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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海归归来

圆满的月亮,在一片稀稀朗朗的浮云中间徘徊。皖西大地似乎在微微颤抖的薄明中沉寂。这时,在安徽六安通往霍邱南乡白塔畈的乡村小道上,急匆匆地走着一位年轻人:二十多岁年纪,高高挺挺的身架,体型偏瘦而显得有几分秀逸。淡黄色的纺绸短衫,在月下泛着白色的光;一双厚底皮鞋在小道上迅速地移动着,激起一股股烟尘。年轻人手提牛皮箱,梳着二分头,戴着一副细边眼镜,镜片后眸光闪动。

这个年轻人,就是刚从海外归来的蒋光慈,又名蒋儒恒,号北峰,小名巧子,出生在霍邱白塔畈。

乡村小道两旁的田野上,生长着正壮秆拔节的水稻。晚风轻拂,送来阵阵禾苗的芳香,令人神清气爽。几只萤火虫,随人而移,在稻叶上翻飞,似乎是在喧闹的蛙鸣声中翩翩起舞。一处又一处黑魆魆的村庄,都在沉睡之中,偶尔传来乘凉的人拍打蒲扇声中的笑语和几声狗吠。

故乡在召唤!蒋光慈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这是一条他自小就熟悉的道路,路边住着他的许多亲戚和族人。童年和少年时期,他就曾跟随父亲,急匆匆地奔波在这条小道上,为蒋氏宗族诸项事情出力,也曾无忧无虑地和伙伴、兄妹们肆意玩耍。他们在柳林里用柳叶做柳笛、卷喇叭,用柳树皮编炸鞭。下雨时,他们把大批柳树条子编好支撑起来,连成一条“街”,他们在街下躲雨。有时,他们还在河底的石缝中摸鱼、“敲鱼”,捉出一条条肥嫩而又骨软无刺的“沙钻子”,在柳林地上挖个“灶”,把鱼放在卷起的铁皮上烤着吃。多有意思的童年时光啊!

突然,随着一阵“叮叮当当……”令人惊惧的风铃声,传来一长串苍凉的吼叫:“小心啊,小心火烛噢……”

蒋光慈惊得抬起头,发觉吼声是从王家老楼传来的。王家老楼位于白塔畈的东北边,是个大庄园。庄主是大地主王子敬。他的两个儿子王宝斋、王学斋分别在外面的政界、军界做官。

王家为了使这个大堡垒更加稳固,在庄园四周筑有三米多高杉木联结的围寨,围寨外面挖有三米深、五米宽的水沟;只有一个吊桥能出入。每天晚上,吊桥一抽,庄园内外就隔绝了。庄园四周筑有四个碉堡,每个碉堡都有家丁轮流站岗。碉堡内装有风铃,稍有动静,岗哨一拉风铃,全庄园里里外外都能听见;庄园里的洋枪、土炮随时可以向外射杀。

蒋光慈憎恶地向庄园的碉堡瞪了一眼。那摇曳着的灯光像是鬼火眼,嚣张地俯视着白塔畈的天地。这次回来,他就是要在这碉堡林立的皖西,点上一把火,用这把火点燃这些枯朽,让它们变成灰烬。想到这儿,他加快了步子,向西边不远的白塔畈街道走去。

山间小镇白塔畈,地处大别山北麓,山清水秀,人烟稠集。所谓“畈”,指的是山区间的小平畴。因为这个集镇东北角有座寺庙,寺中有一座白色的宝塔,于是寺庙和集镇便都因此得了名。

蒋光慈由街道东边的一条巷子,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了街上。两丈余宽的街道路面,由各种鹅卵石铺就,中间布满独轮车的辙印,在月下依稀闪着光泽。两旁的店面,松木铺排的门板,被红色的油漆髹得净亮。米行、商店、货栈、饭馆、茶室、药房交相排列。在这夜晚,街面上比较冷清,只有几堆乘凉的人,还在高谈阔论。

蒋光慈走到街道中间,在一处西向的两间名曰“蒋恒兴”的门面前站住,深情地浏览着门户,然后轻轻推开门,走进了屋。

穿过头进房屋,便是一个天井院子。院子中央,长着一棵碗口般粗细的枣树。一家老少五六人,正坐在枣树下纳凉,只听一片蒲扇拍扑声。最先发现蒋光慈的,是大嫂子张氏,“哎呀!巧子回来了!”她盯着不声不响的蒋光慈,惊喜道。

众人齐刷刷地站了起来,涌向蒋光慈。五十三岁几近失明的母亲陈氏,颤颤巍巍地循声扑向小儿子,当摸到儿子的双手时,情不自禁地号啕大哭起来。

蒋光慈紧紧地拥抱起母亲,抚拍着老人的后背:“娘,娘!是我,是我,您的老儿子回来了!”

当晚,大哥蒋儒谦、二哥蒋儒让带人在乡下的田里忙庄稼,家里只有父母、大嫂张氏、二嫂司氏和侄儿等人。两位嫂子利落地安排他吃喝。蒋光慈美美地吃了一顿家乡饭,又冲个凉水澡,顿觉浑身清爽,毫无睡意,便坐在枣树下同父母叙话。两位嫂子不好插话,各自回房歇息去了。

母亲陈氏递给蒋光慈一把精致的、小麦秆编成的团扇,又一把抓住小儿子的一只手,好像怕他又要飞了似的,紧紧地攥在自己的手心里:“巧子呵,你远走高飞离家四五年,可想坏了为娘呵。这些年你都到过哪些地方,跑了多少大码头?”

面对母亲的询问,蒋光慈心头涌起了千言万语,可一时又难以言说。

蒋家家境原来十分清贫。祖父蒋德福是个轿夫,在六安祖居不能养家糊口,便带着妻儿老小流落到白塔畈。因为上无片瓦下无寸土,只得寄居在人家的破草房里,仍用自己的肩膀,当做有钱人的上马石。蒋光慈的父亲蒋从甫,自幼未能读书,十几岁便到河南固始县城当学徒。店主家设私塾教自己的儿子读书,他便在一边偷学,由于天资聪颖,不懂就问,深受那位塾师的喜爱。久而久之,肚子里也积了不少学问,不仅写得一笔好字,还会赋诗作文。这以后,蒋从甫靠着逐步积累,回到了白塔畈,先租房,后买房,开了一爿杂货店,店号曰“蒋恒兴”,经营锅、碗、瓢、盆、纸张、文具之类的小本生意。在农村收获时节,还开了一个临时性的米行。蒋家生活节俭,全家勤劳,也逐渐有了一些积蓄。因此,便在白塔畈东边不远的乡下,买了几十亩田产,盖了几间草房,家道渐渐好转。

母亲是与白塔畈仅一岭之隔的小关村一户穷人家的女儿,为人忠厚善良,是远近闻名的贤妻良母。丈夫常年在外,她不仅是家里的顶梁柱,也是丈夫的贤内助。蒋从甫在教蒙馆期间,一次赴一个学生家的丧事宴席,无意中坐到王家老楼亲族王小夫一桌。席间,王小夫奚落蒋从甫的父亲是个轿夫,没有资格与自己同桌。蒋从甫受到这无端的凌辱,一气之下,退席而去。陈氏知道这件事以后,把气咽在自己的肚里,一面服侍自己的丈夫,一面坚定地教育自己的孩子:“靠自己的力气吃饭,讲到哪里不为孬;靠盘剥人家吃饭,讲到哪里不为好!”蒋光慈听过这个故事,也曾流下愤懑的泪水。

在几个孩子中,陈氏最钟爱的就是老儿子蒋光慈。光慈在苏俄留学期间,一度与家庭失去了联系,陈氏思子心切,几乎哭瞎了眼睛。蒋光慈也极爱母亲,在他的诗文中,经常出现母亲依依送别,盼望游子回乡的句子。长诗《写给母亲》的开头便是:

曾忆起我离家的那一年,那一年的春天,

那时杨柳初绿,草儿初青,野花儿初露脸;

在一个清醒明媚的早晨,你送我一程又一程,

我说,“母亲,回去吧!”你说,“儿呵,你几时才回来?”

你走送我,走送我到你不能再上去的山巅,

你目送我,目送我到林木遮蔽着不能再见;

你只希望我,叮咛我,“我的儿呵,暑假早回来!”

又谁知一别七年,到而今我还是未返家园。

……

父亲蒋从甫,正专心致志地抽着水烟。他左手将硕大的黄铜烟袋捧在胸前,右手拿着捻得很长的火媒子,一星红火不时燃着烟袋上的黄烟丝,只听烟袋发出“咕噜咕噜”的醉人的声响。听到老伴问儿子,他从嘴中抽出弯长的烟嘴,代儿子回答道:

“他不是打信回家说过了吗?是到俄国念书去了。”

父亲今年五十六岁,显得有些过分的苍老。他自幼饱经磨砺,历尽世态炎凉,深知受压迫、受剥削之苦,因而养成了敏感而豁达耿直,且又疾恶如仇的性格。父亲的人品,无疑对蒋光慈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俺知道是去俄国,”陈氏说,“念书那地方,离咱家一定很远吧,一路上大码头也一定很多吧?”

“娘!是很远很远。我去俄国一个叫莫斯科的大地方,如果从上海算起,走了有一万多里路呢。”蒋光慈小声答道,又把目光转向了父亲。

小小的天井院,已上中天的月亮,透过枣树浓密的枝叶,筛下几点晶莹的白光,依稀映出已经年老的父母的面容。他的心头似乎涌起巨浪。

父亲!母亲!你们的老儿子怎么向你们倾诉呢?

自从儿子出去读书后,不仅想法已经产生了革命的飞跃,改名为蒋光赤,并且远赴莫斯科东方大学求学。更重要的是,在这所大学,儿子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在这所大学,儿子克服了饥饿、语言等困境,在瞿秋白等兄长、老师的帮助教育下,经过红色土壤三年多的培育,经过红色风雨三年多的洗礼,儿子长成一棵大树了。

今天,儿子回来就是要竭力报效祖国、尽瘁桑梓,来完成党派给我的任务,在皖西一代组建党组织,在这里撒下星星之火,以备燎原……

这一切,面对年迈的父母,面对已被生活与岁月压榨得只剩下对子女的期盼的老人,蒋光慈不忍说,他不想将两位老人置于整日的提心吊胆中。

月亮已移至西天。院中的枣树映下浓密的黑影。蒋从甫和陈氏都有些倦意。陈氏轻轻地、小声地打了一声呵欠,又突然提起了精神,对老儿子说道:“小英子不知道你今晚回来。要是知道了,她甭提有多高兴了!”

蒋光慈知道,“小英子”是母亲对他的童养媳王书英的爱称。他心里早就想到她了,但嘴上又不好问,这时听母亲提起她,便装作轻描淡写的语气问道:“真的,怎么没见到她?还有小妹呢?”

“小妹”是指妹妹蒋儒香。蒋光慈一并问起她俩,以减轻父母对自己的关注。

陈氏答道:“乡下的宅子住有一帮人在忙庄稼,厨上缺菜,晌午后俺叫她俩送点菜去了。乡下好玩,今晚看来不回来了。”顿了一下,又说:“巧子你不知道,如今的小英子,长成大姑娘了,个儿足足比娘高出半个头;人又生得俊,都说是咱白塔畈的人尖尖儿呢!”

“你少说两句行不?”蒋从甫想打断老伴的话。

“少说两句干啥?”陈氏道,“摊上这样的儿媳妇你不高兴?不仅人勤快,手儿也巧,是咱心尖上的一块肉呢!”说着,把脑袋伸向儿子,“巧子呀!你是光绪二十七年生,属牛的;英子是光绪三十年生,属龙的,比你小三岁。你俩一个二十四,一个二十一,镇上跟你们年纪相仿的,都是有两三个娃儿的人了!小英子是个有心的姑娘。她长年累月、春夏秋冬都在念叨你呢!”陈氏的话头打不住,“她房里的镜子上镶着你的照片。俺好几次见她捧着那照片看,眼儿红红的,想是哭了。唉,天可怜见的!”

蒋光慈归家的喜悦一下子被母亲的这些话变成了苦恼,他低头想了片刻:“娘,小英子是挺可怜的,我们从小像兄妹一样,相亲相爱地长大,我想……”“好啦,不说了!”蒋从甫从小竹椅旁站起来,“儒恒一路劳顿,也该歇着了。”

陈氏坐在那儿没有动,依然想着自己的话题:“这回好了,老儿子回来了!无论如何,得把他们的婚事办了!俺不能让镇上的人戳咱的脊梁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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