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径直开到了海边。陶欣摔门下车,冲到沙滩上,冲到水面上,眼看着就要冲到海里。陈冬尔赶紧冲刺过去,一把拽住人生失控的陶欣。
陶欣挣扎,疯狂甩头,捶打陈冬尔,他紧紧抓住她的臂膀,一点不松手。陶欣头一沉,牙齿咬在他的肩膀,巨大的悲伤从心底喷涌而来,她只有死死地咬牙,才能不让悲伤在身体内爆炸。陈冬尔皱眉,坚毅地不吭一声,如果这样能让陶欣好过一些,他倒是愿意被咬掉一两片肉。终于,陶欣力竭,伏在陈冬尔的肩膀,泪水不可抑止地滑落,逐渐呜咽,然后变成嚎啕大哭,边哭边捶打陈冬尔,她说你是不是人啊,咱俩17岁就在一起了,你怎么能这样对我;她说你说过你一辈子只对我好的,现在还不到一辈子呢;她说人生那么长,我没有你我怎么走下去;她说我不想失去你,我生气是因为我太在乎你;她说我不应该弄丢你送我的镜头,我去把它找回来,我们还能回去吗?..陶欣把心中的难过、不舍、难以置信倾泻而出,悲伤如此巨大,天地苍茫一片,她愿这片黑色的海黑色的夜将她吞噬,也好过人间最终的孑然一身。
此刻她在混乱的情绪中,把陈冬尔当成了吕捷。陈冬尔深深地怜惜她,任由她在自己怀里放肆。等她发泄完了,默默地把她扶回岸上,让她倚靠在自己身旁。海滩一片寂静,连浪花都不敢来造次。
等待陶欣完全平复下来,陈冬尔试探地问:“如果,他回来追你,奋不顾身地,你愿意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吗?”
陶欣耸动了一下肩头,说:“我想。但我做不到,我会看不起我自己的。以前,我们曾经开玩笑说要一起殉情,刚才,我就当和他一起跳海了,他死了但我存活了下来。”
陈冬尔疑惑地问:“那么坚决?”
陶欣凄然地说:“爱到自尊都不要吗?那和死了有什么分别?”
陈冬尔推她一把:“别口口声声说死了,能好好活着多难得啊。我们天天吸着霾,吃着地沟油,喝着毒牛奶,要活到寿终正寝简直是人生大赢家。跟这一比,不就丢了个男人嘛!”
陶欣也笑不出来,突然环顾四周,才想起来问这是什么地方。
陈冬尔老实回答:“我家。”
陶欣看着远处天海交接的鱼肚白,说:“你没开玩笑吧?”
陈冬尔没开玩笑,他家在辽宁葫芦岛兴城,一个海滨小县城。陶欣说不想在香港看海,他就想到了老家。此刻,天渐渐亮起来,一片蔚蓝铺开在两人面前,远处出现一条渔船,偶尔还听到一两声汽笛声。整个城市正在苏醒开来。
陶欣回过头,问:“你家在哪?”
陈冬尔远远地指着海中央。
终于等到第一班船,船上人稀稀疏疏地,陶欣觉得自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支配着,不敢相信竟然会跟随陈冬尔去他的家,那个叫菊花岛的小岛。船慢慢地驶进菊花岛海域,淡淡蓝蓝的海水泛起粼粼波光,竟犹如东南亚的海一般。陶欣不觉看醉了,回头惊喜地说:“这就是你的家,菊花岛?”陈冬尔看得出她爱自己的家乡,满意地微笑点头。
从码头上靠岸,有海鸥低空飞行,净白的沙滩上有村妇在捞海带,几个当地的少年坐在渔船上好奇地看着入侵的游客们。
海边的小街弯弯曲曲,灰砖和红砖交相错叠,没有任何章法规律可循,但白描出一股生活本来的面目。陈冬尔领着陶欣穿行其中,陶欣感觉像穿越到了70年代,既陌生又新鲜。他们穿过一个巨大的市场,驻足在一个海产店前。店老板正在弯身整理货品,都是腌干的海鱼、海带、虾米,还有一缸缸的泡菜,琳琅满目。
陈冬尔叫了一声:“爸,我回来了!”店老板起身,转头,先是一惊,继而哈哈大笑,一边拍着陈冬尔的肩膀一边大声呼唤他妈。迅速地,陈妈妈从店的深处冲出来了,跛着脚,但仍然不失优雅,穿着一条蓝花短衫配彩色斑斓格子裙,头发精心地烫染成了酒红色的大卷,一看就是慈爱的家庭妇女。
陈妈妈嗔怪儿子不提前打电话回家,又说肯定是第一班船回来,那肯定昨晚住在兴城了。都等她絮叨完了,才注意到陈冬尔身边还站了个陶欣。陈妈妈收起母亲的气场,迟疑地打量陶欣,陈冬尔赶紧介绍了一番。然后陶欣注意到,陈家父母交换了一下眼神,然后陈妈妈就张罗着吃早餐。
陶欣很好地扮演着自己来访者的角色,她审视着陈冬尔的家庭,这个两层的海边小屋,据说是陈爸爸年轻时候和自己兄弟们亲手搭建起来的,纯木打造,虽历经三十载风雨,也经几次修葺,却也屹立不倒。前店后住,依靠门前的海产店,他养活了一家。陶欣看得出,陈冬尔和父母的感情很好,虽然是寻常人家的一顿早餐,白粥咸菜大馒头,却互相夹菜。而陈爸爸时时爽朗的大笑颇有感染力,陶欣也不自觉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眼泪却流下来了。
陈爸爸和陈妈妈面面相觑,陈冬尔结巴地解释:“她,她家的一个亲戚,去世了,所以她心里难过呢。”陶欣抬起泪眼看着陈冬尔,陈冬尔低头继续喝粥。
陈妈妈放下碗筷,拍打着陶欣的背,安慰道:“姑娘,生老病死都是寻常事,不要哭。他去到更宁静的天国,有主照看着,该替他高兴啊!”
陶欣摇摇头,说:“不是。我是看见您,想起了我妈妈。从小到大,就我和我爸两个人吃饭,都没有声音的。”
陈家二老相视一笑,陈妈妈假装打了陈冬尔一下:“净胡说!”又转向陶欣:“那真遭罪了。肯定没吃过好的家常菜,多吃点啊!”
陈冬尔揶揄妈妈:“就咸菜白菜,咋那么好意思让人家多吃点呢!”陈爸爸又爽朗地大笑,陶欣也破涕为笑,陈妈妈也不好意思地笑了,连连说自己糊涂了,中午再吃顿丰盛大餐。
饭后,陈冬尔把陶欣安顿在自己二楼的房间里,陶欣静静地打量着这个小小的房子,墙上挂着一些旧时的照片,陶欣看完每一张,从陈冬尔的百日照看到了大学毕业照。她爬到他的矮矮小小的床上,躺在一片蓝白格子被单上,听到海的声音,她又坐起来,跪到窗前,拉开小黄花的窗帘,一道阳光掠过来,刺得她开不了眼。海就在屋后不远,泛起的小浪花显得屋内更为静谧。
此刻,陶欣的手机刚充上电,显示有两条短信,是吕捷的“挽回”短信,他旗帜鲜明地表明自己依然爱着陶欣,希望再和陶欣好好谈一次。由头至尾未表达出一丝丝的悔意,陶欣想他也是爱着阿美的吧,连一句“对不起”都吝啬得给自己了。
陶欣默默地把手机调成静音放回桌上,头脑一片混乱,过去的记忆像自己拍摄的照片,一帧帧地回放,但身体由于透支太大,终于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缓缓地睁开眼睛,眼泪就顺着眼角流下来了。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她想象中的自己是如此坚强独立,从来都是以一敌十独当一面,从小不仅学着照顾爸爸和自己,大了还照顾吕捷,照顾方小方。她不曾想象自己原来也如此不堪一击。昨晚,她甚至做出跳海的举动,一念及此,她简直羞愧难当。她想,她值得为吕捷去死吗?17岁开始和吕捷在一起,她习惯了吕捷是她的精神支柱,吕捷的一举一动任何事情她都觉得很棒,即便高考他落榜了重读了一年才进入电影学院得称自己为师姐,她也依然觉得他艺术触觉灵敏,审美角度独特,他是世界上最厉害的,无人能及。此刻她回忆往事,深深觉得她把爱当成了想象,甚至两人没有探究过,他爱陶欣的什么。现在细想,他爱陶欣,也许只缘于对陶欣待他粉丝般的爱的回应吧。此刻她眼中的吕捷,只是一个需要女朋友包养的文艺青年,年过三十一事无成,竟也饱暖思****,于是他的身体不再圣洁,他的灵魂不再高贵,他竟也跟一般男青年无差别地活在“裆”下。他再也受不起她这些年无条件的爱了,陶欣轻轻地啐了一声。原来,当偶像崩塌时,爱也消逝了。
陶欣慢慢地下楼,踩得楼梯咯吱咯吱作响。陈妈妈在厨房里做饭,转头看见她,微笑着说:“不多睡会儿?”陶欣羞赧地摇头,希望能帮上什么忙。陈妈妈客气地拒绝,委婉地表示城里的姑娘怎么会下厨,陶欣连忙说自己10岁就开始包揽厨房的活儿,虽然不讲究色香味俱全,但还是有一定功底的。陈妈妈拗不过她,又实在看她手足无措无所适从,于是给她分派了掰蒜的工作。陶欣欢天喜地的接受任务,然后又接着洗菜、打下手。
在两人的联手厨房作战中,陈妈妈颇有技巧地获取了陶欣的所有信息,除了刚刚失恋这件事情。
她对陶欣的职业尤为好奇,像孩童般提问:“你四处走走给人拍拍照就能挣到钱了?”陶欣遂告诉她很多人在家开淘宝店,在家里坐着就把钱给挣了。陈妈妈啧啧称奇,她极少离开菊花岛,完全做不到与时俱进,呈现一种半与世隔绝的状态。陶欣乐见她的天真,又没有一般老阿姨的长辈架势,当下觉得亲切无比。
最后,陈妈妈拍手笑道:“呀!做好了,比平常早呢。你去外面叫那爷俩吃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