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梅初绽,满庭寒香。东柏堂一切如常,衣冠朝服穿梭如织,官车宝马过往如鲫。
高澄无心公务,任由案头的公文堆成了小山。令常随取来狐裘径自披在肩头,立在屋檐下凝望着结伴玩耍的幼子。
天子一道圣旨将他府上的女眷接入行营,仿佛被人一巴掌抽在脸上,做梦也想不到会发生这种事。因为那个呆子,他好容易习惯了众臣私下里异样的眼光,昨日一道圣旨,又会有多少人在背后议论偷笑?幻想着众人交头接耳、指指戳戳的得意模样,一张张奸诈猥琐的老脸,竟笑得前仰后合……
孩童的哭声打断了烦乱的思绪,远远望见跌坐在地的世子高孝琬,耐着性子步上前去。
“父王……”唤他的小子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半步,抬起小扇似的长睫,寄望于父亲主持公正。
“堂堂世子,这是怎么了?”俯身将赖在地上哭鼻子的小家伙扶了起来。
“长恭他欺负我!”阿琬狠狠白了立在一旁的四弟一眼,偎在父亲的怀里,表情十二分的得意。
“这叫什么话?你原比长恭年长,还好意思怪人家欺负你。”起身捏了下四子天下无双的精致小脸,展臂揽起两名孩儿的肩膀,“正所谓兄弟同心,其利断金。既是手足兄弟便要相互帮衬着,将刀口一致对外,去斩杀我们的仇敌。”
进门通报的小使突然打断了父子三人的叙话,“启禀大王,尚书令高洋携江湖郎中杜云清殿外求见。”
高澄脸色微微一沉,摆手示意孩儿们退下,拂去狐裘上的落梅,暗暗压抑着怨愤的情绪,“踏破铁鞋无觅处,居然自己找上门来。”释然吐出一缕轻雾,“有请杜老神医,孤在中堂等他。”
“那……”小使明知主子心中嫌恶,不敢再提某人的姓名。
耐着性子吩咐道,“一并请进来吧,令他在殿外候着。”
高洋随杜云清一道进了东柏堂,腿伤尚未痊愈,走起路来依然有些颠跛。将老人家送到中堂的玉阶下,转身折回神道边跪了下来。
“二叔,二叔——”几丈开外的金兽背后传来清澈的童声。转头看了一眼,正是那个大哥自认为最像他的孩子,只可惜其生母身份卑微,至今都不能认祖归宗。无意迁怒于孩子,微微颔首,勉强挤出个温和的笑容。
“呵呵,他算什么二叔,不过是个呆子罢了。”金兽背后又冒出一个小脑袋,如此眼神,如此口气,在高洋看来这才是最像大哥的那个。打量四下无人,两个小孩兴冲冲地跑来他身边围着他转了一圈,前后追打着跑进了后院。
高澄命人在虎屏下的主位一侧摆了张桌子,杜云清受宠若惊,勉为其难地落了座。
简短寒暄之后,高澄便将柔然小公主酒后发病一事同老神医细细讲明,遂起身恳请老人家到后舍瞧病。
杜云清不疾不徐地站起身,步下堂前拱袖一拜,“小公主已是病入膏肓,老朽医术不精,恳请渤海王恕老朽无能。”
高澄脸色骤然一沉,半真半假地说笑道,“怎么?老神仙自诩闲云孤鹤,不愿为本王出力?”
杜云清思量了半晌,捻着雪白的胡须解释道,“却不知大王想要老夫怎么医?若顺应天意,小公主此时已然驾鹤西去了,不过是太医院的针药顶着,只差还没咽气。”
“金针良药眼看就顶不住了。温太医说,最多熬不过五日。”
“大王若要她活蹦乱跳完好如初,不如现在就把老夫杀了。若只求还有一口气嘛,老夫倒可以想想办法。”
高澄起身上前,一把抓住杜云清的手,大喜过望,“有老神仙这句话,孤就放心了。只要还有一口气,只要不必向头兵可汗报丧,孤便信守承诺,将那娲皇宫给你盖起来!”
摆了摆手,示意对方大可不必,言语中透着浓浓的惋惜,“从此后小公主不能讲话,全无神识,却要受尽困锁煎熬之苦,大王竟忍心看着一名娇弱的女娃儿受这样的罪么?”
“她一人受罪,总好过百姓受苦。两国失和,战祸一起,痛苦的人儿又何止千万呢?”心忧天下,不见半点内疚之色。
“小公主自幼在相府里长大,大王能舍亲情而取大义,老夫何等惭愧啊!”听起来像是赞美,那不过是对方自以为是的错觉罢了。仙寿之年,从未见过眼前这般冷血的人,小公主自幼在他身边长大,他怎能如此心安的看着自己的亲人受苦啊?
高澄命小使引杜云清前往内舍问诊,并口谕太医院众医官听凭老神仙调配。终于想起了跪在殿外的呆子,未曾使人传唤,披上大氅怀抱手炉径自出了殿门。
一连跪了几个时辰,高洋的双腿经历了初时的疼痛,此时已没了知觉。再加上天寒地冻,时不时抹几把鼻涕,鼻尖与上唇红得发亮,轻轻一碰就火辣辣的疼。
“起来吧。”高澄迈着轻缓的步伐停在兄弟的面前,唇角抅起一抹得意的笑容。
高洋略显迟钝的抬起头,咬牙切齿地吭哧道,“腿……麻了……起不来了……”
“冷么?”关切地抚平对方滚着貂缘的衣领。
“天冷人精神,热了打瞌睡。”撑着僵麻的双腿,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在地牢里关了这么些日子,心里总会有些怨气,不打算对孤说点什么吗?”神色睥睨,扫过对方脸上一贯木讷的表情。
“那牢头还有一丝人味儿;我非宰了那问案的不可!”还记得对方用刑时他说过的话,睚眦必报,绝不止是说说。
“有冤的报冤,有仇的报仇,听凭你处置,孤绝不护短。”
“我心里憋屈,大哥居然断定我是元氏一党,认定我串通贼人要置大哥于死地。咱俩可是亲兄弟!说好了一致对外的,就因为那个女人,你还有完没完了!”放肆地一通数落,拿捏火候,收敛起性子嘟囔道,“好,就算是我的错,不该招惹那个女人。可那都是以前的事,谁人少不经事时还没犯过几回错?只恨我心性愚钝,未曾想大哥竟这般在乎,而今想明白了,往后我退避三舍!”释然叹了口气,大咧咧地拍了拍衣襟上尘土,“坐了回牢,把是不是人遭的罪都遭了一遍,这下咱俩扯平了,我不计较,往后你也别记恨我。”
高澄回眸打量了兄弟许久,这呆子突然转了性儿倒叫他有点不习惯了。将赤金手炉塞进他手中,畅然一笑,“哈哈哈,如此甚好。孤正盘算着带你去看一出好戏呢!走,随孤出城。忽然觉得手痒痒,想放几箭,召集人马,再同那姓元的玩一场游戏。”
高洋看了看对方的脸色,嗓音微微一沉,“明知那女人在行营里,大哥又在试探我。不去!刚说了退避三舍。”
“你当真不想知道行营里发生了什么?也不打算追查那壶毒酒的来历?”停下脚步,信手折下一支腊梅。
“大哥的意思是,那狗皇帝怂恿女人下了毒?”心里怀着同样的揣测,可他宁死都不愿相信。
“为此,事发之后孤便即刻下令释放了你,唯恐你在狱中再遭不测。”坦然对视,不见丝毫心虚的表情,“兄弟同心,其利断金。为保大魏千秋万代,孤和你必定要死一个。孤侥幸逃过了天罗地网,下一个就轮到你了。还有什么手段比这壶毒酒更稳妥?她送的酒你必定会喝……”扬手拍了拍兄弟的肩膀,看似无比同情。
还有什么比被挚爱的人出卖更叫人绝望的事呢?
妒意与仇恨会将这呆子变成一杆无坚不摧的长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