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园戏
庄长江，1938年生。国家一级导演，中国戏剧家协会会员，福建省梨园戏实验剧团编导。长年耕耘不辍，编导的剧目数以百计。有丰富的舞台实践经验，熟悉传统艺术，执着追求出新。作品大多别开生面，跌宕多姿，形象生动，戏味醇厚，为广大观众喜爱。晚年又致力于戏曲生态田野调查，出版《晋江民间戏曲漫录》、《泉州戏班》、《泉南戏史钩沉》、《晋江名伶外传》等专著。
潘葛投鼎［本剧荣获福建省第二届民间剧团调演优秀演出奖、剧本二等奖。］
（根据梨园戏传统剧目《苏英》改编）
口述 何淑敏
编剧 庄长江
人物
（以出场先后为序）
周王——周朝天子。
梅妃——王妃，后为王后。
伊球——太卜。
潘葛——太师。
郑云中——大将军。
巫祝——以通鬼神为职业者。
苏英——王后。
李夫人——潘葛之妻。
潘有为——潘葛与李夫人之子。
潘顺——潘府总管。
伯鹤——周王与苏英之子。
内侍、宫娥、大臣、众巫、禁卫、武士、绞军各若干。
第一场 占卜
[王宫一隅。
[电闪雷鸣，暴雨倾盆。
[幕后合唱：
惊雷裂空，
满天风雨狂；
一块陨石从天落，
坠在宫阙中。
疑是上天发怒，
君臣奔命步踉跄。
[歌声中，内侍扶周王、宫娥扶梅妃踉跄而上；伊球由另一方逃上，与周王相遇。
伊球 （扶住周王）万岁、万岁保重！
周王 （惊魂未定）谁……谁……谁人护驾？
伊球 微臣伊球。
梅妃 唔，是伊太卜。
周王 （急切地）太卜，适才天降巨石，你看是乜征兆？
伊球 这……君王呀！
（唱）巨石坠宫，
千古未闻此怪象。
欲问征兆吉凶，
须向灵卦卜细详。
梅妃 （有所思地）啊，占卜……
周王 （迫不及待）伊太卜，即往卜坛占卜问卦。内侍，宣文武大臣速到卜坛取齐。（内侍下）
梅妃 宫娥，快为君王沐浴更衣。
[宫娥扶周王下，伊球欲下。
梅妃 伊太卜请留步！
伊球 （回身）梅娘娘有乜吩咐？
梅妃 依你之见，巨石坠宫，是吉是凶？
伊球 上天发怒，不祥之兆也！
梅妃 有乜不祥？
伊球 尚未问卜，臣不敢妄言。
梅妃 （顾左右）我可是未卜先知！
伊球 （试探地）娘娘高见……
梅妃 （唱）皇天怼兮发雷霆，
只因内宫有妖人。
伊球 哦？……但不知妖人是谁？
梅妃 （唱）苏英王后怀龙孕，
必是妖邪来附身。
伊球 （略惊）这这……苏娘娘龙孕在身，小臣怎敢指伊为妖？
梅妃 别怕！附耳来……（对伊球耳语）
伊球 （唯唯诺诺）是是！此乃天意，天意也！
[二人分下。
[少顷，钟鼓声响。转卜坛景：一面太极旗高悬，二内侍抬一盆炉火置于坛前。坛外，几名禁卫执戈鹄立。
[天空黑暗如漆，凭借炉火光焰，可见潘葛、郑云中等几名大臣惶恐地侍立于卜坛两侧。
[二内侍引周王上。
群臣 （趋前，跪）臣等恭候万岁！
周王 平身。（寻视）伊太卜……伊太卜！
[伊球内声：“来也！”慢条斯理地上。
伊球 微臣伊球叩见吾王万岁！
周王 快请圣卜灵卦！
伊球 遵旨！（上香、叩拜）
[君臣们一齐俯伏坛前，未敢仰视。
伊球 焚香拜请：上元天官赐福、中元地官赦罪、下元水官解厄、南极星君在左、北斗星君在右……（念念有词，手舞足蹈）
[伊球举龟甲放于火盆灼之，龟甲受热，卜卜作响。
周王 看看，是乜卦象？
伊球 待臣视过！（取起龟甲，细看裂纹）
[大臣们亦趋前一观，面面相觑，哑然不语。
周王 这是乜卦象？
伊球“坤上坤下”之卦。
周王 主吉、主凶？
伊球 这卦？……唉！此乃颠险之卦。
周王 怎说？
伊球 （唱）坤卦卜来属阴性，
森森阴气罩宫廷，
阴进阳衰主女祸，
此祸不除……（掩口）
周王 怎样？
伊球 恕臣无罪，臣才敢说。
周王 恕你无罪，依卦而断。
伊球 （接唱）此祸不除，必伤主公命！
[众臣皆一震。
周王 （几乎惊昏）伤、伤……谁人性命？
伊球 臣启万岁，乾为天为君，属阳性。圣君是乾之首，首当其冲呀！
周王 （昏迷有顷、渐复苏醒）哎呀……
（唱）灵卦报凶兆，
魂魄飞九霄。
命太卜，快为孤王捉女妖，
斩首枭尸恨方消！
伊球 君王，臣只司占卜，不管捉妖。
周王 谁能捉妖？
伊球 巫祝也！
周王 速传巫祝！
内侍 传巫祝！
[巫祝手执法螺、令旗引众男巫各戴狰狞面具上。
巫祝 小巫叩见君王万岁！
周王 快为寡人捉拿女妖！
巫祝 遵旨！（向众巫）宫中鬼气森森，先将恶鬼驱出去！
[巫祝吹响法螺，众巫“跳神”。
众巫 （唱）魂归幽谷兮，
披石兰以为裳。
巫祝 （挥令旗）去！
众巫 （唱）魂归曲湄兮，
结白以为帐。
巫祝 （挥令旗）去！
众巫 （唱）魂归山林兮，
倚麋鹿以高唱。
巫祝 去、去！
众巫 （唱）魂归旷宇兮，
跨白鹤以翱翔。
巫祝 去、去去！
众巫 （唱）魂兮魂兮，
魂归去兮四方。
巫祝 恶鬼已驱去，随我往内宫搜捕女妖！（率众巫下）
[周王浑身颤抖，惊恐万状，伊球扶着他。众大臣亦皆悚然。
伊球 君王镇定、镇定！
[巫祝在幕内一声吼叫：“呔！将妖妇押去！”
[君臣们悚然后退，龟缩一旁。
[苏英内唱：
寂寂内宫风云变……
[众巫推苏英上，巫祝随上。
苏英 （接唱）四体如冰头晕眩。
巫祝 女妖带到！
[君臣见状，无不失色。
群臣 啊！苏娘娘……
周王 王后你……（上前，又惶恐地后退）你、你……是女妖？
（又自己否定）王后怎会是妖？巫祝，你等糊涂了！
巫祝 （毫无惧色）君王，小巫秉遵天帝意旨，听从神灵差使，所言所为皆是天命神意。（跃上卜坛）谁敢违逆，天谴神诛！
众巫 （助威）谁敢违逆，天谴神诛！
[巫祝率众巫作盛怒状，“跳神”而下。
王、臣 （作揖）天帝饶恕，神灵饶恕！
苏英 （亢声）君王！你要明鉴啊，君王……
（唱）自从苏英怀龙孕，
内宫曾经起风云。
一计未逞又生一计，
借机占卜别有用心。
[众大臣作出不同的反应。
潘葛 君王呀，娘娘身怀龙孕，此乃吾王洪福，裔胄绵长，望吾王以社稷为重，保这国祚一脉。
（唱）正宫娘娘称国母。
宗祧国祚系一身。
秉正宫闱从无过，
颠倒人妖毁嗣胤。
周王 （左右为难）这这这……
潘葛 君王，臣闻尧有九年之水，不失明君；汤有七年之旱，不伤贤帝。天变尚且不妨，人妖岂可尽信？
伊球 潘太师，天象示警，不可不信。
潘葛 此事么……
郑云中 （挺身而出）指人为妖，蛊惑圣聪，此乃有人居心叵测！
伊球 郑大将军，这是何意？
郑云中 你心中明白。
伊球 下官只依卦象推断阴阳，而搜寻女妖乃巫祝所为，与我无干矣。
郑云中 （斥指）谁人不知，你与巫祝沆瀣一气，构陷罪案，枉杀无辜。
伊球 （暴跳）亵渎神灵，罪不容赦！
周王 （心烦意乱）诸卿不要争辩了！朕岂忍自弃裔嗣？怎奈欲保龙种，寡人性命休矣！谁能为孤出一两全之策？[众臣低头不语。
周王 诸位贤卿，快为孤想一两全之策呀！
[众臣哑口无言。
[内声：“梅娘娘驾临卜坛！”
周王 宣进！
内侍 宣梅娘娘！
[梅妃面带泪痕急步而上，二宫娥随上。
周王 梅爱妃……
梅妃 君王呀！
（唱）闻报姐姐是妖人，
恰似惊雷一声震。
苏后与我一往情深，
怎忍见伊顷刻归阴。
（哭向苏英）姐姐……姐姐！你死不得啊……
苏英 你何必惺惺作态！
梅妃 啊！你、你……（叹息）哎呀，可怜伊受鬼蜮附身，全然不念姐妹之情了。
苏英 君王万岁呀！
（唱）若舍苏英一薄命，
可保圣躬无祸殃，
我粉身碎骨也甘愿，
实不忍，腹中龙种随母亡！
周王 （痛心地）龙种……孤的龙种……这这这……
梅妃 是啊，妾也不忍龙种断送呀……（抽泣有顷，突然抹去泪水）哎呀君王，妾思量一策，可保圣躬、龙种两全。
周王 速速奏来。
梅妃 待娘娘分娩之后，再行处置。
周王 （一喜）妙、妙呀……哎呀，只是未知上天可肯允从否？
梅妃 请伊太卜再占一卦。
伊球 （故作为难）这……
周王 伊太卜，你再为孤求一卦，待苏后生下龙种，再将伊处死，孤躬可保否？
伊球 谨领圣谕！
[伊球如旧上香、叩拜、投龟甲于炉火。
[众大臣俯伏坛前。
周王 看是乜卦？
伊球 依旧是坤卦、“上六”爻。
周王 （不寒而栗）又是坤卦……吉凶如何？
伊球 爻辞曰：“龙战于野，其血玄黄。”（推断有顷）凭此卦而断，娘娘分娩之时，便是……
周王 怎样？
伊球 臣不敢说。
周王 但说无妨。
伊球 婴儿坠地之时，便是圣君流血之日。（拭汗）
[众皆大震，缄口哑然。
[周王昏倒。
梅妃 （大哭一声）万岁……（扶住周王）
群臣 君王、万岁……
[有顷，周王渐醒过来。
梅妃 君王，你要当机立断！
周王 （咬牙）太卜，你为苏后择一吉日。
伊球 明日正是黄道吉日。
[周王一步一步地走上卜坛，众大臣异常紧张地屏息期待着周王的圣裁。
潘葛 （不禁脱口而出）君王……
周王 （不理地）传旨，御赐苏后红罗七尺，明早五更时分，于社稷坛赐绞。委郑云中监绞。以大周礼乐送伊——
升天。
[群臣口呼“万岁”俯伏地上。唯潘葛双眼含泪望着苏英。
[收光。
第二场 对图
[当晚。苦雨凄风，更鼓声声。
[潘太师府邸。
[潘葛焦灼地徘徊着。
潘葛 （唱）愁云黯夜空，
苦雨泣凄风。
听谯楼更鼓断续，
摧裂我肝肠。
[李夫人捧宵点偕总角的潘有为上。
李夫人 相公，请用宵点。
潘葛 （接过宵点放于案上）娘娘命如悬丝，教我怎吞得下？
想我当年选娘娘进宫之时，画了一幅真容，此时，我该对娘娘真容请罪。有为孩儿，上敕书楼取苏娘娘图像来！
潘有为 晓得。（下）
李夫人 相公，你要保重啊！
（唱）你直谏尽臣忠，
怎奈君王令出无常，
臣责已尽心无愧，
望相公莫要忧心忡忡。
潘葛 乱言！君王一时受蔽，犹如日月之蚀。为臣子者，未能为圣君解忧，何等耻辱也！
[潘有为拿画卷上。
潘有为 爹亲，娘娘真容在此。（展图）
李夫人 唉，这幅是你母的真容，你拿错了。
潘葛 （向内）潘顺，取苏娘娘真容来！
[潘顺拿画卷上。
潘顺 老爷，苏娘娘真容在此。
潘葛 有为，将娘娘真容挂上！
潘有为 （跑向潘顺）潘总管，这幅图与你换来！
潘顺 换得对、换得是！（与潘有为交换画卷）
潘葛 换？……（思索得计，挥手令潘顺下）夫人，我有一计，救得娘娘！
李夫人 相公，有乜妙计？
潘葛 换一个面貌与娘娘相似之人，替代娘娘上绞。
李夫人 蝼蚁尚惜命，灵禽还偷生。谁肯去替人死？
潘葛 顶替国母身死，这是千载难逢的良机，怎会无人肯替？
潘有为 咱到大街上买一个人来替！
李夫人 傻孩子，此时已近半夜了。
潘葛 是啊，夜半时辰，大街上哪有行人？况且，这是机密大事，岂可传扬在外。
李夫人 （一直在思索）咱府中婢仆甚多，未知有人与娘娘面貌相似否？
潘有为 我想一定会有的。爹，何不叫众婢仆一齐出来，仔细认一认。
潘葛 不准！娘娘乃是天下国母，金枝玉叶，贱奴不配顶替。
潘有为 这也不准，那也不配，只好罢了。
[李夫人端起宵点，正欲递给潘葛，感觉已经凉了。
李夫人 唉，点心凉了，待妾烫热再端来。相公，你要放宽心点。
（下）
潘葛 （轻轻一叹）唉。有为，挂上娘娘真容。
[潘有为挂图于堂中。
潘葛 （对图跪拜）潘葛难尽忠心，伏乞娘娘恕罪！
（唱）难救娘娘保嗣胤，
百身难赎此罪愆。
他日死后，相见无颜，
愿甘痛受笞鞭。
国母呀……（泣涕涟涟）
（唱）为人臣子难尽忠，
空对真容老泪寒。
（拭泪、揉眼、仰望真容，突然发现）哎呀……（指图）你、你、你……
（唱）娘娘与我夫人，
面貌这般宛然。
潘有为 爹亲，你说娘娘面貌像谁人？
潘葛 孩儿，你看、你来看——（指图）娘娘面貌与你母亲像是一个模印出来的。
潘有为 （一阵不祥的预感）不像，不像，爹你乱言了。
[潘葛展视、比较两幅画像。
潘葛 哎呀，娘娘面貌与我夫人果然一般无二！我何不——
（唱）李代桃僵，
以假乱真。
要替娘娘受绞刑，
惟有我夫人。
[潘葛左右端详李夫人真容，潘有为着急，抢走李夫人的图像，直往里跑；恰好李夫人端宵点上，二人撞个满怀，宵点堕地碗破，“啷当”一声，彼此呆住。
李夫人 （责备）有为，为乜这般莽撞？
潘有为 （不禁哭出声来）娘亲，爹爹他、他他他……（泣不成声，转身奔下）
李夫人 （惊疑）相公，孩儿啼哭乜事？
潘葛 夫人……（欲言又止）唉！
（唱）难开口，开口难，
话到喉头又下咽。
两眼睁睁望贤妻，
肝肠如绞心如煎。
李夫人 相公！
（唱）见你眉头双锁口缄言，
好教为妻心不安。
有何心事对妻说，
我愿为你分忧烦。
潘葛 （唱）听伊这般言语，
越自教我泪盈盈。
念结发夫妻布衣钗荆，
多年厮守日子粗安宁；
一旦朝皇阙，
玉堂金马，夫贵妻荣，
更有骄儿慰平生。
怎忍心，割断夫妻情？
怎忍心，令伊红罗加颈？
情不忍，不忍情，
出此下策丧人性。
李夫人 相公，你为乜有话不说？
潘葛 不，不不！我没话要说。
[三更鼓响。潘有为暗上。
潘葛 （唱）听谯楼，三更鼓起，
声声敲得我肝肠寸寸裂。
五更上绞不容缓，
此时不说待何时？
（擂胸顿足）夫人……
潘有为 （急拉李夫人）娘亲，咱先睡觉去……
[潘有为强拽李夫人往里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