人为某鬼，如酒鬼、色鬼、赌鬼……他自川蜀东行，曾到过湘西，湘西有一伙盗匪，专门扮鬼吓人，以伺机抢夺财物，被吓之人看到的不是真鬼，而是他们心中的鬼。
在他看来，破庙里哭泣的只有女人，而非鬼非神。
白玉笙却一向遇神拜神，遇鬼拜鬼。拜神并非信神，拜鬼并非信鬼，既是出于尊敬，又为求心安。自盗匪袭村起，他便再难心安，他常常做噩梦，亦极易胡思乱想。面对庙内传来的哭声，他不无担忧道：“只是庙里有女人的哭声……”
燕公子道：“你怕哭声？”
白玉笙轻轻摇头，辩解道：“不，当然不怕。”
燕公子轻“哦”一声，打趣道：“庙里只有女人与哭声，既然不怕哭声，那你一定是怕女人。”
白玉笙道：“女人不是老虎，没什么可怕。”
燕公子道：“你呀，真是不知江湖深浅，江湖上的女人，有时比老虎还可怕。老虎张牙舞爪，你远远看见它，便知道它想吃你，那时你大可跑掉，或是借助外力与之搏斗，总有一线生机。而江湖上的女人极擅伪装，等你发现她想杀你时，你已躺在她的怀里，逃无可逃。我劝你以后见到女人，一定要绕道走。”
白玉笙不再言语，轻轻敲门。
既然燕公子决定留下，他便只能跟着留下。他不怕哭声，谁都听过哭声，哭声与笑声一样，再平常不过；他更不怕女人，小牛村就有许多女人，张婶、李婶、胖妹都是女人，她们都待他特别好，一点都不可怕。
就在他的手快要触到门沿时，燕公子却是一把拉住他，提议道：“我来开吧，你到我身后去。”
白玉笙却挣脱他的手，轻轻敲门，门虚掩着，他的一敲之力便将门推开。他望着阴森森的庙，却冲身后的燕公子道：“我不想再躲在你身后，我虽不会武，开门的力气却是有的。”说话间，他一只脚已迈进庙门，并侧转身，打手势邀请道：“燕兄，里面请！”
燕公子明眸一闪，笑道：“多谢，白兄！”
他快步踏进庙门，抢在白玉笙前面。庙外月光皎皎，庙内却是漆黑一片，他自身上取出火折，拔下通风盖，轻轻一吹，便隐隐有火苗燃烧，照亮黑暗。
火光亮时，女人的哭声戛然而止！
白玉笙借着光亮，打量起整座破庙。庙并不大，过道前面是个小院，小院不过十步，空无活物。院里本有一座凉亭，如今凉亭已坍塌，只剩下一堆乱石与朽木横竖躺着，两侧院墙上刻着栩栩如生的壁画，因荒废已久，更兼院墙爬满枯藤，壁画模糊不可辨识。
枯藤缠绕，织成巨网，罩住小院。
燕公子刚踏入小院，却有一阵风起，吹灭火折的光！
没有光亮，复又陷入黑暗，耳畔复又响起那低低的哭声。女人的哭声，如泣如诉，如怨如愤！
白玉笙身体一颤，不禁后退一步，却无意间踩着一截空枝，发出吱呀一声，可这吱呀一声瞬间淹没在女人的哭声里。他不怕哭声，更不怕女人，但如此低沉幽怨的女人哭声，他却是第一次听到。蓦地，他忽然感觉到身后有人在拍他的肩，可当他回头时，却什么都看不到。
只有漫无边际的夜，以及阴森森的破庙。
燕公子拉着白玉笙，冲主殿喊：“无胆鼠辈，只会装神弄鬼。今夜，就算此庙是阎罗殿，我都要闯上一闯。”
话音一落，燕公子已重新燃起火折，火苗燃烧，照亮黑暗。
火光亮时，女人的哭声戛然而止！
白玉笙看到亮光，心里一松，才发现燕公子一直拉着自己的手。就在他低头时，却见一道人影自身后匆匆闪过，跑出庙门，跑向庙外皎洁的月光，他失声道：“什么人！”
燕公子转过身，看向庙门。此时他眼中的庙门空空荡荡，除却月影，再无别的，只得问道：“你有看到什么？”
白玉笙虽不甚确定，但还是道：“我仿佛看到一个……一个人影。”
燕公子道：“人影？”
白玉笙道：“不错，是人影。你手上的那……那道光，照出她的影。鬼没有影，人才有影，证明她是人，而不是鬼。”
燕公子将火折递给白玉笙，打趣道：“你分析的很对，又学到我的一点点小聪明。不过，你见识浅却是真的，只因你说的那道光是火折，但看你吃惊的样子，应该是第一次见到火折。”
白玉笙接过火折，上下打量起来，赞道：“它很神奇，走夜路很方便。”
燕公子道：“那就送你。”
话音一落，他便抢先一步往主殿走。人影跑出庙门，山神庙再无哭声，走过小院，便是庙的主殿，殿里供奉本地山神。神像人形大小，却是人与蛇的合体，因年久失修，不仅神像身上布满灰尘与蛛网，连蛇身都残缺不全。神像的眼睛，亦被蒙尘，难辨东西。
白玉笙进殿后，躬身礼拜山神，虔诚如信徒。
燕公子讥讽道：“世道如此艰难，拜神有何用？百姓们拜神，就想着吃饱穿暖；商人们拜神，就想着多赚些钱财；当官的拜神，就想着升官富贵……当今世道，是人做的孽，神却难救。若拜神果真有用，那百姓大可不用种地，都去拜神，求神赐吃赐穿。”
白玉笙轻“嘘”一声，严肃道：“燕兄，断不可如此说。神仙白天住云上，夜晚住月上，来到人间的都是济世修行的好神。他们放弃天上的自在逍遥，来到人间受苦，值得一拜。纵是不拜，亦不要说神的不好……”
燕公子打断他，没好气道：“打住，我不要听你说教。想必这番道理又是你那德高望重的师父灌输给你的，小小年纪，学这么多道理做什么。作为江湖上的前辈，我要郑重告诉你，道理都是些条条框框，都是死的，只有人是活的。要想活得自在逍遥，就少讲大道理。”
白玉笙坚持道：“无道无以立，一心向道，方得逍遥。”
他嘴上同燕公子理论，手却忙活起来，仔细清理神像上的蛛网与灰尘，而燕公子自觉无趣，便上下打量起主殿。殿里除却这尊神像外，两边都堆满干草。干草堆旁有些烧剩的树枝，树枝上冒着青烟，青烟上腾，一卷一绕。
燕公子指着青烟，莞尔笑道：“想必你看到的人影是那个哭泣女人的，她留下的这堆火，倒省下我们不少事。”
话毕，他已缓步走向那堆树枝，重新点燃。
树枝燃烧时，火苗腾腾往上窜！
此时，白玉笙仍在替神像打扫，甚为虔心。他望一眼火堆，随口问道：“燕兄，我们是不是在鸠占鹊巢？”
燕公子眼睛骨碌碌一转，打趣道：“当然不是，鸠占鹊巢的应该是那个装神弄鬼的女人，是她占了山神的巢。我们非但不是鸠占鹊巢，还是赶跑鸠的英雄，你那位救苦救难的山神感激我们都来不及，又怎会怪我们。”
白玉笙道：“你很会讲道理。”
燕公子道：“承让。”
白玉笙白他一眼，似有深意道：“你岂止会讲道理，道理在你这儿便有了黑白之分。你可以将黑的说成白的，也可以将白的说成黑的，你总有你的道理，并且别人轻易无法反驳。”
燕公子道：“我只当你是在夸我喽，咦……这是什么？”
原来，他嘴上说着话，手却没闲着，正收拾着墙角干草，以作休息之用。蓦地，他感觉干草下有个小石块，便伸手捡起，想要仍出去。可捡起时，他发现小石块并非真的小石块，是以他将“小石块”凑到火堆旁，细细打量起来。
白玉笙即将清理完所有灰尘，只剩下神像蒙尘的眼睛，却无意间瞥到燕公子手上的小石块，便停下手来，连忙跑过去，一把夺过，喜道：“这块玉叫白玉笙，它是我的玉，它真是我的玉……”
玉为笙形，笙体纯白。称此玉作白玉笙，那是再合适不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