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客栈。
油灯散着昏黄的光，由近及远，由强到弱，洒在桌上，洒在地上，洒在对坐二人的脸上。白玉笙仔细瞧着小燕子，未敢眨一下眼睛，他生怕眨眼的功夫她会消失不见，生怕眼前所见只是一个梦，一个常常做却留不住的梦，他常常在梦里见到她，梦里的他只轻轻眨一下眼睛，她便会消失不见。确切说，他想要留住的不是梦，而是她。
梦有千万重，她却只有一个。
他一边看着她，一边听她讲她的故事。
在他小时候，就很喜欢听故事，他喜欢听师父讲故事，更喜欢听依依讲故事，却唯独不喜欢听嘟嘟胖讲故事，嘟嘟胖讲的故事又臭又长，没有人会喜欢，连张叔张婶都很嫌弃。如今，在这间小小客栈里，他又能听到依依讲故事。可他心知依依讲的并不只是故事，而是她的经历。
每个人都会有经历，经历不同，故事也就不同。
原来，穆青峰指使李顺杀她，李顺只有杀她，他们之间的协议才能奏效。可李顺念及昔日友谊，并未狠下杀手，只是将她迷晕，想带她回青城。回青城的路上，她曾想过逃脱，皆被李顺制止。后来李顺听说穆青峰已死，他与穆青峰之间的协议作废，便放她走，让她自己选择去留。
她没有犹豫，立即赶回七里镇。
临走前，李顺跟她说过他们的计划。她猜得没错，他们果然要起义，起义的领导者便是李顺的姐夫，丐帮弟子十万众，青城亦有丐帮分舵，李顺受姐夫所托前来与丐帮帮主穆青峰详谈此事，不料有人走漏消息，他刚出川蜀便被人截杀，至淮南地界时又被六扇门的人盯上，幸得白玉笙所救，才不致耽误大事。
只是穆青峰一死，他与丐帮的协议就此作废。
没有丐帮相助，青城势单力薄，她曾劝他莫要做无谓的牺牲，起义是要流血的。他坦然一笑，没有答她，一路向西。
西有川蜀，号曰天府。
她与李顺分开时，正行至荆州，已闻川蜀发生民变。也即是说，此番川蜀民变，非由李顺领导，具体由何人在何地发动，却是不得而知。后经她多方打听，始知那场民变已被朝廷镇压，死伤无数，而那些涌向川蜀的流民已纷纷就地解散，摇身变成当地乞丐。
故事听完，白玉笙还在看她。
他一边看着她，一边感受着她心里的苦。他感觉到她有心事，在提到李顺的笑时，她既有些无奈，又有些不安。他知道李顺是她的好友，亦深知青城县另有许多她的旧识，包括她的师父。她在川蜀十年，川蜀便是她的家，让她舍弃家与家人，她一定受着煎熬。
他看到她心里的苦，她亦感受到他心上的痛。
她双手托着下巴，眼睛骨碌碌一转，打趣道：“傻哥哥，我好看否？你再如此看下去，只怕很快就会天明。”
白玉笙一愣，脸更是被火光映得通红，痴痴道：“好看，真好看……”
小燕子道：“有多好看？”
白玉笙道：“天下找不出第二个。”
小燕子咯咯笑起来，笑得很甜，似有深意道：“看在傻哥哥如此诚实的份上，我就送傻哥哥一样礼物。”说话间，她已起身，往床头走，待她回座时，手上已多出一个细长木盒，她将木盒递给白玉笙，笑道：“傻哥哥，接住！”
白玉笙接过木盒，问她：“里面是什么？”
小燕子故作神秘道：“木盒在你手上，你若想知道里面藏着什么，打开就是。你若担心里面有毒蛇、暗器之类的害人玩意儿，就不要打开。”
白玉笙道：“瞧你说的，我打开就是，纵是被毒死，亦心甘情愿……”说话间，他已轻轻打开木盒，而他一眼瞧见盒中之物，不禁浑身一振，失声道：“依依，秋霜剑怎会在你手上？”
剑名秋霜，秋霜切玉！
木盒中安安静静躺着的，正是那柄被水一方以命换剑的秋霜剑！
小燕子却若无其事道：“傻哥哥，难道你忘啦！我说过只要有我在，便没人敢欺负你，在我看来，欺负你的剑等同于欺负你，那贼大夫敢要你的剑，我就能要他的命。”
白玉笙道：“水一方？”
小燕子道：“不错，正是那位号称见死不救赛阎罗的水一方。”
白玉笙惊道：“难道你杀了他？”
小燕子道：“当然没有，我只是个飞贼，却不是杀手。不过……”她犹豫着，思虑再三，方接着道：“那日在长街上，我正四处找你，却一眼认出他手上的剑，于是跟踪他，把剑偷回来。”
她没有说后面的故事，只因她觉得后面的故事不该让她的傻哥哥知道。
后面的故事应该是：水一方早前已大肆宣扬，要当着众人的面销毁秋霜剑，可秋霜剑失窃，他感觉到极大耻辱。有人说他退隐山林，从此不再过问江湖事；有人说他自制毒药，毒死自己……
从此江湖，再无见死不救赛阎罗！
白玉笙道：“你可曾受伤？听说那贼大夫高深莫测的很。”
小燕子道：“傻哥哥啊傻哥哥，别忘了我是一名飞贼。贼分三六九等，最下等莫过蠢贼，做那掩耳盗铃之事，上等贼则以智取，利用一切可利用的外部条件，以达到目的。而我小燕子被称作天下第一飞贼，自然要对得起他们的抬举。那日看到水一方，我便悄悄跟着他，但我并未立即动手，而是暗中观察他的生活习惯，两日之后，我才顺利拿到秋霜。”
白玉笙道：“两日？”
小燕子道：“不错，那老贼极是古怪，剑不离身，就连上茅房都带着剑。功夫不负有心人，两日之后，我总算等到他的破绽。”
白玉笙道：“什么破绽？”
小燕子道：“那老贼不喝酒，不爱财，更不近女色，可以说几乎没有任何破绽。但是，他却有一个致命的习惯，此习惯足以要他的命。”
白玉笙道：“什么习惯？”
小燕子道：“洁癖，他有着非同一般的洁癖。”
白玉笙道：“洁癖？”
小燕子道：“不错，一个有洁癖的人，最是受不得脏。那****雇上四五名乞丐纠缠他，使他的身上与乞丐一样脏、一样臭，他回房后立即沐浴更衣。与上茅房不同，上茅房可以带着剑，沐浴却不能。”
白玉笙恍然道：“你就趁机拿到秋霜。”
小燕子道：“不错，但我也有一个坏习惯。每回得手，我都会留下一张纸，纸上画着一只燕子。”
白玉笙道：“以后不要再留。”
小燕子道：“既然称作习惯，便已融入生命，改不得，改不得……”
白玉笙听完小燕子的故事，小燕子却吵着要听他的故事。他不擅讲故事，亦不擅言谈，但还是将他的经历，从穆青峰之死到虞若离被抓，事无巨细，悉数讲给她听。在她面前，他不用遮遮掩掩，躲躲藏藏。
他已憋得太久，一说起来竟是没完。
她听完他的故事，咬咬牙，发狠道：“女飞贼遇到女淫贼，一定要她好看，绝不是交出玉那样简单！”
白玉笙道：“眼下玉倒是其次，茶楼失火，只怕师兄与虞若离已……”
说着说着，他抬头看房顶。客栈的房顶并不高，几根横梁在他眼前乱晃，如灯影交织，晃得他眼睛微微有些湿润。
他拂袖把泪抹掉，便低下头，看桌上秋霜。
她看在眼里，疼在心底，却装作若无其事道：“傻哥哥啊傻哥哥，他们都好好活着，你这泪流的一文不值。”
白玉笙一听，喜道：“当真活着？”
小燕子道：“自然当真，那贼人的目标既然是宝藏，只要宝藏一日不到手，就一日不会杀他俩。若我所猜不错，那贼人会主动联系你，告诉你他的手上又多出一位人质，让你用宝藏交换。”
白玉笙道：“可我没有宝藏，如何交换？”
小燕子道：“谁都没见过真的，假的也就可以当真。这个江湖，本就真真假假，我骗你，你骗我。只要确定他俩活着，就有希望。”
白玉笙听罢，稍稍放下心来。
他信任小燕子，既是信任她的为人，亦是信任她的聪明。她就像无边黑夜里的一盏明灯，只要有她在，他就不怕迷失方向；只要有她在，纵是江湖险恶，他亦无所畏惧。
铛铛铛铛，铛铛铛铛……
四更锣响，锣声由远及近，由弱到强，夹杂着天干物燥、防火防盗的提醒。诡异的是，锣声渐弱时，门外却响起敲门声，声音很轻，不急不躁，就那么一下一下敲着，任由屋里的人如何相问，敲门者皆不出声。
敲门者仿佛不会说话，只会敲门。只要门不开，便会一直敲下去。
小燕子顿生警觉，不敢大意。她轻手轻脚朝门前走，左手搭在门栓上，右手袖中的银针已然滑出。她朝身后看看，见白玉笙已提剑跟上，随时准备拔剑出鞘，才稍稍放心，取下门栓。
房门开时，他俩同时一惊。
门前站着一位女娃，女娃俏皮笑着，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