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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京杨锐在军机处当值,太监阿昌突然匆匆赶来,在他耳边小声说道:“皇上宣你觐见!”
杨锐听了,不禁打了个愣惊,皇上要见我?他从窗口看了看天色,估计已近申刻了。凭直觉,他觉得这个时候召见,肯定是皇上有重要的事!
他立即放下手中的事,跟着阿昌急匆匆地来到勤政殿,走进了光绪帝的书房。
当他向光绪见过君臣之礼后,发现皇上双眉紧蹙,表情凝重,嘴角边似乎挂着几分苦涩。
杨锐暗暗一惊,“皇上怎么了……”
杨锐感到气氛有些异常,特别是皇上那清俊的脸上,没有往日那样和善的笑容,两眉之间未散尽的阴霾,使他显得有些不安。这与他老成持重,待人亲和的性格,迥然不同,他一下子怔住了。
光绪见杨锐进了书房,便让身边其他的人出去,自己亲手将书房的门关上,让杨锐在自己身旁坐下。
杨锐见皇上让自己和他坐在一起,怎么能和皇上这样坐着呢?他惊恐万状地跪在光绪面前,诚惶诚恐地奏道:“不敢不敢,皇上,这……”
光绪忙将杨锐扶起,说道:“现在非常时期,我们不要拘泥于君臣之礼了。”
杨锐惊恐地看着皇上,皇上今天怎么啦?他被皇上超乎寻常的举动几乎弄蒙了。
光绪沉重地对他说道:“我得到可靠消息,太后利用九月初和我在天津阅兵之时,让荣禄发动兵变,将我废黜囚禁,她要恢复垂帘!”
“太后真的要囚禁皇上?”杨锐听了光绪的话,顿时目瞪口呆。
是的,近来,宫里的这种传言,日盛一日,杨锐总以为这肯定是谣言,而没有多想。现在,看来这是真的了!难怪皇上今天表情这样异常,原来是慈禧真要对他下毒手了!
他的心像被人突然捅了一刀似的,顿时一阵生痛。
光绪目不转睛地看着杨锐,说道:“我如今在宫中如同在孤舟之中,唯一的希望是康有为和梁启超等臣能救朕了。”
杨锐听皇上这么说,一下子紧张极了,不知如何宽慰皇上为好。
光绪激动地拉着杨锐的手,语气惨然:“太后囚禁我,目的是为了推翻新政,扼杀变法,抓捕康有为和你们。可以说,现在,我的安危,直接关系到康有为和你们维新志士。我希望康有为和梁启超等臣,急需妥筹良策,推进变法。可惜宫中太后的耳目很多,我不好出宫,现在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回去迅速联系康、梁等人,朕希望你们的行动能够抢在慈禧的前面,打破他们的阴谋,力挽狂澜于既倒。切记切记,千万不要辜负朕!”
光绪说完,已是满面泪痕。
杨锐听完皇上这些推心置腹般的嘱托,泪流满面。他感到慈禧像一只巨大的黑手,就要从头上压下来,形势非常严峻。
现在,他感到皇上所托,事关重大;特别是皇上对自己这样的信任,让他感激涕零。他当即跪倒在地,哽咽地奏道:“皇上如此看重微臣,臣定当不辜负皇上厚望,即使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
光绪又将杨锐扶起来,他双眼直勾勾地看着杨锐,似乎意犹未尽。那温柔的眼神中,还有几分悲凉。
看到皇上期盼的眼神,杨锐深深感到,皇上对自己寄予了很大期望,使他惶恐而又紧张。
他们激动得忘了君臣关系,两人泪眼相对。这是无声的交流,是感情的碰撞。汹涌澎湃,巨浪翻卷的心潮,让他们非常激动。
光绪走到自己的案前,案上,放满了一摞摞折子和批文。光绪拿起一份批文看了看,想说什么,又放下了。末了,他对杨锐说道:“我已写好了一封诏书,托你带给康有为他们。现在,你要尽快出宫,好与康、梁联系,把朕的口谕转告给他们。”
杨锐听了皇上的旨意,忙连声应允。
光绪说到这里,阿昌忙用托盘,将封好的诏书,送到杨锐面前。杨锐伸手准备接过诏书,突然身后传来一声清脆的声音:“慢!”
杨锐和光绪同时回头看去,见珍妃用手挑起门帘,脸上的表情,像是凝固了似的,他们都感到一惊。
光绪充满激情地叫了一声:“珍妃!”
杨锐也很意外,没想到珍妃娘娘也在书房!他感动地上前,跪下向珍妃娘娘叩头请安:“娘娘吉祥!”
“免礼了。”珍妃说着,从门帘里走了出来,说道,“皇上,外面慈禧的耳目颇多,这样带诏出宫,恐怕不安全。”
光绪听了珍妃的话,觉得有理,便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原来她是这样细心,心里非常感动。
“珍妃……”他想说声感谢的话,因哽咽强烈而难以往下讲。
珍妃见杨锐还跪在地上,便对他说道:“起来吧。”待杨锐起来,她又对光绪说道:“皇上,这份密诏非常重要,还是小心点儿为好。”
光绪连声说是。他随即取下自己身上的玉带,递给珍妃。珍妃接过光绪手中的玉带,用刀挑开缝合的线,使玉带露出一条缝隙,将玉带递给光绪。
光绪小心地将诏书放进缝隙里,再交给了珍妃。
珍妃接过玉带,一针一针地将玉带缝好,还给了光绪。
光绪接过玉带后,反复检查了玉带的针脚,确实没有破绽,才将玉带交给杨锐。
杨锐跪在地上,双手接过光绪手中的玉带,双眼泪水滚滚。他朝光绪重重地叩了两个头,又向珍妃行过礼,才匆匆出宫。
珍妃见杨锐走出门后,光绪还那样愣愣地站在那里。她含着泪水,走到光绪面前,用手帕帮他擦干眼泪,高兴地说:“皇上总算明白过来了。”
光绪听了珍妃的话,不解地问道:“明白了什么?”
“你终于敢与‘亲爸爸’抗争了呀!”
“唉!”提到这个,光绪想起昨天给“亲爸爸”请安时,“亲爸爸”说的那句话,又在耳边回响:“如果你真的听信康有为设懋勤殿的妖言,坏了祖宗大法,那我就不讲情面,忍心要将你废掉,重新另立!”
这句话就像一声巨雷,震撼得他双耳齐鸣,眼前金花飞舞,让他直到现在还惊魂未定。
“亲爸爸”为什么当着自己的面,把意欲废黜自己的话,说得这样清楚呢?
他反复思考了一宿,觉得是自己一向太仁慈了!
记得是四月二十三日(1898年6月11日),自己怀着一腔重振大清,再不受欺凌的抱负,发出《明定国事》诏,到今天七月三十日(1898年9月15日),已经三个多月了,自己满怀希望,太后能够支持变法,不沦多忙,一直坚持给她请安。可是,她总是没有一点感动,还毫无顾忌地按照她自己的意图,逼着自己下诏,做了不少违背自己心愿的事:
——四月二十七日请安后,她要自己下诏,给恩师翁同龢革职,虽然自己感到非常震惊,新政怎么能少了他呢?不能给他开缺!
可是,自己没有抵抗,抱着与慈禧求和的一丝幻想,忍了这口气。第二天含泪给翁同铄下旨,给他开缺,放他回原籍。
——五月四日请安后,慈禧要自己封荣禄为文渊阁大学士,次日,又要授荣禄为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并将直隶按察使袁世凯教练的新建陆军划给荣禄节制。
自己明知道她这是在紧锣密鼓地安排自己的亲信,培养自己的势力。可总想到她是“亲爸爸”,害怕和她弄僵了关系,从来不敢违抗,于是又下了诏。
……
这样的事,太多了,真的是太多了,简直让他不堪回首!光绪想到这里,泪如雨下。
尽管自己用十二分的感情,甜甜地叫着“亲爸爸”,以为这样可以加深母子感情,用亲情来感动她,让她能理解自己,支持自己。
可是,这一切都是事与愿违,“亲爸爸”对自己越来越不放心了。
现在,“亲爸爸”一点不顾母子之情,居然要对自己下毒手。令他痛心疾首!
“皇上,”珍妃在一旁安慰道,“其实,我觉得‘亲爸爸’不只是简单地要害你,她也是冲着康先生来的。是你护着康先生,不拿掉你,就不好拿下他,不拿下他,变法她就无法遏制,就阻挡不了变法的洪流。”
“其实,朕也是这样想的。”光绪点头说道,“她听信怀塔布、杨崇伊这一班心腹的谗言,时刻都在盘算对变法的扼杀。”
“她怎样对待你,你就不能怎样对待她?”珍妃问道。
“是的。”他想到昨晚谭嗣同给他的一份折子,建议自己对袁世凯要“重用重赏”,想来也只能这样了。
如果袁世凯不肯效命,荣禄一伙得势,就不会放过康有为。趁这次会见伊藤,请他利用租界,将康有为保护起来。
于是,他慷慨地说道:“明天,就是八月初一了,我要接见袁世凯!”
光绪说着,右手握拳,在空中用力一劈,语气铿锵。
2
火车到了天津,御使杨崇伊兴奋地走下火车,出了车站,径直往直隶府赶来。
直隶总督荣禄,见杨崇伊这么早就赶到天津,非常高兴。说实话,他一直欣赏这个活跃的江苏人。
他在光绪廿一年(1895年),在刚刚授御史衔的十一月,第一疏,就首劾康有为、梁启超在北京所创设的强学会,结果奉旨将其查禁。
光绪廿二年(1896年)又一疏将翰林院侍读学士文廷式参倒,将其革逐回籍。特别值得他惊奇的是,参倒了这位光绪宠爱的瑾妃和珍妃的老师,确实不易,让他十分赞赏。
荣禄一直密切注视着杨崇伊,他对大清忠心耿耿,觉得他算得上是太后的最得力人手。
荣禄想到这里,很客气地把他接着,带到了里间的密室。
怎么?荣大人将自己引进密室?杨崇伊很震惊,这是个神秘的地方,不是知己,一般人难以进来的地方啊。
荣禄是什么人?太后的红人,朝中掌有实权的第一人!跟这样的红人当上了知已,杨崇伊激动得热血沸腾。
杨崇伊想到这里,顿时精神焕发,走起路来,腿上格外有劲,乐颠颠的,紧紧跟在荣禄屁股后面。
荣大人这样信任自己,他甘愿为他赴汤蹈火。
这个密室其实很大,别看荣禄口口声声地尊崇祖制,可这里全是摆的西方那软乎乎的玩意儿——沙发。在那个显眼的地方,还有一个西洋式的酒柜。不过,酒柜里没有放洋酒,全是各省的名贵贡酒。
两人在密室坐定后,杨崇伊见自己与荣大人并排而坐,顿时惊喜交集。为了感激荣禄的厚爱,没等荣禄开口,他就迫不及待地说道:“总督,又有令人振兴的好消息了!”
“好消息?”荣禄似乎像漫不经心地问道,一陕说给听听!”
杨崇伊凑近荣禄,神秘地说道:“昨天,不,是前天,光绪为设懋勤殿,到太后那里请安,还歇了一夜,昨天早晨,太后大发脾气了!”
“这样好!”荣禄一听设懋勤殿,气就不打一处来。
自进入七月以来,光绪在康有为的怂恿下,一直向太后嚷着,要设什么懋勤殿,让太后整天不安。什么懋勤殿,顾问官?不就是想借洋人之手,撇开太后,把朝廷大权掌握在自己手中吗?
这事好在太后给抵挡住了。虽说光绪却一直不肯罢手,现在到底让太后生气了!
“太后是怎么说的?”他追问道。
“太后生气地说,如果再提要设懋勤殿,小心给他换下来,另立皇帝。”
将光绪换下来?这也是荣禄的愿望。
别看光绪年纪不大,可非常老成。为了这个懋勤殿,能够得到太后的批准,他竟经常在太后那里过夜,想用“母子情感”来感染太后,批了他的懋勤殿。
作为女人,“母子亲情”是女人的最为脆弱的防线,也是最容易被打动的,荣禄时刻都在担心。
可好,听杨御使这样说后,荣禄感到很满意。现在,他可以对此放心了!
但是,这些日子,令荣禄恼火的是,康有为也是忙着跑领事馆,想是想串通洋人,使太后动心,同意他们设懋勤殿!
如果将光绪换了下来,康有为也蹦跶不起来了。荣禄想起太后的那句“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话来,只等着快些将光绪软禁了,捉拿康有为,就易如反掌了!
“荣大人在想什么?”杨崇伊见荣禄听了他的那句话,老半天没有吭声,他怕是自己说错了话,忙小心地问道。
荣禄叫侍卫给杨崇伊上茶后,问道:“康有为他们重点放在设懋勤殿上,我们怎么办?”“怎么办?”
杨崇伊深有感触地说道,“要抓到康有为,过不了光绪这道坎。老佛爷没有训政,她只能在万寿宫,养心殿,听光绪禀报,她才好下懿旨,要是不请示呢?比如七月十九日的那件事……”
杨崇伊见荣禄听了自己这句话,一下子把脸黑下来。他忙把话停住了,怕是自己又说错话。
不过,想到这天发生的事,他就控制不了自己的感情。杨崇伊觉得自己的话没错!这个七月十九日,这个耻辱的日子,简直让他们刻骨铭心!
这天,光绪大发雷霆后,当即下谕,将礼部尚书怀塔布等六人以“阻挠主事王照上言”被革职后,他接着又将杨锐、刘光第、林旭、谭嗣同四人授予四品章京,军机上行走。这一上一下,他感到莫大的耻辱!如果他要是请示太后,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
当然,光绪这样做,是康有为在给光绪接二连三地上折子,才使这个弱不禁风的光绪,胆子越来越大!
可康有为有光绪护着,让他们束手无策,恨也是干恨。
“我在请太后训政,让老佛爷重新垂帘!”杨崇伊神秘地回答着说道,“如果老佛爷能够重新训政,康有为就要……”杨崇伊说到这里,用手比着刀样,在脖子上一抹。
荣禄看到杨崇伊的那个手势,忍不住笑了起来。他这动作虽说有点滑稽,但还是有些道理。他兴奋地说道:“好,他们忙着懋勤殿,我们就抓紧请太后训政,看谁的行动还要快!”
荣禄所说的“行动”,是指在怀塔布革职后的第二天,他和慈禧商定,在九月初,趁光绪和太后在天津阅兵时,发动兵变,将光绪废黜囚禁的秘密计划。
打这以后,他一心巴望快到九月初这个时候了!
可是,现在看来,形势发展太快了。今天才是七月三十日(1898年9月15日),离九月初的时间还有一个多月,时间似乎太长了,荣禄似乎等不及了。
看来,如果行动提前,抓紧请太后训政,迫在眉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