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森特拿着听筒,微弱的接线音好像是从月亮上传来的。他真希望是他的儿子,小文森特,接电话。他实在不想和他妻子谈话。
随着滴答的一声,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找谁?”她从不说你好,她总是说找谁,好像他打电话都是一件很过分的事。
“是我。”
“找谁?”她又重复了一遍。
天哪。“我,文尼(对文森特的爱称)。”
“我知道你是谁。”
“我想和我的儿子说话,求求你了。”
电话那边停顿了一会儿。“你不能。”
文森特的怒火一下子烧了起来。“为什么?”
“加拿大这儿有个地方,叫学校。”
文森特先是感到很吃惊。当然了,今天是星期五,要到中午才会放学。“我忘记了。”
“我知道你忘记了。就像你忘记在生日那天给他打电话。”
“你把听筒从电话上拿开了。”
“一定是狗把它撞掉了。但是你可以邮一张卡片啊,作为一份礼物。”
“我的确寄了一张卡片和一份礼物。”
“第二天我们才收到。”
“看在上帝的份上,他过生日前十天我就寄出去了。你不能怪我,是邮递的速度太慢。”这真荒谬。他再次让自己陷入这种无聊的争吵。该死的,他们为什么总是在争吵?保持沉默是最好的选择。
“你瞧,丽蒂亚,我今晚再给你打电话,好吗?”
“文森特要和朋友一起出去。”
“那我明天早晨再打。”
“你可能会碰不到他。他一整天都要练习打棒球……”
“那么,让他打给我。”
“你觉得,就靠你给的那点钱,我们打得起长途电话吗?”
“你知道,我已经尽我最大的努力了。你知道,你要回来没人拦着你。”
“文尼,当时是你死拉硬拽地把我们带到这儿。我们一点都不想走。刚来到这儿的时候日子过得很艰难,但是后来发生了让人难以置信的事情,我可以在这儿生存了,我喜欢这儿。文森特也是一样。我们现在有了朋友,文尼,我们有了自己的生活。现在,我们的生活刚刚走上正轨,你又要我们回到皇后区。那我告诉你,我永远都不会回到皇后区了。”
文森特什么都没说。他最怕她说出这种类似于宣判的话来,但是,上帝啊,他最终还是用这部电话挑起了争端。其实,他只是想和他的儿子说说话。
“丽蒂亚,没有什么事是一成不变的,我们可以想办法解决。”
“想办法解决?我想,该是我们……”
“不要说,丽蒂亚。”
“我就是要说出来。该是我们面对现实的时候了。该是我们……”
“不要说。”
“……离婚的时候了。”
文森特慢慢地挂上电话。二十五年了,一直是这样。他觉得呼吸困难,难过得想吐。他不愿去想这件事。他还有工作要做。
南安普敦警察局总部的前身是石岩乡村俱乐部。虽然外表有些破损,但它还不失为一幢可爱的木质楼房。这儿的警察看来着实费了不少力气,文森特伤心地想,把这儿改造成标准而无趣的警察局:铺着油毡布,到处都是灰尘,黑橡胶色的东西摆得满眼都是。这儿甚至还有那股警察总署标志性的味道:它不仅混合了汗和复印机过热的味道,还混杂着铁锈和含氯清洁剂的味道。
文森特觉得他的心都要提到嗓子眼儿了。他已经三天没来这儿了,整天跟着格斯特到处跑。虽然每天也会打电话向中尉汇报情况,但是今天他则不得不亲自向中尉汇报。那个打给他妻子的电话简直毁了他。他真应该过几天再打给她。
他走进警察局,不时地向别人点点头,算是打招呼。没人看到他会感到特别的高兴;他在其他警员眼中并不是很受欢迎。他既没加入保龄球俱乐部,也从不跟他们去泰尼酒吧投标枪。他总是在幻想着自己正走在回纽约警察局的路上,从没想过利用这段时间交几个朋友。也许这次是他做错了。
文森特来到一扇磨砂玻璃门前,他用力甩甩头,把这些事赶出他的大脑,然后敲了敲中尉那间小办公室的门。门上金色的字母已经开始脱色,周围也变成了黑色,拼在一起便是布莱斯基。
“谁啊?”一个声音说。
文森特走进去,看见布莱斯基正坐在一张旧铁桌后面。桌子的一边放着一摞报纸,从《华盛顿邮报》、《时代周刊》到《东安普敦报道》应有尽有,头条新闻都是关于这个案子的报道。中尉的样子看起来有些可怕:下眼睑上覆盖着浓浓的黑眼圈,憔悴的脸上也布满了皱纹。文森特觉得他很可怜。
布莱斯基点点头让他坐下。“有什么新闻?”
文森特把每一件事都如实地向布莱斯基做了汇报。汇报结束后,布莱斯基伸手抓了抓他那过早脱发的头皮,叹了口气。“局长明天回来,到目前为止,可以说我们什么都没有。没有进出人员的名单,没有指纹,没有谋杀犯留下的毛发或者纤维,没有目击者,什么都没有。格斯特什么时候来?”
他似乎是在满怀希望地问,他看上去是那么的绝望。
“半个小时以后。他让我先来,看看是不是都准备好了。”
“都准备好了。”中尉叹了口气,站了起来。“我们走吧。”
存放证物的房间是一排贮藏盒式的活动房,一间挨一间地排列在警察局后面。活动房后面是南安普敦仅存的一片土豆田。中尉拿出他的磁卡,在门上的扫描器上晃了一下,便走进了房间。文森特紧跟着走进屋,看见乔·莉丽安,另一位中士,正把最后几件证物摆在房间中央的一张桌子上。这个房间又长又窄,一摞架子和带锁的抽屉被堆在两边阴暗的角落里,里面塞满了不知道多少年前的物证。
文森特朝桌上看了看,乔·莉丽安中士的活儿干得非常漂亮。纸张、塑料信封、试管……每样东西都贴了标签,整齐地排成一排。
“你认为这能符合特派员的标准吗?”布莱斯基问道。
文森特还不能确定布莱斯基的语气是讽刺还是绝望。但是,他还没想出要怎么回答,一个非常耳熟、带着恭维语气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事实上,我很满意,布莱斯基中尉,我很满意。”
布莱斯基吓得差点没跳起来。格斯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门廊内,双手背在身后;他不知用什么方法跟着溜进来了。
格斯特大步走到桌旁,依然背着手,抿着嘴唇,仔细地检查桌上的证物,他那渴望的眼神,就像在鉴赏满满一桌稀世珍宝。
“请您慢慢看吧,”布莱斯基说。“不过我相信,您那儿法庭实验室的人一定会做得比我们好。”
“我倒觉得,除了凶手想留下的证物之外,他不会留下什么对审判有用的东西。不,我现在才刚刚开始看。这是什么?一个熔化的十字架。我能看看吗?”
莉丽安中士拾起装有十字架的塑料袋,递给了格斯特。联邦调查员小心翼翼地拿着袋子,慢慢转动着,仔细地从每个角度进行观察。“我想把它送到伦敦的一个实验室去。”
“没问题。”莉丽安接过袋子,把它放进一个装证物的塑料盒里。
“还有这块烧焦的东西。”格斯特接着拿起一个试管,里面装着几块烧焦的硫磺。他拔下试管口的塞子,在鼻子下方晃了晃,又把塞子塞了回去。
“好了。”
格斯特看了一眼文森特,问道:“有什么你感兴趣的吗,中士?”
文森特往前走了几步,说:“也许吧。”他向桌上扫了一眼,朝一叠信件走过去。
“法庭的人已经检查过了所有信件,”莉丽安说。“你就拿去看看吧。”
文森特拿起那叠信,抽出了一封。是那个叫普林斯的小伙子写给杰瑞米的。他眼角的余光看见莉丽安露出一种狡猾的笑容。该死的家伙,你在笑些什么?文森特心里想着,但没有理会他,开始看信。
上帝。哦,上帝啊。文森特满脸通红地放下了信纸。
“每天都学到些新东西,嘿,文森特?”莉丽安咧开嘴问道。
文森特又看了看桌上的东西。有一摞书:克里斯托弗·马洛的《浮士德博士》、《新编基督教徒手册》和《马勒夫卡拉姆》。
“女巫的克星。”格斯特指着最后一本书说。“它是宗教裁判所的专业驱魔手册。黑法术的源泉所在。”
书旁边是一叠打印出来的网页。文森特拿起最上面的一页,这张网页的标题叫作“被诅咒的上帝”;这上面的祈祷文和咒语看上去是专门用作驱魔之用的。
“他死前的二十四个小时内,浏览了大量这方面的网站,”布莱斯基说。“那些就是他打印出来的网页。”
格斯特正在用放大镜观察酒瓶上的软木塞。“那天的菜单是什么?”他问道。
布莱斯基掏出一个记事本,飞快地翻了几页,然后递给了格斯特。
格斯特大声读道:“多福鲽,勃艮第葡萄酒烤牛肉,配少许蘑菇,胡萝卜丝汤,沙拉,柠檬沙冰。佐以一瓶90年代的柏图斯红葡萄酒,非常棒的红酒。”
格斯特把笔记本还给中尉,继续在桌边徘徊。他弯下腰,从桌上拾起一张皱巴巴的纸。
“我们发现它被团成一团,扔在废纸篓里。看起来像是张草稿。”
“这是他为《艺术评论》杂志的下个题目提前写好的稿子。如果我没弄错的话,明天就能在书报摊上看到。”格斯特展开那张纸,又大声读起来:“‘艺术史,与其他任何伟大的修行一样,拥有自己的神庙:在那儿,每个有自尊的评论家,随时随地都可以发表他们哪怕是在常人看来有些标新立异的想法。1874年,在嘉布欣大道举行的第一届印象派作品展,就成为艺术史上的一座分水岭;布拉克第一次看到毕加索的《亚威农的少女》,则标志着另一座分水岭的形成。而我现在要告诉大家,摩里斯的《各各他山》系列作品——现正在他的东村工作室展出——将成为艺术史上又一座这样的分水岭。’”
“我记得,在昨天的追悼会上,你曾说杰瑞米十分厌恶维尔纽斯的作品。”文森特说。
“他是那么说的——在很多年前。但是,看起来杰瑞米经历了一次彻底的转变。”格斯特表情复杂地把那张纸又放回到桌上。“这倒解释了为什么昨晚维尔纽斯那么高兴。”
“我们在他的电脑前,发现了一篇类似的文章,”布莱斯基指着桌上的另外一张纸说道。“虽然已经打印出来了,但是并没有签名。不过,看上去应该是杰瑞米写的。”
格斯特拿起那张纸。“这是篇写给《柏林敦杂志》的文章,题目是《关于乔治·德拉图尔〈处女的教育〉之再评价》。”他飞快地浏览了一遍。“文章很短,杰瑞米在信里说,希望收回他自己以前的观点——德拉图尔德那幅画是伪造的。”他把那张纸放回原处。“看来,他死前改变了不少他的想法。”
格斯特扫了一眼桌上的东西,又陷入了沉默。这次,他的目光停在一捆电话记录上。“这些东西会对我们有帮助,你说呢,文森特?”他边说边把电话记录递给文森特。
“今天早上刚得到查看这些记录的许可,”布莱斯基说。“夹在后面的是被呼叫人的姓名、住址和他们的简单介绍。”
“看上去,他死前还真挂了很多电话。”文森特一边说,一边翻看着记录。
“他是挂了不少,”布莱斯基说。“而且还都是打给一些奇怪的人。”
文森特直接翻到那张刚刚整理出来的名单。确实很奇怪:打给伊安·蒙特卡姆教授(牛津尼欧学院中世纪研究院的著名教授)的国际长途;其他的,有打给伊夫琳和乔纳森的本地电话;还有一些是打给电话号码查询台的;午夜过后,他给布拉德,一位企业家打了一个电话;还给卡特夫斯打了一个电话——后来,就是卡比神父。
“我们计划对所有人进行调查。顺便问一下,蒙特卡姆就是那个国际上大名鼎鼎的中世纪撒旦行为研究专家吧?”
格斯特点点头。
“伊夫琳和乔纳森都参加了杰瑞米死前的晚会,他给他们打电话很可能是为了组织聚会。但我们还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打给布拉德。我们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死者曾经见过这个人。卡特夫斯也是个无关紧要的人,好像是个唱片制作人,同样看不出他和杰瑞米之间会有什么交集。但这两件事有个共同点,杰瑞米有这两个人的私人电话号码。”
“这些打到号码查询台的电话又是怎么回事?”文森特问。“他打过的电话遍及了一打以上的城市。”
“到目前为止,我们只知道他想查一个名叫贝克曼的人的电话号码。贝克曼。从死者在互联网上留下的信息也能核实这一点。”
格斯特放下一块他刚检查过的脏手帕,说道:“干得非常好,中尉。我们可以对其中几个人进行采访吗?”
“悉听尊便。”
文森特和格斯特爬进联邦特派员的劳斯莱斯,为他们开车的司机穿着全套制服,夸张地在警察局前兜了一圈,然后飞驰而去。格斯特从兜里掏出一个真皮笔记本,翻到空白页,开始用金笔做笔记。“看起来,我们在寻找嫌疑人时遇到了点麻烦。”
“是啊,每个认识杰瑞米的人都有嫌疑。”
“摩里斯看起来不像是凶手。即便如此,我估计这个名单很快就会变短。同时,我们明天的工作将单独进行。”他递给文森特一份名单。“你去找伊夫琳、布拉德和卡特夫斯。我去找维尔纽斯、福斯克和蒙特卡姆。还有,这儿是几张联邦调查局曼哈顿分局南区负责人的身份卡片。如果有人拒绝回答问题,就给他们一张这个。”
“有什么需要我特别留意的吗?”
“严格按照警察局的流程来办。这件案子进行到这儿,我们不得不按警局那过时的规矩办事。你以前写侦探小说时不也经常这么说吗?”
文森特挤出一丝不悦的笑容。“并不都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