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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琥珀之城(8)

不过乌兰巴尔思虽然耐心在林家潜伏三年偷师学艺,林深却直到最后才悉心教导,乌兰巴尔思就算再能干,毕竟于造船一事经验不足,只好觍颜去求取林深的帮助,直有刘玄德三顾茅庐的劲头。

林深自从那日在沙滩上惊怒吐血,身体便迅速地衰败下去,纵有乌兰巴尔思遣医送药,林简尽心服侍,还是一日弱似一日。乌兰巴尔思每次来到林家时,林深躺在床上紧闭双目,无论乌兰巴尔思如何恳求劝慰,也断不肯睁一下眼,哼一个字。

林简本是对乌兰巴尔思恨之入骨,当初恨不得一头撞过去和他同归于尽,然而这些天来看他对父亲低声下气关怀备至,好医好药流水价一般送来,林简也不敢真正得罪了他害了父亲性命,只能强自压制情绪,把乌兰巴尔思当空气一般不闻不问。

这日乌兰巴尔思又派了大夫来给林深看诊,林简不敢打扰,就坐在家门口的石头台阶上发呆,心头空空荡荡的。

过去的一切恍如一场噩梦,眼前的泉州依旧刺桐环绕,熙来攘往,除了多些蒙古装束的士兵官员,似乎和过去也没有太大区别。而真正让痴公子心痛难当的,则是赵行原赵忱等人死于蒲寿庚的宴席那夜,剩余的赵氏宗室举火****,不禁烧掉了若干宅子,连带赵行原数十年的金石收藏也化为灰烬,包括林简千辛万苦搜罗回来的延庆侯遗物。

华夏的珍宝,究竟是宁可埋没荒野、付之一炬还是拱手送给鞑子糟蹋,这一点林简总是想不出保全之策。再想下去,不禁心痛,连头也痛起来。

正被太阳晒得昏昏沉沉,忽然,远处有人连滚带爬地跑了过来:“是林公子吗,求你救救我们,救救我师父!”

林简霍然站起身,发现奔过来的是一个不认识的小道士。还没来得及开口,那小道士已一把拉住他的袖子,抽抽噎噎地哭诉起来。

林简听他断断续续讲了半天,终于明白了缘由。原来乌兰巴尔思近日大力造船,木材不够,就带了一队士兵去拆上清观。上清观的李真人带着徒子徒孙抵挡不得,只好派了小徒弟来找林简,希望看在以前师兄弟的份上,能够阻止乌兰巴尔思的行为。

林简本不信自己能够阻止乌兰巴尔思,可一想到上清观几百年间增建的规模,想到气势恢弘造型独特的三清殿和殿内三座香樟木雕刻的巨大天尊像,双脚就不受控制地跟着小道士朝上清观跑去。

还没跑到上清观门口,林简就听见了远处传来的砰砰磅磅的敲击拆卸之声,嘈杂中还带着人声嘶力竭的哭喊:“大人,求你别拆了别拆了,我把观里的财宝都送给大人,都送给你……”

然而回答他的,却是一声大梁轰然坍塌的巨响,震得整个大地都颤抖起来。

仿佛被塌下来的大梁砸上了脊梁骨,林简身子一顿,随即踩了风火轮一般跑上观前近百级石阶,一把推开半开的观门,赫然看见昔日拿腔作势装活神仙的李真人手里捧着个硕大的白玉狮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跪在乌兰巴尔思面前磕头。那个白玉狮子,恰正是林简当初为了庆姬偷去贿赂李真人的礼物。

乌兰巴尔思原本只是皱着眉头指挥士兵拆卸一应殿宇,转头见林简来了,便一把抓过李真人手里的白玉狮子塞进林简手中:“这是林家祖传的东西,拿去还给师父吧。”

林简原本想说我们家最珍贵的祖传造船秘技都被你偷了去,还这个劳什子有什么用,但他毕竟还有几分清醒,深深地给乌兰巴尔思作了一个揖:“邬师兄,上清观是福建路最大最古的道院,几百年间兵戈水火保存下来不容易,求你把它留给后人吧。”

“对啊对啊,亵渎了三清神像,天尊会降罪的啊!”李真人连忙应和林简,跪在他身后的上百个道士也一起哀哀戚戚地哭叫起来。

“那就让他们降罪给我好了。”乌兰巴尔思不为所动,只是把林简拉起来指着拆了一半的三清殿问,“师弟,你可认得这是什么木材?”

“松木。”林简精研古玩,认木料的眼色也是一等一的好,当下不加思索地回答。

“不错,是上好的马尾松。”乌兰巴尔思的眼中精光一闪,语气颇为愉悦,“师父说,海船的龙骨一般都要用松木。这座上清观都是松木建造,如果全拆了用作战船的龙骨,岂不是少了许多民夫上山采木之烦,造船的进度也可以大大加快了。”

不等林简回答,乌兰巴尔思又滔滔不绝地说下去:“可惜我算了算木料,拆了整座上清观还是不够两千艘战船的龙骨之用,师弟你眼光好,看看还有哪里的房舍木料适合。”一说起造船之事,乌兰巴尔思仿佛就变成了以前胸无芥蒂的邬澜,对着林简推心置腹,“我甚至琢磨那三座神像是少见的巨块樟木,改锯之后做主桅座最为合适不过……”

“果然,你心里眼里看到的,都只有造船一件事……”林简蓦地想起父亲以前称呼邬澜为“船痴”,第一次发现“痴”字原来可以这么可怕。

“去,把那几座木像给我锯了!”乌兰巴尔思朝着手下蒙古士兵一招手,立时有人将绳圈套上了三清中灵宝天尊的脖子,众人合力,便要将它从神龛上拉倒,“不,那是前朝名匠的雕工……”林简刚抓住乌兰巴尔思的胳膊,眼角余光一闪,却是李真人嘶喊一声冲进了拆得七零八落的三清殿,挥舞着双臂大声喊道:“住手,住手,你们这群……啊!”他嘶哑的声音嘎然而止,整个身子被倾倒的神像压了个正着,血迹从巨大的樟木神像下蔓延开来。

“观主,观主!”其余道士呐喊着想要冲进去,却被一众蒙古士兵挥动兵刃拦在殿外。只听最后两声砰砰巨响,元始天尊和道德天尊的神像也被拉倒在地,昔日庄严恢弘的三清殿顿时成为一片废墟。

“只知眼前之利,不惜破坏前人留下的无价宝藏,你们这群蛮夷!”林简转过眼睛不敢看李真人被神像压死的惨状,却替他喊出了最后的控诉。然后他也不管乌兰巴尔思又说了什么,一头撞了过去,手中握着那只白玉狮子就往乌兰巴尔思头上砸。

乌兰巴尔思猝不及防被林简撞了个趔趄,额头也被砸出血来。不过接下来林简就再也讨不了好,几个蒙古士兵跑上来只轻轻一压,林简就被掐着后颈按在地上,像只被针扎在木板上的虫子,无论如何踢腾也挣扎不起。

眼看蒙古士兵的拳脚毫不客气就朝林简招呼过去,乌兰巴尔思一手捂住额头,一手用力地摆了摆:“放他走。”

几个士兵虽然不忿,但碍于长官的吩咐,还是放开了林简。林简从地上爬起来,也不看乌兰巴尔思一眼,转身就走下了上清观的台阶。

他一口气迈着大步走回家,才发现手中还紧紧握着那只白玉狮子,直后悔没能用这冰凉坚硬的东西把乌兰巴尔思的脑袋砸开花。可就算把乌兰巴尔思砸死又能怎样呢,辛公亭该造的船还是要造,上清观该拆的房子还是要拆,三清神像虽然拥有众多信徒,还是避免不了被切割成主桅座的命运。就像如今零落的华夏古物,不是被赵氏宗室烧掉,就是被蒙古人毁弃,终不能遗留后世光耀千古。

林深看见林简的时候,林简的眼睛还是红红的,脸上还带着瘀伤。禁不住老爹一问,林简就扑在床边哇哇大哭。

“现在知道自己没用了?”林深不为所动,声音虽然虚弱,却称得上冷酷。

林简愣了愣,知道老爹说得有理,哭得越发伤心。

“傻儿子,你让我怎么才能放心……”林深心里重重地叹息了一声,面上却微微笑道,“我们打不过他们,但我们有自己报仇的法子。”

没过两天,林深撑着病体拜谒了与乌兰巴尔思一道督造战船的夏璟,提议夏璟向蒲寿庚请命,与乌兰巴尔思各督造一千艘战船,而林深父子将全力协助夏璟完工。夏璟原本就为乌兰巴尔思压在他头上而不服,此刻得林深相助,自忖必夺头功,忙不迭地答应下来。

林深对夏璟提出的第一个造船建议是:造平底海船。

这个建议让夏璟颇为犹豫。实际上泉州海船一向“船身扁阔,下侧如刃”,乃是典型的尖底船。不过尖底船虽然适用于风强浪急的远洋航行,建造起来却工艺要求极高,费时费工,而元朝命泉州一年内造两千艘战船,原本就是十分苛刻的要求,夏璟当初接到这个任务几乎急得去跳海,自觉是死路一条。此番他虽然有心接受林深偷工减料的法子,却又担心乌兰巴尔思是个行家,蒙得过其他蒙古人却蒙不过他。

“这个夏将军不用担心,放眼天下,包括西洋南洋和扶桑,除了泉州林家,哪里造的不是平底船?何况——”林深咳嗽了几声,在夏璟耳边低声道,“乌兰巴尔思是我教出来的,他有多少斤两我还不知道?林家的造船工艺若是那么容易就被人学全了,朝廷能让我家蒙混这么多年?”一席话说得夏璟频频点头,放心按照林深的一应建议去办。

林深体虚力弱,已是不能胜任任何实际职位。幸而林简似乎一夜之间懂事起来,日日陪着父亲在船场内指点工匠,担任工头的赵义义大爷也时时帮忙传话,凭着林深以前无以伦比的威望,竟让造船事宜顺风顺水地进行下去,连乌兰巴尔思也真心叹服,遇到疑难之处也鼓励手下工匠向林深请教。

可惜到了至元十四年初,当火红的刺桐花再度开满泉州之时,林深病情恶化,已是药石无效。弥留之际,他坚持要林简把他送到辛公亭船场看最后一眼,林简知道他的心事,只能哭着照办。

躺在船场的工棚内,林深从昏迷中醒来,看着林简艰难地道:“爹上次冤枉你,你有没有恨爹……”

“不,爹都是为了我好……”林简使劲握着父亲的手,泪如雨下。

“以前是我太苛责你了……”林深叹了口气,喘息良久方道,“我死以后,大宋必亡,你那个性子……还是找机会去扶桑避难吧。”

“可我听夏璟说,忽必烈要我们造这些船,就是准备攻打扶桑的……”林简哽咽道,“普天之下,只怕再无一方净土……”

“放心,他们打不下扶桑。”林深枯瘦的脸上露出自信的笑意,“蒙古人所向披靡,可他们想不到……有一场战争的成败,我已经预先为他们决定了……”说完,含笑而逝。

乌兰巴尔思对师父的死表达了最深切的哀恸,甚至下令全体船工为林深戴孝三日。可是他至死也不曾明白林深遗容上那抹微笑的含义,就像不曾明白自己从未掌握林家造船的主旨和深意。

只是红芳移不得

林深死后,林简并没有遵从他的遗愿再次偷渡扶桑,却时时在船场里晃悠,凭着以前被林深填鸭般灌输的造船技术和工匠们厮混。看守船场的蒙古士兵虽看不得他瘦骨嶙峋偏还佩着把古剑的做作模样,却只能看在乌兰巴尔思的面子上,对他无关紧要的存在睁只眼闭只眼。

元世祖忽必烈亲自给泉州定下一年两千艘战船的任务委实太过艰巨,且不说工匠疲惫不堪,光是筹划木料捻料就让蒲寿庚夏璟等人焦头烂额,偏偏又不敢请求元朝加以宽免,心里难免存了敷衍塞责之意。只有乌兰巴尔思凭着对造船近乎偏执的狂热,不仅派人四处强拆寺院民房,强征民夫,闹得泉州民怨沸腾,自己也日夜守在船场内,没多久人就打熬得只剩下副粗大的骨架子,唯独两只眼睛精光四射,几乎可以把船板都射出两个洞来。

心中忧急,肝火炽旺,乌兰巴尔思原本敦厚的脾气也越发暴躁起来。这****指责担任工头的赵义统管不力导致造船进程缓慢,义大爷在抱怨了一番缺人少料的实情后,又嘟囔了一句“有本事你们蒙古人自己造”,乌兰巴尔思顿时大怒,命人把义大爷拖到外面抽鞭子,存心要震慑这帮偷奸耍滑的南蛮工匠。

林简和义大爷交好,看他要吃亏,只能厚着脸皮跳出来劝说乌兰巴尔思:“船场本来就缺人手,再倒下一个更没人给千户大人干活。”

乌兰巴尔思对林简一家心中有愧,因此一向对林简的轻慢也不加怪罪。此刻他看林简难得主动求情,索性把心中的疑难对他抛了出来:“放了他可以,但此刻船场最缺樟木,山中木材又要下个月才能运到,你必须在泉州附近找出几处樟木建筑来,以解燃眉之急。”

乌兰巴尔思这个要求原本是想逼迫林简为造船出力,不料林简一听竟哈哈一笑:“千户大人又想拆房子是吗?可惜樟木一向只用作雕刻家具神像,泉州附近的庙宇都被大人拆了个光,要找现成的樟木,除非挨家挨户搬百姓家的衣箱床柜。把泉州城几万户人家全都搜罗个遍,估计就够大人造船了。”

听到这荒唐的建议,乌兰巴尔思怎会不知林简的嘲弄之意。然而他此刻心心念念在造船之事上,并不浪费时间与林简斗气,当下只错愕问道:“你说樟木不用来盖房子吗?可我记得上次去屿头镇,整个镇子却全都用铁樟木建成……”

话音未落,乌兰巴尔思和林简的脸色同时一变——竟是不约而同想到了同一件事!

“来人!”乌兰巴尔思喜上眉梢,当即吩咐手下,“即刻派人前往屿头镇,让里面的人都搬出来……”

“不!”不待乌兰巴尔思说完,林简已忍不住喊了出来,“邬师兄,求求你——”自从上次在上清观目睹了李真人之死,林简早已发誓此生再也不喊出“邬师兄”这三个字,也再也不要哀求他任何事情,然而此刻乌兰巴尔思的笑意却如同尖针一般刺进他的心中,让他再也顾不得什么尊严气节,直挺挺地跪了下去,“屿头镇享誉千年,铁樟木也早已灭绝,还望邬师兄高抬贵手,不要破坏那一处千古奇观,犯下无可挽回之罪!”

“哪里有那么严重。”乌兰巴尔思不以为然地笑了笑,俯身来拉林简,“屿头镇我也去过,不就是悬崖上一些木头房子么,我也没看出什么好来。倒是那些珍贵的铁樟木盖房子真是可惜了,若是改建到战船上去,抗风防腐的性能必能大大增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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