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森特把他的福特-特使开到一扇大铁门外，他停下车，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找错了方向。他至少来晚了一个小时——为了对布拉德的那次失败的审问，他用掉了整个上午的时间，才写完关于昨天讯问布拉德的报告，那真是一次失败的讯问。现在，如果事后不向上级写报告，警察就不能开枪，不能传讯嫌疑犯，甚至连放个屁都不行。
两扇铁门固定在两边即将倒塌的石柱上，而且都已生锈，看上去好像已经废置了很长时间。铁门那边的碎石路上也覆盖着一英寸高的豚草，其中的一些被最近来过的车辆压出了一条小道。但是，不，这儿应该是他要找的地方：其中一个石柱上粘着一块灰泥版，虽然经历了岁月和雨水的冲刷，表面已经磨损，但是“莱温斯瑞”几个字还是能够辨认出来。
文森特下了车，用力把那扇大门吱吱嘎嘎地推开了一些，然后回到了车上，沿着车道开了进去。草地上被车压平的地方显出两条轮胎印记，他可以轻松地辨别出之前那辆车开往哪个方向。这条车道在高大的山毛榉树林间穿行，车道两旁尽是些扭曲的树干，最后他终于穿过树林，来到阳光下——在他面前展现出一片草场，无数的野花点缀其间。看得出，这儿以前曾是一片草地。草场的尽头是一幢荒凉的石砌大宅：矗立在榆树的阴影里，所有的百叶窗都关得死死的，屋顶上至少有二十个烟囱。如果真有鬼屋的话，肯定就是它了。文森特慢慢地摇了摇头。接着，依照格斯特画给他的路线图，文森特沿着车道绕过大屋，转到另外一条路，穿过一座年代久远的花园，朝小溪边的石砌磨坊驶去。格斯特的劳斯莱斯就停在这儿，于是他就把车停在了它旁边。格斯特的私人司机，帕克特，正在整理车厢里的什么东西；当文森特下了车朝他走过去的时候，他礼貌地朝文森特鞠了一躬，然后朝小溪的方向点了点头。
文森特沿着车道旁边的石子路朝小溪边走去。在远一些的地方，他看到有两个身影在斑斓的树阴下散步，专注地谈论着什么。其中一位一定是格斯特——他那身黑西装和瘦削的身材出卖了他。另外那个带着遮阳帽、打着阳伞的人，只能是住在格斯特房子里的那个女孩。她叫什么来的？康丝坦斯。
还没走到小溪旁边，他就听到了潺潺的水声和山毛榉树林里鸟儿的啁啾。格斯特转过身招呼他过去。“文森特，你终于来了。你能来真是太好了。”
康丝坦斯也转过身，端庄地朝他笑了笑，然后向他伸出了手。文森特握了握她的手，喃喃地问候了一声。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见到她，文森特就想极力表现出他最好的一面，就像他小的时候，祖母每次见到他时表现得那样。今天，她那双不寻常的眼睛被一副深色的太阳镜遮住了。
文森特沿着那条树丛掩映的小路向前望去，磨坊已经不再转动了，但是小溪的支流依然在往磨坊里那几个形状奇特的水槽内注水。“这是什么地方？”
“这个庄园属于我的婶祖母柯妮莉亚。她，那个，现在被关在另一个房子里。我带康丝坦斯来这儿透透气。”
“来帮助我恢复精神。”康丝坦斯微笑着说。“格斯特先生认为我的身体状况已经很健康了。”
“恢复得真快。”文森特说。
“这个磨坊在十九世纪末的时候被改造成了一个鳟鱼养殖场，”格斯特说，“每年他们为戴维·布鲁克提供成千上万条鳟鱼，并且这儿的森林里有很多野生火鸡、鹿、野鸡、松鸡、鹌鹑和熊。每到星期天，我的亲戚和他们的猎友就会在这附近举行一场大规模的打猎活动。”
“打猎就免了，我打赌在这儿钓鱼一定棒极了。”文森特看着在鹅卵石上汩汩流淌的溪水，那儿有很多深潭和洞穴，毫无疑问，里面藏着很多鳟鱼。他刚看了一小会儿，就发现有好几条鱼游上来产卵，在水面搅起一串串波纹。
“我一直不喜欢钓鱼，”格斯特说，“我喜欢血腥的运动。”
“钓鱼有什么不好？”
“我认为在极限运动中，它显得太平常了。”
“平常。是这样。”
“柯妮莉亚婶祖母的丈夫和孩子猝死之后，这儿的大多数事物都荒废了。那之后不久，我的婶祖母也不得不离开这儿。现在莱温斯瑞庄园变得空空荡荡，逐渐衰败了。不管怎么说，”格斯特更简略地说，“我叫你来这儿，是希望我们能在一个有助于仔细思考的环境里好好想想这个案子。坦率地说，文森特，这个案子让我感到很困惑。通常情况下，到了这个阶段，我已经找到了通往症结的线索。但是这个案子不一样。”
“这个案子很棘手。”文森特说着看了看那女孩，他不知道该说多少。
“在康丝坦斯面前你就放心地说吧。”
女孩回以浅浅的微笑。他们转过身走过树影斑驳的阴凉处，开始朝他们停车的地方走去。
“让我们回顾一下我们都知道些什么。我们知道有两个人被谋杀了，每个人的死状都无法解释，包括尸体的高温和其他一些可怕的附属品。我们知道这两个死者之间必定有某种联系，而且他们和布拉德之间也有某种联系。但是我们还没有找到那个连接点。”
“海威尔德帮我们做好了一些后续工作。我们拿到了他们在过去十年间的电话账单、信用卡交易明细、旅游和娱乐报告。什么也没有。看上去他们从未见过面。至于布拉德，那台电脑里的大部分文件都设了密码，而且根本无法破译。不过我从海威尔德那里得到了一个重要的信息：他们在电脑的因特网临时目录上找到了贝克曼的名字。看来，布拉德也正在找他。”
“而且你曾说你在健身俱乐部询问他时，布拉德说自己不认识贝克曼。很明显，布拉德对我们隐藏了很多事。他很愤怒、有抵触情绪。我甚至可以说他感到很恐惧。为了什么呢？”
“害怕被捕。根据我的分析，布拉德是头号嫌疑犯。杰瑞米被谋杀的当晚，他也不能提供不在场的证据。他说当晚他在游艇上测水深。船上没有船员。他有可能沿着大西洋海岸航行，停泊在南安普敦港，杀掉杰瑞米。”
“有可能是这样。但事实上，在这两起谋杀案中，他都没有不在场的证据。我认为这实际上是对布拉德很不利的一点。除了这个，我们还要想想布拉德的动机是什么？他为什么要杀了杰瑞米和卡特夫斯？为什么要让现场看上去像是有恶魔来过了？”
“他的幽默感真是让人害怕。”
“相反的，除了会表现出强盗式的幸灾乐祸之外，这个人看上去绝对没有一点幽默感。一点幽默感都没有的人是不会冒这么大的风险作案的。”
“那么，他就是想传达某种信息。”
“是的，但是向谁传达呢？出于什么目的呢？”
“我不知道。如果不是布拉德的话，就可能是某个正派基督教徒，想恢复宗教裁判所。那个人认为自己在替天行道。”
“第二种可能性。”
他们陷入了沉默。然后格斯特加了一句：“文森特，你没有提到过另一种可能性。”
文森特觉得自己的肠胃猛地收缩了一下。格斯特不是认真的吧——他是吗？他发现自己正无意识地用手拨弄着十字架。
“布拉德现在在哪？”格斯特问。
“今天早上他乘游艇离开了，朝公海驶去。”
“知道他去哪吗？”
“好像是欧洲。至少他是朝东方行驶，而且是全速行驶。事实上，比全速行驶还要快——游艇的动力设备一定是经过特别设计的。总之，海威尔德已经派人跟在船上。我们会知道他什么时候在哪靠岸——除非他逃海关经过他国过境，不过对于那样一艘游艇来讲好像是不可能的。”
“这位令人钦佩的海威尔德，她还在生气吗？”
“你可以这么说。”
格斯特微微地笑了笑。
“那么你有什么建议？”文森特问道。
“我正要努力想出点‘建议’。”
文森特听到轮胎轧在碎石路上的声音，接着是一阵关门声和从远处传来的说话声。他转身看到草场的另一边又来了一个人：一辆很长的老式大轿车，顶棚被放了下来。一个巨大的柳条筐用皮绳绑在汽车的后座上。
“这是谁？”文森特问道。
“另一位客人。”格斯特简单地说。
然后有个人走到了轿车旁边：那人是个大块头，和他周围的事物相比，他的身材大大地超出了应有的比例，但是他行动起来却异常地流畅轻巧。是福斯克，看起来，他已经从一个证人变成了熟人。
文森特望着福斯克。“他来这儿干吗？”
“看上去他好像得到了一些非常有价值的信息，而且迫不及待地要告诉我。而且他说他对美国过去的风貌很感兴趣，很想看看。我觉得应该带他来莱温斯瑞看看。他请我看了一场很有意思的歌剧，我正好可以以此来回报他。”
那个身影飞快地从小径上朝他们走来，还没走到跟前的时候，他便扬起手跟他们打招呼。
“真是个奇妙的地方！”伯爵一边搓着他那带着白手套的双手，一边兴奋地说。他朝格斯特鞠了鞠躬，然后转过身对文森特说：“你就是那位优秀的中士，文森特，对吧？见到一位意大利的朋友总是件让人高兴的事。您好啊？”
“我很好，谢谢。”文森特不喜欢他那天在追悼会上浮夸的姿态，现在他更加不喜欢他了。
“这是我的监护者，康丝坦斯。”格斯特说。
“你的监护者，真的吗？我感到非常荣幸。”福斯克弯下腰，把嘴靠近，但又不是非常靠近她的嘴唇。
康丝坦斯略微点了点头作为答谢。“我知道您和格斯特先生都对进口车感兴趣。”
“事实上是这样；在很多方面都是如此。格斯特先生和我已经成为好朋友了。”他微笑着说。“在很多方面我们有着很大不同。我是个音乐爱好者可他不是。我喜欢精美的服装，可他总是穿得像个殡仪员。我总是口若悬河，而且性格开朗，可他总是很安静而且性格内敛。我说话很直接，可他总是很谦虚。但是我们都热爱艺术、文学、美酒佳肴和文化——还有对这些惊险、无法解释的案子的着了魔一般的喜爱。”他凝视着康丝坦斯，再次露出了笑容。
“只有当案情无法解释的时候，才称得上有趣。不幸的是，这类案子已经没有几个了。”
“不幸？”
“我是站在审美的角度来说的。”
伯爵转身对格斯特说：“这位年轻的女士真是不同寻常。”
“除了感到着魔，伯爵，您对这个案子还有些什么兴趣呢？”康丝坦斯问道。
“我希望能提供帮助。”
“福斯克伯爵已经帮了我们很大的忙了。”格斯特说。
“而且，你会看到，我还会提供更多帮助的！但是首先请容许我告诉您我是多么喜欢这个庄园。您婶祖母的，您是这么说的吧？简直是风景如画啊！日趋损毁、废置，充满神秘色彩，仿佛有鬼魂出没。这让我想起了柏拉尼西（十八世纪意大利建筑家兼艺术家）的雕塑提多浴宫废墟。我本人比较喜欢废置损毁的建筑——我在多斯卡纳的城堡就建造在一个荒废的州。”
文森特想不出伯爵的城堡会是什么样子。
“正像我保证的那样，我带来了午餐。”伯爵低声说。“平克兹！”他拍了拍手——好像他们现在是在英国——他的司机解开那只巨大的柳条筐，然后把它放在石子路旁一棵巨大的红棕色山毛榉下。然后，拿出一块亚麻桌布铺在树下的石桌上，在上面摆上了几瓶酒，一些奶酪，烟熏五香火腿，意大利香肠，银器和几只银杯。
“您真是太好了，伯爵。”格斯特说。
“是的，我确实非常友善，特别是当你看到我带来精选的‘卡利亚里别墅97年的经典奇扬第红酒’的时候。这是我的邻居卡普尼伯爵酿造的。而且，如果我们可以把它称作一种东西的话，我还给你带来了一些别的，甚至要比红酒、鳟鱼子酱和鹅肝酱更好的东西。”一双乌黑的眼睛嵌在他那光滑、英俊的脸上，闪烁着愉悦的光芒。
“你指的是？”
“真及时，真及时。”伯爵细心地安排桌上的食物，打开瓶塞，为每个人斟上红酒，任由大家的期待值逐渐上升。最后，他露出一抹阴谋家的诡笑。“碰巧，我获得了这个重大的发现。”他对文森特说：“你还记得贝克曼这个名字吗，中士？”
“我们在布拉德的电脑里发现了这个名字。那个家伙在找他。”
伯爵点了点头，他好像一直都知道这件事。“然后呢？”
“布拉德在因特网上搜索贝克曼，但是没有成功。杰瑞米好像也要找贝克曼。但是我们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昨天我出席了一个午餐会，刚好坐在巴伦夫人旁边。她告诉我——在她频繁向我展示翡翠项链的间隙里告诉我——杰瑞米被谋杀的前几天，他曾问她能不能给他介绍一位私人侦探。结果她说可以——那些不体面的人通常都能找到这些人。然后我亲自找到这个侦探，很快打听到杰瑞米要找他去干什么……去找那个叫贝克曼的人。”
他很有技巧地停了一会。“杰瑞米发疯似的要找到这个人。当侦探问他一些关于贝克曼的详细情况时，他却什么也提供不了。什么都没有。那个侦探听说杰瑞米被谋杀之后，就停止了调查。”
“有意思。”文森特说。
“如果看到贝克曼的名字也出现在卡特夫斯的行动中，那就更有意思了。”格斯特说。
文森特掏出手机，拨通了海威尔德的直拨电话。
“我是海威尔德，”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
“我是文森特中士。文森特。你的人已经完成对卡特夫斯公寓的深入调查了吗？”
“是的。”
“有没有发现贝克曼这个名字？”
“事实上，有这个名字。”文森特听到一阵哗啦哗啦的翻纸声。“我们在卡特夫斯的手上发现了一个笔记本，贝克曼的名字就写在第一页上。”
“笔记本的其他部分呢？”
“空白。”
“谢谢。”文森特收起电话，把听到的信息向大家复述了一遍。
格斯特紧绷的脸上闪烁着兴奋的光。“这正是我们要找的线索。杰瑞米、卡特夫斯、布拉德。为什么这三个人都在找贝克曼？也许我们应该找到这个贝克曼，看他能告诉我们些什么。”
“你这个建议恐怕很难实现，我的朋友。”伯爵说。
格斯特看了他一眼。“为什么这样说？”
“因为我的私人调查员告诉了我一些其他的事情。他完全找不到任何关于这个贝克曼的信息。没有现住址或是以前的住址，没有工作记录，没有关于他家人的信息。什么都没有。但是我把这个留给你。”伯爵说完，露出了胜利的微笑。然后他伸出带着白手套的双手。“现在，公事告一段落，让我们大家马上就座，享受我们的午餐吧。”他转过身朝康丝坦斯鞠了一躬。“我可以请您坐在我的右边吗？我想我们有很多事情可以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