孚玉国先皇根本无法躲远,二十年的牢狱之灾从骨子里让她受到了难以弥补的损害,而这些天又要与安羽琪灌注的强劲毒药拼斗,好不容易重新打通了经络,却发现一段紧张的逃亡之后,返身击毙那三条死追不放的恶犬,又浪费了一些体力。
独孤傲的毒药并不是很可怕,毕竟每天用量都是固定的,孚玉国先皇并不在乎。可安羽琪却不按常理出牌,硬是把每天的药量翻了一倍,即便已经到了孚玉国过境之内,安羽琪依旧不放弃这种行为,仿若无人一样每天灌孚玉国先皇喝下加倍毒药。尽管孚玉国先皇身边已经有人开始保护着,不肯让安羽琪上前。但终究敌不过北岚主一句话,安羽琪就这样猖狂地进行着每天灌毒的行为。
此刻,孚玉国先皇紧紧地攀住树枝,胸前已经开始起伏不停,呼吸有些急促,不由自嘲想着,人老了,果然就不中用了。
月色入林,她可以清晰地看见那七位背负长刀的厉害角色,正用一种很谨惧的方式,向自己藏身所在逼了过来。孚玉国先皇其实也有些震惊,自出大狱之后,这是她第一次看见使团里的暗卫,她不知道大齐帝国什么时候在监察院之外,又拥有了如此强悍的一批武力。
但她更担心的,还是那个叫做安羽琪的年轻人。孚玉国先皇早就清楚,对方是立意要杀自己,所以才会故意卖了个破绽。
翻过林旁的那座山,便是分水河,孚玉国先皇最隐秘的弟子所派出的接应队伍,就在分水河那边等着他。
孚玉国先皇眼中寒芒一现,决定搏一把。此时距离她遁出使团营地已经有一个时辰,追踪与反追踪也沉默肃杀地进行了一个时辰,远处东方的天边已经透出淡谈的一抹白,而湖泊旁边独有的乳白浓雾也开始在矮杉林里升腾了起来。
大雾渐渐弥漫在林间,这正是孚玉国先皇的机会,她悄无声息地滑下树枝,整个人的身体平伏在满是腐泥的地面上,根本不在乎弄脏自己的衣服和脸庞。像泥躲一般,向着七位暗卫搜寻的方向,勇敢地逆行。在泥地上爬行着,孚玉国先皇渐渐找到了那种熟悉的感觉,那种很多年以前,自己还在战场上时,那种出生入死时的感觉。
老人将自己的沉重的呼吸压抑到了极致。体内精纯的真气支撑着她有些不济的精力,虽然武功没完全恢复,可真气还在。只要有真气,恢复武功是迟早的事情。
在大雾的掩护下,孚玉国先皇马上将要与那七位战力强横的暗卫“擦脚而过”,虽然有些狼狈,有些失了一代奇人的风采,但只要能够突破此林,顺利自由返回北方,一切都似乎不在话下。
……
咄!咄!咄!
三枝像毒蛇一样的弩箭,像长了眼睛一般,如闪电争雷射向了孚玉国先皇依贴在地面的身体。孚玉国先皇的身体像是本身有某种感应功能一般,在弩箭及体之前,已经往左生生横移了数寸,才躲过了刺穿的厄运。
但这样一来,她的行踪就已经暴露了,那七柄如雪噬血的长刀,化作了一道恐怖的罗网,直接罩向了那处的上空。
一声闷哼响起。孚玉国先皇已经消失在了原地,一代强者的真实战力终于在这一刻爆发。林间的空气里噼噼啪啪一阵碎响,在须臾之间。老人已经飘到了七柄长刀的外侧,身子往前一倾,其势竟将夜末浓雾都震散开来,啪啪两掌拍在了长刀之上!
长刀颓然无力地断开,两名暗卫闷哼一声,被孚玉国先皇的一双肉掌震得向外飞去,身体摔打在树木上,将两株小树枝撞得从中折断。
安慰头领狂喝一声,双手握住长刀柄,对着那个像鬼魅一样,满头白发披散的身影,砍了下去!
这一刀呼啸而至,孚玉国先皇却是面无表情,隐藏在白发之中的那对眼睛泛着幽幽地光芒,双掌一合,身体消失在雾气之中,将暗卫头领这势不可挡的一刀避过,一掌击出,劲风让暗卫头领暂避一瞬。
这一切,孚玉国先皇完全靠着真气强自进行的,几招下来,她体内真气所剩不多,更加谨慎起来,不敢随意浪费。
便一瞬间,剩下四名暗卫地长刀,又如雪随至,笼住了孚玉国先皇的全身。
孚玉国先皇一声厉啸,双脚蹬地,腐泥乱飞,十指迸出,无数割成尖细针状的木条向四周刺了过去!
四名暗卫听着嗤嗤破风之声,双手握住长刀疾舞护住全身,刀柄处更是贴在面前,生怕这些不知名的暗器刺入自己眼中,饶是如此,依然是感觉身上骤然间多出几丝刺痛,双手之上,更是布满了细木丝。
暗卫首领再劈一刀,强劲的刀风刮走扑面而来的木刺,双手握刀,抬头向上望去,只见孚玉国先皇的身体已经化作了一道淡影,穿透浓雾,将至林梢。
……
忽然树梢上猛地伸出一只白皙的手,冲着孚玉国先皇抓了过去,动作虽然不够迅速,但对于体力将末的孚玉国先皇来说,也是致命的。
这只手的主人便是安羽琪。她刚刚绕过去之后便找了一棵树爬了上去,原本是怕连累到那几个暗卫,不想他们分神来照顾自己,想不到竟然误打误撞有了机会可以抓到孚玉国先皇。而先前那三枚弩箭就是她发出来的,好不容易觑到如此好的机会,怎肯错过?
电光火石间,安羽琪与孚玉国先皇已经撞到了一处,倒肘提腕,那双纤纤玉手快速准确的抓向孚玉国先皇。
只要被她抓住,即便无法承重孚玉国先皇的身子,也够下面那些暗卫将孚玉国先皇砍成几段。但在这个时候,安羽琪忽然发现孚玉国先皇那双隐藏在白色乱发中的眼睛,竟然是一片平静!
孚玉国先皇的全副精神,其实也是放在安羽琪的身上,她等的其实也是这一刻,之前安羽琪爬上树的动作虽然轻缓,但怎能瞒得住孚玉国先皇的耳目。
又是一声尖啸,从这位极其渴望自由的老人枯唇里响了起来,双手极其迅速地一错,极巧妙的按住了安羽琪伸过来的手,同时另外一只手狠狠的插向安羽琪露在黑布外的眼睛。
二人势道未停,狠狠地撞在树上,而孚玉国先皇似乎连这个力量都算计在内,肘弯刻意地停留在后,竟是借着反震的力量,加速了挖向安羽琪双眼的速度。
老人的手指瘦且枯干,看上去十分恐怖,安羽琪的双眼却明亮了起来。
浓雾之中,两只肤色各异的手像拧毛巾一样的拧在了一起,孚玉国先皇的眼中闪过一丝怪诞的感觉,似乎不知道黑衣安羽琪是怎样伸出那只手来的。
这是预判,一种对于敌人出手的预判,这也是安羽琪下意识的动作,没想到竟然无意中化解了孚玉国先皇的攻势。对于一个没接触过武功的人来说,能够做到这一点,那简直是幸运之极。俨然,安羽琪就是那个幸运儿。
不过,孚玉国先皇毕竟有一身的真气,安羽琪即便是挡住了,却无法化解。只听她闷哼一声,右手死死缠着孚玉国先皇的手腕,而身子却忽然晃了一下,竟似要从书上掉下来一样。还没等她回过神来,喉间已是一甜,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孚玉国先皇竖掌,震住安羽琪的手腕,一膝顶向她的小腹,右手大拇指一摁,指甲里那抹淡到极难看见的黑光微耀,险险从安羽琪的脖颈上掠了过去。
当孚玉国先皇大拇指一动时,安羽琪恰好身子一晃,不自主的向前低了几分,恰好躲过了孚玉国女皇那势在必得的一脚,随即一口鲜血,又是让她身子一矮,没明白发生什么事情,却感到左肩上一凉,知道被对才藏在指甲里的刀片划破了血肉。
安羽琪左手被孚玉国先皇格住,右手也死死缠着孚玉国先皇的手腕,乍看之下,竟是无从施力。但肩痛一寒,安羽琪闷哼一声,忍不住右手狠狠一缩,直接按到了控制袖中暗弩的开关。之间银光一闪,一道暗弩刷的一声从袖中飞出。
孚玉国先皇大骇,忽然松手撤掌,但她动作虽快,却依旧快不过暗弩。只见暗弩快速从她手中穿过,瞬间断掉了孚玉国先皇的一根手指!
孚玉国先皇再强悍,毕竟也已年老,指断之痛,让她的皱眉去捂住受伤的手。安羽琪这个时刻反倒沉着了下来,对准孚玉国先皇的左肩再次按下暗弩。
……
巨大的反作用力将安羽琪直接从树上击落,而孚玉国先皇也被暗弩刺中,翻身跌下树来。之前那一下因为两人纠缠在一起,互相有所牵制才能稳稳待在树上。分开后,便都承受不住暗弩巨大的作用力。
孚玉国先皇沉默着,就像这一暗弩不是射在自己身上,但依然张开了嘴,似乎有些痛苦。
一只细针从老人的嘴里喷了出来,直袭安羽琪的面门!
安羽琪人在空中,顿时手忙脚乱,勉强能让自己不发出凄惨的叫声已经很为难了。双手胡乱的划着,似乎希望可以拽到些什么可以让她避免跌落的下场。冷不丁细针闪来,却巧合的被安羽琪的袖子刮碰到,那枚针顿时改了方向,直接没入了她的胸口。
孚玉国先皇身体一僵,安羽琪也是胸口一闷,两人终于砸到了地面上,震起一片阵年落叶腐泥。
一把长刀横横割了过来,发出一声斩中某种血肉的声音,沉雾再起,双手握刀的暗卫首领看着近处衣裳上满是斑驳血渍的安少卿,却发现没有了孚玉国先皇的踪迹。
安羽琪与孚玉国先皇这一段沉默的厮杀,似乎很久,其实也只是在树上然后至树梢到树下这段下落的过程,短短刹那间,孚玉国先皇展开了强烈的攻击,安羽琪则用手忙脚乱配合着对方,沉默地进行着人世间最凶险的比拼,二人那些看似寻常的抬膝转腕,实际上却凝结着当年孚玉国先皇最精华的杀人技术,安羽琪个人的幸运无比。
虽不华丽,却富有实效。如果换作任何一位强者与孚玉国先皇,在这浓雾夜末之中对战,只怕都会感到一股寒意。
这是一位强者和一位幸运儿在厮杀,在这个世界上,这种场面出现的次数极其罕见。而更罕见的则是那位强者竟然被一个从未学过武却拥有一身幸运的安羽琪击败了。
“孚玉国先皇完了。”
安羽琪咳了两声,强忍着疼痛从胸口拔出那枚细针,小心的收好准备回去给独孤虾验验毒,然后沉默地重新上弩。
孚玉国先皇知道自己完了。落地之后,她凭借着数十年的经验,借着那些腐烂多年的树叶遮扮,勉强掩去自己身上的味道,向林外悄无声息地遁去。
安羽琪与那七位高手既然能够一直跟着自己来到穿越湖畔芦苇来到林中,那自己身上一定有某种对方能够掌控的线头——孚玉国先皇将手堵在唇边,强行抑住咳嗽的冲动,二十年的牢狱生活,心脉已经受损,由树上落下的那段距离,她甚至能清晰而悲哀地感觉到,自己的大脑竟是比自己的肌体反应要更慢一些。
如果是二十年前,她相信自己甚至完全可以在那段落下的过程中,轻松杀死大齐帝国的小皇帝亦或者是孚玉国现任女王,甚至是北岚主。可她却万万没想到竟然会被安羽琪躲避过去!尽管清楚看到自己那枚细针已经刺入安羽琪的胸口,可孚玉国先皇依旧不敢大意。这若是在平时,她必定直接将安羽琪击杀了。今夜也不知为何,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年轻人竟然幸运无比,居然一再的躲避过她自信的一击。
孚玉国先皇之前设定的非常好,击杀安羽琪后,就算树下有那七位使长刀的高手,只要有这熟悉的环雾相伴,孚玉国先皇仍然有强悍的信心,可以轻松逃脱。
只是……人都有老的那一天。
肩膀上的血口根本无法止住,安羽琪射出来的暗弩似乎有些奇怪,伤口两边竟然好久都不愈合,血不停地往外流着,孚玉国先皇感到身体一阵虚弱,双眼里却闪出一丝似乎看破了什么的笑意,撕下一截衣服,单手一转,竟就将血口压住了。
她的膝盖骨也碎成了几大块,剧痛刺激着她的心神,让这位垂垂老矣的曾经地先皇,依然在浓雾之中穿行着。
从树上落下来后,暗卫首领的那片如雪刀光割裂了她的腹部,虽然她避得奇快,依然止不住那处的肉痕渐渐扩张开来,黑衣渐成血衣。
她苍白枯老的手依然坚定地从树下掏出菌块,生嚼了几下,就吞了下去,这种红杉菌可以补血消毒。这处矮杉林是她数十年前很熟悉的地方。所以她选择从这里逃离,不料仍然没有逃出那个年轻人的手段。
天渐渐亮了起来,浓雾却依然没有散去,白色的晨光在雾气中弥漫折散,散发着一股圣洁的味道。
鲜血终于从老人的身体上滴上了下来。落到泥地上的声音虽然细微,但她清楚,那些年轻人正像潜伏的猛虎一样跟随着自己,随时可能冲将出来,只是不知道对方为什么还不动手。
但孚玉国先皇知道,自己……已经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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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力量,支撑着这位受了二十年折磨。今日又受了几处重创的老人,硬是支撑着身体,穿越了这片浓雾弥漫的矮杉林,爬过了那座山,踩着极其辽阔、微湿的草甸子,终于看到了分水河。
那个叫做分水河的镇子,在远方的阳光下耀着几片光亮,孚玉国先皇叹了口气,有些颓然无力地坐了下来,用手将膝盖已经碎了的右腿往左边搬了搬,咳了两声。
那个镇子里反光的是琉璃瓦片,虽然这里是乡下,用不起玻璃,按道理也用不起琉璃。但孚玉国先皇很多年前就清楚,镇子后面十几里地,曾经有个琉璃厂,后来破败之后。镇上的人们拣了一些碎片,安置在自己家的房顶上。
无许何时何地的人们,总是需要在灰暗的世界里,给自己安排一些光亮。
孚玉国先皇也是如此,她眯着双眼,看着那些发光的小碎片,心想二十几年过去了,小镇子似乎并没有什么改变。
在镇外的草原上,一场厮杀早已经结束。前来接应孚玉国先皇的队伍被屠杀得一干二净,约有二百多人的黑色骑兵,像一堵毫无生息的黑墙一般,站立在草原的一侧、又有几名黑骑兵穿行在战场的血泊之中,看见还有生息的敌人,便补上一刀,战场上不停地发出噗哧的闷响。
……
“那些倒在草甸血泊中的年轻人、应该是琳儿的属下吧?”
孚玉国先皇眯着眼睛看着那方的景象,忽然觉得有些累了,再次咳了起来。她对于安羽琪的计划早己完全明白,虽然那个漂亮的年轻人依然缺少很多经验,但胜在敢于出手的魄力,对方一直追杀自己来到雾渡河,自然是要栽赃到草甸下那些惨死的孚玉国士兵身上。
一把细长的匕首悄无声息地递了过来,上面附着的寒意,让老人后脖上起了一些小鸡皮疙瘩。
“你没有我想象的强。”安羽琪的声音很平静地从她身后响起。
孚玉国先皇抿着枯干的唇,苦笑了一下后说道:“我也没有自己想象中的强。””
“以您的经验,应孩不难判断出这是一个陷阱,为什么还要跳下去?”这是安羽琪一夜追踪里,最想不明白的一件事情。
孚玉国先皇没有回答她,只是沉默着,没有告诉这个年轻人为什么她如此坚持要逃离那个地方。
不逃,是一死;逃了,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为什么还不动手?”孚玉国先皇冷漠的有些异常,看着前方那处安静异常的镇子,说道:“你身在官场,应该知道什么事情拖得越久,就越容易产生变数。”
“我只是忽然觉得,自己似乎犯了一个错误。”安羽琪手中的匕首紧了一紧,露在黑布之外的双眼里略微现出一丝惘然,“我以为孚玉国现任女王会派人来接应你,但没想到只是来了你的人。”
“我不认识什么孚玉国现任女王。”孚玉国先皇此时似乎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只是深深呼吸着草甸上的新鲜空气,她已经有狠多年没有嗅过这样自然的味道了,在大齐帝国的大牢里,能够嗅到的,只是铁锈和干草的味道,闻了这么多年,真的已经腻了、厌了、乏了。
安羽琪忽然觉得事情有些古怪,双眼像刀子一般盯着老人后脑勺纯白的头发。
“我再次提醒你,既然你要杀我,而且选在赋予国境内。那么最好马上动手,也好栽赃到下面那些劫囚的队伍上。”孚玉国先皇冷漠说道:“不然等那些人醒了过后,即便北岚主有心帮你,你也无法在众人眼皮下对我下手。”
安羽琪微微眯眼,这次在赋予国内杀死孚玉国先皇的计划本来就是冒险。准确的说,是在拿自己的生命冒险。
既然孚玉国先皇的女儿派出人来接应孚玉国先皇逃脱,那么乱战之中,孚玉国先皇身死,应该是孚玉国现任女王能够接受也必须接受的理由。关键在于使团的身后始终有大齐帝国的强大军力以为倚仗,但让安羽琪异常失望的是,预料中孚玉国现任女王的军队,并没有出现在战场之上,如果不能阴死孚玉国现任女王,杀死孚玉国先皇又有什么意义呢?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安羽琪握住匕首的手指微微用力,指节略显青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