滞留在公寓门口的臭气就像一块警告牌,暗示文森特这屋里到底有些什么。越往主人卧室走,这种臭味就越重。刚走进这栋大楼的门厅时,他还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写下在河滨路遭遇的那次枪击事件的报告,他花的时间要比预想中的还长——但是现在他敢肯定,自己完全没有一丝睡意。这真奇怪,那种臭味可以刺穿任何事:赶走了凌晨两点头昏眼花的睡意,赶走了他关节处的剧痛、破皮膝盖上的疼痛和有毒长春藤带来的奇痒的感觉——那天为了逃脱杀手的追杀,他不得不从长满有毒长春藤的斜坡上滚了下去。
在他一生中,文森特曾见过很多让人厌恶的案发现场,但任何一个都无法和这具躺在床边地板上的尸体相比。这是一具尸体,至少这一点还是能辨认出来的:尸体以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方式破裂开来,死者从胸骨到耻骨间的部分,像拉开拉链一样破碎成两半,体内器官都喷溅在地上,彼此纠结在一起,被烧成黑乎乎的一团。死者下意识地伸出手,摸着他衬衫下面的十字架,以确定它的存在。如果真的有恶魔的话,他就会这样做。他绝对会这样做。
他看了一眼格斯特,感到有点高兴。因为这位大侦探看上去甚至也有些脸色苍白。格斯特平时都会精神饱满地去参与调查,询问情况,并像一条警犬一样嗅来嗅去,可是现在他的这些习惯似乎都已离他而去。他站在那儿,穿着白色的燕尾服系着白领带,脸上露出一副惊愕的表情。
最后一个特殊任务小组的人——收集指甲的人——四脚着地地从尸体那边爬过来,手上拿满了试管、镊子和小刷子。他看上去还是个生手,他们那群人都是些很棒的家伙。他们的任务是寻找那些纤维和毛发,刷洗污渍,捡起那些最细小的碎片。是份细致的活,相当细致。
法医一头钻进来。“干完了吗?”
“我真希望是这样。”
格斯特亮出警徽。“我能问您几个问题吗,医生?”
“说吧。”
“您查明死因了吗?”
“还没有。高温、灼烧,这些非常明显。但是说到死因……我不知道。”
“有催化剂吗?”
“是阴性的,至少这是很主要的一种。”特殊任务组的小伙子说道。“还有一些其他的反常现象。我发现尸体并没有呈现出拳击反应——手臂的肌肉完全没有收缩的迹象,而在出现严重烧伤的案件中,死者的手臂肌肉通常都会呈现出拳击反应。我还注意到死者骸骨由于严重烧伤而产生了裂缝。尸体中心区域的骨头实际上已经被钙化了。您想得出那火得有多热才能形成这种杀伤力吗?它的温度是高于燃点的。而且并没有爆燃的空间。事实上,从对这儿的事物调查来看,这种火焰甚至从未接近过它的爆燃点。热量完全集中在尸体上,并且只集中在尸体上。”
“这种热量来自哪?”
法医摇摇头。“还不知道。”
“自燃吗?”
法医猛然抬起头。“你的意思是,就像玛丽·里泽那样吗?”
“您知道那个案子,医生?”
“在医学院里,那可是个传奇性的案子。那是个笑话,真的。我记起来好像是联邦调查局负责那个案子。”
“是的。如果关于那个案子的资料属实的话,SHC——人体自燃,正如资料中说的那样——就完全不是个笑话。”
法医低声讥笑道:“你们这些联邦调查员和你们发明的字母缩写。我不相信你能在《默克手册》里找到‘SHC’这个词儿,格斯特先生。”
“无论是和您向往中的哲学观点,还是和《默克手册》中的内容相比,这个世界所能涵盖的事物都要广阔得多。我会把有关那个案子的资料送到您那儿,您可以仔细阅读一下。”
“随你便。”说完,法医就和那个特殊任务组的小伙子离开了现场,却把尸体留在了屋里。
文森特掏出笔记本和钢笔。虽然他脑袋里一片空白,但他总得做点什么,把视线从眼前的景象中转移开,做笔记就可以办到这一点。他回过神,在笔记本上写道,十月二十三日,凌晨2∶20,第五大道842号公寓,17层B,卡特夫斯。文森特尝试着只用嘴呼吸,于是他手中的钢笔就随着他的呼吸摆个不停。他决定从今天起,要随身带一瓶维克斯达姆(一种清新剂的牌子)。无论约会、假期,还是去打保龄球,都要一直带着。
他听到起居室内传来一阵低语:是几个刑侦组的探员。他们正在大厅外——远离臭气的地方——采访一名维修人员。文森特庆幸自己刚刚穿过那些警探进到了公寓里。他不想让自己以前的同事看到他肩上带着南安普敦警察局的徽章。
他又把视线拉回到笔记本上。脑子还是一点也不工作,文森特彻底放弃了,又抬起头来。
看起来格斯特已经克服了反感的情绪,开始手脚并用地趴在地上,仔细检查尸体。和特殊任务小组的人一样,格斯特手中也拿着试管和镊子——燕尾服那么瘦,他到底把那些东西放在哪了?——夹起什么东西放在试管里,小心翼翼地在地板上挪动着身体。然后,他又朝墙边移动过去,然后他掏出放大镜仔细地研究墙上一块灼烧后的痕迹。由于他在那看的时间太长,文森特也不由得朝那儿看去。那片痕迹已经被烧成褐色,而且墙面的油漆也鼓出了气泡。墙上并没有马蹄型的印记,但当他又仔细看了一会儿之后,一股麻酥酥的感觉一点点爬上脊柱,渗入头皮。虽然那块痕迹很脏,也很模糊,但是——妈的——它看上去就像那种墨水测试,那些全都在他的脑子里。
格斯特突然回过头与他对视。“你也看到了?”
“我想是的。”
“你都看到了什么?”
“一张脸。”
“什么样的?”
“像狗屎一样丑陋,厚嘴唇,大眼睛,正张大了嘴像是要咬什么东西。”
“或者是吞。”
“是的,看上去更像是要吞下什么。”
“这真有点不可思议,它让我想起瓦萨瑞的壁画,上面画着恶魔吞噬触犯原罪者的情景,就画在米兰大教堂的圆屋顶上。”
“是吗?我的意思是,是啊。”
格斯特若有所思地后退了几步。“你对浮士德博士的故事熟悉吗?”
“浮士德?你是说浮士德?那个把灵魂卖给魔鬼的家伙?”
格斯特点点头。“这个故事有很多改编后的版本。很多手稿都是中世纪时期写成,一代代流传下来的。虽然每个版本都有它独特的风格,但主人公死去的方式都和玛丽·里泽夫人的差不多。”
“就是你刚刚跟法医提到的那个案子?”
“就是那个。人体自燃。中世纪的人把它叫做体内之火。”
文森特点点头,但他的脑子里就像灌了铅。
“现在,这个卡特夫斯,就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典型的例子。甚至比杰瑞米还要典型。”
“你是要告诉我,你认为是恶魔来向他索命?”
“我只是告诉你观察的结果,并没有作任何假设。”
文森特摇了摇头。整件事让他感到毛骨悚然。非常可怕。他发现自己的手又不知不觉地摸向身上的十字架。这不可能是恶魔的杰作……可能吗?
“先生们,晚上好。”一个声音从背后响起:女性、女低音、冷静、做事很有效率。
文森特转过身,看到门口出现一位女士。穿着一件灰色细条纹套装,白色的衬衫领口标着上尉的标志。她身后站着好几个侦探。他总结了一下她的外表:个子不高,很瘦,胸部丰满,乌黑发亮的头发衬托着一张苍白优雅的脸蛋。她的眼睛是深蓝色的。那种难受的感觉又来了。他估计自己不会再碰上以前的老同事,现在看来,他有点高兴得太早了。
“我是海威尔德上尉。”她简洁地说,同时有些过于专注地看着文森特——看起来,她认出他了。“我知道你们进门前已经出示过证件,但是我能再看看吗?”
“当然可以,上尉。”格斯特优雅地拿出他的徽章。
海威尔德接过来,仔细看了看,又看了看。“格斯特先生。”
格斯特鞠了一躬。“很高兴再次见到您,海威尔德上尉。恭喜您重返警界,尤其恭喜您做了上尉。”
海威尔德对格斯特的话不予置评,把证件还给了他,接着她又转向了文森特。他把证件递给她,但她并没有看证件,而是在看他。
他想起了这个名字:海威尔德,当他还在纽约警察局工作的时候,她还是个实习警察。她那时还在上学,在曼哈顿某个地下道里写书,攻读硕士学位或是其他什么。在帕梅拉·威舍的案子里,他们曾有过一次短暂的合作经历。那时她还是个中士,而他则是中尉。他觉得胃开始隐隐作痛。
“您一定是文森特中尉吧。”
“现在是文森特中士。”他觉得自己脸红了。他并不想做过多的解释,这真是霉运当头,却又偏偏无处可躲。
“文森特中尉?不在纽约警察局工作了?”
“南安普敦警察局。你知道,在长岛。我现在是杰瑞米案件的联邦调查局联系员。”
他抬起头发现她伸出了手。文森特很随意地握了握。她的手很温暖,还有一点潮。这让文森特感到一丝窃喜,他觉得她并不像看上去那么冷酷。
“很高兴再次与您合作。”她的语调很活泼,并没有那种恶意的好奇。文森特终于松了口气。不会有闲话了,也不会有那些刺探的问题了。全都是为了工作。
“我代表我自己,很高兴看到由您这双能干的手接管这个案子。”格斯特说。
“谢谢您。”
“您总让我想起那种办案时总是精力充沛的那类警官。”
“再次感谢您。恕我直言,您总让我想起那种从来不把上级的指挥当做一回事,只按自己想法办案,而对警察处理案件应该遵守的管理、要求置之不理的那类警官。”
即使格斯特为这段话所震惊,他却一点也没表现出来。“是这样。”
“那么,好吧,让我们把这条指挥链先明确下来——好吗?”
“真是个好主意。”
“这是我的案子。除非是在紧急情况下,无论是法庭委任状、法院传票,或是其他什么,都必须先经过我的同意。任何与媒体之间的沟通,都要经过我的办公室协调之后才能进行。也许这不是你办案的风格,但我就是这么办案的。”
格斯特点点头。“明白了。”
“人们经常说,联邦调查员办案时,总会与地方执法机关发生矛盾。那种情况在这儿不会发生。首先,我们不是‘地方执法机关’。我们是纽约警察局刑侦组。无论在哪方面,工作中我们和联邦调查员都是完全平等的。”
“当然了,上尉。”
“我们会的,自然而然地会以礼相待。”
“这样再好不过了。”
“即使规章制度显得有些愚蠢,我也会按章办事。您知道为什么吗?因那是我们获得信任的途径。如果只把办案当成一个好玩的行当,那么纽约陪审团就有可能赦免罪犯。”
“对。非常对。”格斯特说。
“明早八点整,以及案件审理期间的每个星期二,我们都要在曼哈顿警察总局十七层的研究室碰面,只有你、我,还有文森特中尉——我是说中士。所有能用到的卡片都放在桌子上了。”
“早上八点,”格斯特又重复了一遍。
“为我们准备咖啡和点心吗?”
一道厌恶的目光射在格斯特身上。“那时我已经吃过早饭了,谢谢您。”
海威尔德看了看表。“这位先生还需要延长多长时间呢?”
“我想再加上五分钟就足够了,”格斯特说。“现在您能为我们提供一些消息吗?”
“住在楼下的老夫人就是目击者,或者说她的身份最接近于目击者。谋杀发生在夜里十一时多一点的时候。据她所说,死者死前曾抽搐了一段时间,并且尖叫不止。她很肯定地说死者当时正在开聚会。”一抹干笑闪过她的脸庞。“随后,声音渐渐减弱。然后,在11∶22的时候,有种东西开始从她的天花板上渗漏下来:是死者器官熔化后形成的脂肪。”
熔化的脂肪性组织。文森特在他的本子上记录下来,然后停下笔。看起来他好像并不会忘。
“差不多同一时间,火警和自动喷淋装置启动——可能分别在11∶24和11∶25。维修人员随即上楼察看,发现房门是锁着的,敲门也没人应答,而且还有一股恶臭从公寓里散发出来。11∶29他们用万能钥匙打开了房门,发现了你们现在看到的这具尸体。十五分钟后,我们到达时,屋内的温度几乎有一百度。”
文森特和格斯特交换了一个眼神。“周围的住户都是什么情况?”
“住在楼上的先生在警报器响之前什么都没听到,但是他抱怨说闻到一股不好的味道。这一层只有两间公寓:另外一间已经卖出去了,但还没有人搬来住。房主阿斯本先生是一个英国人。”她从胸前的口袋里抽出一个便签,在上面写了些什么,然后交给了格斯特。“这是他们的名字。阿斯本先生现在在英国;罗兰·比尔德先生就在楼上;迪布利智夫人就在楼下。您现在想采访他们中的一个吗?”
“没这个必要。”格斯特看看她,又看了看墙上那块烧灼的痕迹。
海威尔德的嘴唇弯成弧状。文森特不知道那究竟是因为高兴,还是别的什么。“看得出来,你注意到它了。”
“是的。有什么想法吗?”
“格斯特先生,您不是曾经告诫我不要过早地做出臆测吗?”
格斯特回敬了一个笑容。“您学得很好。”
“我是从专家那儿学到的。”她说这句话的时候,一直看着文森特。
一段简短的沉默。
“我会把现场留给您,先生。”说完,她朝她的人点点头,一行人便离开了公寓。
格斯特看着文森特,说道:“看起来我们的海威尔德长大了,你不这样想吗?”
文森特只是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