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甲现代戏
陈述（1929-1996年），原名陈添富，国家二级编剧，中国戏剧家协会会员，晋江市文联顾问，晋江戏剧协会名誉主席。一生致力于高甲戏艺术创作，对晋江市高甲戏剧团的剧目建设倾尽心血，作出不可磨灭的贡献，尤以现代戏剧目创作、导演，成绩卓著。代表作有《草原之歌》、《侨乡之歌》、《状元船》、《新兽医》、《唐山情》、《骑驴探亲》、《磕碑》、《番婆弄》和《施琅将军》等。
唐山情［本剧荣获1981年福建省创作剧目调演剧本二等奖。］
编剧 陈述
时间：1976年—1978年。
地点：闽南侨乡晋江，香港，菲律宾。
人物：谢亲——男，50多岁，旅菲华侨，宝盖的生父。
白玉贞——女，40多岁，侨眷，石桥镇侨联会副主任、“华侨工艺厂”副厂长，远福婶的长媳。
蔡晋水——男，50多岁，旅菲华侨，远福婶的次子。
黄金恋——女，40多岁，侨眷，晋水的妻子。
宝盖——男，20多岁，“华侨工艺厂”技术员，玉贞的养子。
塔妹——女，20多岁，侨中毕业生，石桥镇华侨服务社临时工，晋水的女儿。
远福婶——女，近70岁，侨眷，玉贞、金恋的婆婆。
思荣——男，20多岁，社会青年，石桥镇华侨服务社挂名临时工。
怀国伯——男，近70岁，老归侨，石桥镇侨联会主任。
九龙嫂——女，30多岁，香港太平山别墅的管家。
老港——男，30多岁，香港流氓头头。
飞女——女，20多岁，香港女阿飞。
菲族长——男，50多岁，菲律宾土著族长。
菲律宾土著男女群众若干。
第一场 事与愿违
[1976年中秋。
[晋江石桥镇华侨服务社院落。
[石栏外宝盖山下，闽南特有的中西合璧式的楼房和山上姑嫂塔，历历在目。山后海天一色。天高云淡，夕阳西照。
[幕启。思荣打扮得像香港旅客骑车上。
思荣 （唱）踏车如飞心头乐，
海外无亲能出国，
今日跟紧“还击派”，
明天香港去享福。（架住车）
[塔妹着侨社制服出屋来。
塔妹 先生，刚回国吗？
思荣 （摘下墨镜）嘻……
塔妹 原来是只“土番”！
思荣 “土番”？“土番”会变“正番”！（轻声）塔妹，我往港批准了！
塔妹 （惊羡）真的？
思荣 我阿舅要我帮助办完几个案件，才领往港通行证。要是你也批准，咱一齐走多好呀！
塔妹 我阿伯早死在南洋，我阿爸久无音讯，去找谁呢？
思荣 塔妹啊！
（唱）亲帮亲，邻帮邻，
生死与共见真心。
咱侨中三年同窗情，
侨社同事成知音。
有缘香岛来相会，
志同道合心连心。
情笃何愁无亲人？
我还要帮你找父亲。
塔妹 先找我父亲要紧，咱俩……暂缓考虑吧！（羞意跑进屋）
思荣 塔妹……（跟进屋）
[谢亲执黑布伞心绪重重上。
谢亲 （唱）临行再登塔山巅，
景物依旧倍伤感。
目睹桑梓今动荡，
投资创业成空谈。
石桥艺厂遭劫难，
亏我广交会上赞。
怀恋唐山北归雁，
游子冀望化云烟。
明晨重返南岛去，
何日告慰亲灵于九泉？
[怀国伯带把洞箫上。
怀国伯 谢先生，你又去爬宝盖山、看姑嫂塔了？
谢亲 祖家是咱的摇篮之地，唐山是咱的父母之邦，怎不留恋，我去年首次参观广交会，你们石桥华侨工艺厂的展销品，样样精美，特别是通草工艺的姑嫂塔图景，与实景无异，真是巧夺天工呀！我此行想投资支援，让它大批生产，想不到……
怀国伯 去年的新气象，被什么“还击风”刮光了！
谢亲 唉！
怀国伯 别难过，只要你热爱祖国关怀乡梓的心不变，相信总有时机的。动乱一旦平静，我写信给你。喔，你家在哪一乡里？
谢亲 说来惭愧，旧时我是石匠，处处石窟为家。
怀国伯 当今妻小……
谢亲 不瞒你说，妻子在逃难中去世，在她怀中的幼儿可能也……
怀国伯 哦……
谢亲 怀国兄，你可曾听说临解放时有谁救养过婴儿吗？
怀国伯 我解放后才回国。要能打听玉贞就好，她侨乡家家熟识，且助人为乐。
谢亲 玉贞？
怀国伯 原侨联委员，不过现在她……唉！不便探访……
谢亲 唔……
怀国伯 你喜爱家乡南曲，我这把心爱的洞箫送你，祝你明早一路顺风。
谢亲 （接过）洞箫，感谢，感谢！真是一把十目九节的好洞箫呀！
怀国伯 五十年前我带它出国，廿五年后我又带它回国。唉，什么都变了，南曲也被禁唱十年了！
[谢亲生疏地吹了几音，怀国伯警惕地按住，两人会意。
[思荣出屋。
思荣 华侨伯，开房间吧？
怀国伯 人家来住两天了！（愤然进屋）
思荣 别接近他，旧侨联头头。
谢亲 你……
思荣 侨社人员，两天不在。
[思荣虚情奉迎，谢亲热情请烟。
[金恋带花阳伞匆匆上。
金恋 （念）生在侨乡嫁侨家，
好命歹命看海外。
查亲拜托吕宋客，
“冤家”穷富共死活。
思荣 晋水婶你来！
金恋 思荣，听说有一位马尼拉唐人街来的番客，姓谢，明天就要回南洋是吗？
思荣 呃——
谢亲 敝人就是！（递名片）
思荣 哦，谢亲先生，香港也有生意！
金恋 （不及待）谢先生，唐人街有个华侨，名叫蔡晋水，你认识他吗？
谢亲 蔡晋水——不认识，怎么样？
金恋 谢先生呀！
（唱）晋水他是我丈夫，
南洋一去音讯无。
因父兄先后海外死，
为接业离家不得不。
望先生，帮查找，
鸿恩隆情感肺腑。
谢亲 唔……
金恋 洞箫！我丈夫也喜欢南曲，若找到他，吹一曲给他听听，问问他，我这个——“唐山婆”还要不要？（哭了）
谢亲 别伤心，我为你找找看。
思荣 晋水婶叫黄金恋，和女儿塔妹正在申请出国，想去找他。
金恋 啥时才会批准呀？
思荣 问题出在你妯娌玉贞身上。
金恋 我正要向你阿舅林组长表白一番！
思荣 他今天回县公安局去了。
金恋 思荣，帮走走“后门”，恩当报，情会答，你若要出国，我叫塔妹送你到广州！
思荣 我才不敢想，邀她看电影，她说晚上要和隔腹阿哥宝盖——吃月饼！
金恋 要划清界限呀！
思荣 我劝她不听！
金恋 听，你等一下！（进屋）
谢亲 她家庭出了啥事？
思荣 有个妯娌叫玉贞，丈夫早死在南洋，去年复职侨联副主任，大办华侨工艺厂，犯有新旧三个问题：复辟资本主义；海外关系复杂；儿子来历不明！
谢亲 儿子来历不明？
思荣 就是早晚打扫庭院的那个侨妇，你华侨不要接近她，这是内部材料，我看你人好才告诉你。你不是明早要到深圳吗！请早休息！
谢亲 （欲下转回掏出车票）我想缓几天走，这车票请帮退一退。
思荣 （接过）也好，咱交个朋友。请休息吧。
[谢亲沉思进屋。思荣牵车去。
[金恋拉塔妹上。
金恋 乖乖，伴思荣去看电影。
塔妹 我晚上没班，要回家。
金恋 他阿舅是公安干部，咱往港答应帮助。再说，他快要变番客，咱感情先联系，好歹看经济，要不要由咱的。思荣，载她去吧！
思荣 可惜人家不看！
金恋 她在装羞啦！（暗骂）不看就叫你死！（推塔妹上车后架）
塔妹 （腼腆）阿母……
思荣 坐好。（以英语轻声开玩笑）“再见！”（载塔妹下）
金恋 嘻……香港女婿，谁人不爱！（欢欣而下）
[暗转。夜晚，一轮明月，高挂中天。
[玉贞执长柄帚上，仰望明月，思绪万千。
玉贞 （唱）中秋夜，月正圆。
忆往思今心潮翻。
亡夫魂未归，
养子慰孤单，
廿六年相依泪暗弹。
回头望，何止我，
多少姐妹枕上寒，
亲人为何要离散？
重洋万里相见难。
还恨十年乱，
公益毁一旦，
侨家心胆战，
连我盖儿也遭贬……
真理在，忍伤痛，
待那魑魅魍魉齐扫尽，
重建侨乡、养子成器遂夙愿。
[宝盖搭挎包蹑步进院来。
玉贞 谁？
宝盖 阿母！
玉贞 宝盖！
宝盖 你身体怎样？
玉贞 不是好好的？
宝盖 我特地给你买来月饼，阿妈也泡一壶菊花茶！
玉贞 阿妈好吗？
宝盖 很好！
[怀国伯端杯出屋。宝盖欲避不及。
怀国伯 玉贞！
宝盖 是怀国伯。
怀国伯 你也来。我为你母亲煮杯咖啡。
玉贞 道谢，道谢！
怀国伯 母子谈谈，那个“监视工”去看电影，我前面……（比个放哨手势出院去）
宝盖 阿母，我有件东西要你看，你猜？
玉贞 是你花心血设计的通草工艺品对吗？
宝盖 我知道你念念不忘这心血创办的侨艺厂。（挎包里拿出个精美的小小通草镜屏）怎样？
玉贞 好呀！这姑嫂塔图景，又有改进了！
宝盖 我偷偷在家里研究，创造手工与机械结合操作法，提高生产效率，品种几十项。
玉贞 要秘密，帽子可多呢。
宝盖 唯生产力论？
玉贞 复辟资本主义？
宝盖 里通外国？
玉贞 为资产阶级服务？
宝、玉 哈……（愤激填膺）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同唱）天云突变，
“还击”狂风卷，
刮不动巍峨姑嫂塔，
它经风经雨经雷电。
且忍待，莫馁气。
残秋常有小春天。
时来宝盖山花开，
侨乡处处日光灿。
[互相慰励，触动心扉，悲喜交集。
宝盖 我的好阿母！
玉贞 我的乖盖儿！
[怀国伯匆匆上。
怀国伯 电影快完了，该回去了！
宝盖 阿母，月饼你要吃呀！
玉贞 拿两个给阿妈吃。（塞给）带回去吧！（向怀国伯）我跟他走几步。
[怀国伯代收食品进屋。宝盖恋恋不舍，不让送；玉贞不忍，一定要送。两人出院下。
[谢亲暗处警惕地上。
谢亲 （唱）中秋夜，月正圆，
暗访玉贞到院前。
查儿子，有眉目，
且冒风险究竟探。
[谢亲发现扫帚靠在石栏旁，决定在此等待，仰望塔山，悲恨聚生。
谢亲 （接唱）姑嫂塔啊宝盖山，
屈指别汝廿六年。
汝可记，那一天，
妻成蒋军刀下鬼，
儿泊血中声声咽。
汝可知，至今日，
谢某依然遨海天，
儿子尚否在人间？（脱下颈上小锁匙）
银锁匙啊银锁匙！
（接唱）亏汝伴我番邦逃，
愿今觅得银锁好团圆。
[玉贞进院来。
谢亲 大嫂！
玉贞 （一愕）你……
谢亲 我是侨客。
玉贞 还没休息？
谢亲 中秋月夜，仰望塔影，真惹人有忆古思故之情呀！
玉贞 是呀，姑嫂塔屹立山顶，她好像千万侨眷，日日夜夜，望洋盼念亲人！
谢亲 敢问大嫂，也有亲人远渡重洋吗？
玉贞 侨乡家家，大都此情。
谢亲 再问大嫂，可曾听说有人救养过临难婴儿吗？
玉贞 （一愕）你问它做啥？
谢亲 呃——我有一侨友，说他过去曾抛下一个婴儿。
玉贞 哦——不知啥时候？
谢亲 廿六年前的今天。
玉贞 不知啥所在？
谢亲 说是宝盖山下。
玉贞 有多大了？
谢亲 还未周岁。
玉贞 是男是女？
谢亲 正是男孩！
玉贞 （慌了，旁白）会不会是宝盖？
谢亲 有吗？
玉贞 （看一看谢亲）呃——有听说过。
谢亲 当时他双亲怎么样？
玉贞……他的养母——不大清楚。
谢亲 为什么？
玉贞 婴儿是她小叔拾给她抚养的。
谢亲 她小叔现在何处？
玉贞 在——菲律宾。
谢亲 叫啥名？
玉贞 叫……
谢亲 蔡晋水？
玉贞 （奇怪，不得不点头）——
[突然一阵铃声，立时思荣推车来到。
思荣 谁？（电筒照到玉贞）你……
谢亲 是我动问乡情。请烟，请烟！
思荣 是谢先生！哎，怎不听我提醒？
谢亲 我……
思荣 （向玉贞）审查期间，应主动避开。（玉贞不动）给我进去！
[玉贞忍怒进屋。
思荣 谢先生，你会害我给上面碰钉呀！
谢亲 我是顺便问她的儿子……
思荣 别管闲事。谁知是亲生、偷生，真拾、假拾的？她一问三不知，全推给那个久无音讯的小叔！
谢亲 蔡晋水？
思荣 就是蔡晋水，可别相信她。你还是帮金恋找找晋水的下落要紧。
谢亲 （半自语）那非找不可了？
思荣 如若找到，当大大报答，他是我未来的岳父。
谢亲 （自语）难呀！
思荣 谢先生，我往港在即，后会有期，为与你交个知心朋友，我真诚相告，晚上公安局来电，说你形迹可疑，叫我对你注意！
谢亲 （惊惶）误会误会，敝人热爱祖国，拥护政府！
思荣 目前阶级斗争严重复杂，你还是如期起程吧！
谢亲 这……
思荣 说实话，我今晚失职，关系往港成败。你被嫌疑，恐回不了南洋。为了香港再见，决定吧，车票收起，明早上车！（塞给车票）
[台前灯灭，一道白光聚射着呆住的、略有寄望的谢亲。
天上明月分外皎洁。
[幕落。
第二场 幸会孤岛
[1978年初夏。
[菲律宾边远小岛屿。
[绿崖插海，椰林茂密，浪涛滔滔，飞鸥拍水。近处有幢小木舍，舍前有桌椅。晚霞把海天染得一片金黄。
[幕在南亚风味的乐曲声中启。
[一阵汽艇马达声后，菲族长向身后招着手上。
谢亲 （内唱）乘风破浪走远海。
[谢亲肩背皮囊、洞箫风尘仆仆地上。
谢亲 （接唱）一岛觅过一岛来。
[一对菲青年夫妇牵孩子从木舍出来。一菲老人带礼物和一菲少女头顶水壶从另一方上。谢亲一旁视听。
菲夫妇 族长！
菲青年 我们是来答谢唐山伯的。
菲少妇 若无他的唐山好秘方，孩子就没救呀！
菲老人 我这毒蛇咬伤，若无他的好草药，性命也危险呀！
菲少女 我为唐山伯送水来！
菲族长 很好！很好！
[菲夫妇牵孩子下。菲老人和菲少女进舍去，门掩着。
菲族长 先生，这就是他的住处。
谢亲 他叫啥名？
菲族长 他从不露姓名，族人权叫他唐山伯。他传教我们许多唐山民间治病秘方，深受族人尊敬爱护。
谢亲 让我见见他吧！
菲族长 我已说过，他不喜见外人。再说，也不一定是你要找的人。
谢亲 因此让我见一见嘛！
菲族长 他有交代，我不能失信。请回去吧！
谢亲 这——族长，我来之不易，求你相助……（耳语）
菲族长 也好，你要小心！（下）
[谢亲耐心悄悄等着。有顷，舍门一开，他急躲起来，原来是菲老人和菲少女出来，欢快地谈着话下。门仍掩着。
[夜色渐浓。
谢亲 （唱）椰林密，归鸥喧，
绿崖插海白浪翻。
悄悄耐心等，
何惧三更天，
明月当空箫声引相见。
但愿是他，
好把失散亲儿查根源。
再动其情，
规劝音讯传唐山。
[天色全暗，月亮出海。
[谢亲蹑步到门下准备吹洞箫。忽听有动静，急躲到舍旁窥视。
[浪涛哗哗，椰叶沙沙，舍门一开，射出一道微弱灯光，只见衣着破旧、骨瘦须留、颜容憔悴、双眼失明、脚跛难支、双腋托杖的晋水，一拐一瘸地出舍来。他以耳代眼地探听四周动静一番。
晋水 （唱）天涯沦落愧于归，
远亲近客羞以对。
残生了却苟隐匿，
魂伴父兄骨埋菲。
蕉风椰雨怀故国，
念母思妻肝肠摧。
谢亲 （唱）身残魄落魂憔悴，
难道他是蔡晋水？
[谢亲欲叫犹豫，转身于椰树后吹起洞箫来。一曲乡音，迷住了晋水，他下意识地跟着打拍子、吭声起来，脑海浮现宝盖山姑嫂塔幻影。
[谢亲从背后边吹边走近。晋水下意识地抓着洞箫抚摸，情不释手。
谢亲 （亲切地）晋水乡亲！
晋水 （惊醒）啊！谁？
谢亲 晋水乡亲！
晋水 （没好声气）我不是！（急转身欲入舍）
谢亲 （追过挡住）你就是！
晋水 （挥杖厉声）给我走开！
谢亲 （拉住拐杖）晋水乡亲，我费时年余，查尽侨胞，踏遍菲岛，今日才找到了你，难道你忍心不见我吗？（晋水欲脱不得）咱同是远离家园，颠沛异乡之人，我求求你呀！
晋水 （没表情地）我还有什么值得你求？
谢亲 有，只有你！
晋水 （近视端详谢亲）说——嘛！
谢亲 感谢，感谢！（扶晋水坐下）晋水兄呀！
（唱）提当年，肠欲断，
抓丁妻死儿失散。
遣金门，逃出海，
孤雁南飞别唐山。
至今不知儿生死，
望断云海廿八年。
听说你嫂玉贞……
晋水 （一愕）玉贞？
谢亲 曾救养过一孤儿，是吗？
晋水 （默默走到一边沉思）……
谢亲 时过境迁，年久事变，当须深忆，慢慢地想！
晋水 （旁唱）死水一潭泛波澜，
旧情搅动乱心弦。
销声匿迹岁月深，
今被识破怎开言？
谢亲 难道我家破人亡，失子孤单，你无动于衷吗？
晋水 （旁白）思亲万里远，海外更相怜！
谢亲 晋水兄，到底贵府确有救养过孤儿吗？
晋水 （低缓地）确有救养。
谢亲 何时何地？
晋水 蒋兵逃亡之日，唐山姑嫂塔下。
谢亲 是男是女？岁数多大？
晋水 是一男孩，乳臭未干。
谢亲 生父如何？生母怎样？
晋水 父捕上船，母死弹下！
谢亲 何人在场？哪个知晓？
晋水 我避石后，亲眼看见！
谢亲 啥人救孤？
晋水 是我抱回！
谢亲 交谁抚养？
晋水 我嫂玉贞！
谢亲 有啥记号？
晋水 胸前……（想）
谢亲 何物？
晋水 银锁一只！
谢亲 当真？
晋水 没错！
谢亲 取名什么？
晋水 以山为名！
谢亲 宝盖？
晋水 正是！
谢亲 啊！就是宝盖！（脱下钥匙）银锁匙啊银锁匙，你可作证，宝盖是我的儿子，我是宝盖的生父！任何艰险，任何阻力，我死也要认子呀！晋水兄，感谢今日赤诚见，贵府恩情重如山！（紧握晋水手）走！
晋水 （一惊）什么？
谢亲 跟我走！
晋水 去哪里！
谢亲 马尼拉！
晋水 干什么？
谢亲 回唐山！
晋水 （厉声）住口！你还要我去作证？
谢亲 不，我是不忍心一个唐人兄弟，一把老骨头沦埋在这异邦孤岛，是穷骨头，是富骨头，咱华侨谁不想葬在咱唐山呀！
晋水 我——不！我不走，也不许你把我的下落传到唐山我家！（急欲入舍）
谢亲 （厉声）站住！
晋水 （顾自走去，但顿瘫了下来）——
谢亲 你疯了！你痴了！你太狠心了！
晋水 （被刺痛）我疯？我痴？我狠心？
谢亲 你疯得失去理智！痴得自暴自弃！狠心得对母不孝，对妻无情，对女儿不仁不义！
晋水 （神经质地挥舞拐杖大呼）你给我滚开！我离家出国，我不想回去，全都是不孝、无情、不仁不义？（痛苦地举臂向天，双杖落地）天啊！……（残腿难支，俯扑在地大哭）
谢亲 （慌了，蹲下慰抚）晋水兄！别激动，别激动！我……可以理解，可以理解！
[静场。月亮升上高空。
谢亲 （激情地）咱海外侨胞，谁无一段困苦的遭遇？我愿与你分忧，我抱也要把你抱走！
晋水 （泪眼望着谢亲）……
[幕后合唱：
遥望海天想唐山，
思前虑后心胆寒，
狂风恶浪一破舢，
水阔洋深返乡难。
[歌声中谢亲扶晋水坐到椅上，给其拐杖。
晋水 尊姓大名？
谢亲 姓谢名亲。
晋水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谢亲 我查到廿二年前，你同一只小货船沉没，后来又听说有一唐人流落在这边远小岛……
晋水 起初我把亡兄遗下的“菜仔店”继续经营，但因人地生疏，又不熟悉，越做越大亏，后来我下了狠心，想拼它一拼，便与人合做走水生意，来往吕宋千岛之间，谁料船遇台风，全船覆没，唯有我跳海逃生，但触礁脚折，漂游一天一夜，幸被这小岛菲人兄弟救起……成了残废之人！
谢亲 唔——但你应设法回国归家才对。
晋水 谢亲兄啊！
（唱）漂洋过海究何为？
指望来日有积累。
未料父兄遗业被我毁，
财破身残宏愿付流水。
（白）你想想，我来时发宏愿，回去一身残，能干啥呀！
（接唱）多少归侨耀乡梓，
我孤单冷落无作为，
一身枯骨回故里，
莫如妻儿守孤帏，
归人拐杖何所荫，
沦落天涯胜于归。
谢亲 （领悟至深）嗯……情有苦衷，理在情中！可你要想想，咱唐山有多少侨妇，年年月月，日思夜念她的丈夫呀！
咱海外游子，一举头望明月，就低头思故乡，难道做妻子的，不会举头望明月，低头思丈夫吗？（立即皮囊内拿出录音机）你听，这是她们思念海外亲人的心声（按开录音机）
[录音机播出南曲新编《望明月》。
[歌词：
望明月，镜团圆，
坐对海天人怨叹，
追思塔山别情，
饮泪送行，
怎料到于今旦，
误却阮身无伴，
我夫君，我夫君，
想他在番邦荣华，
弃旧恋新，恋新弃旧……
晋水 好了，别唱了。（谢亲关掉录音机）乡音一曲，刺痛我心……（走到一旁流泪痛思）
谢亲 对你说，你妻金恋，女儿塔妹……
晋水 她们怎样？
谢亲 想来马尼拉找你！
晋水 （大惊）想来？不行呀！
谢亲 你封书不寄，能不来找吗？
晋水 那要怎办？
谢亲 只要你回去，她们就不会来了。
晋水 这……
谢亲 晋水兄，我已汇一笔钱给你乡里办公益了，听说现在很多唐人回国观光探亲，归根告老！
晋水 （痛心疾首）告老？回去叫老母照料，妻儿侍养？
谢亲 不然先到香港医好眼疾、腿伤再说？
晋水 （抓紧谢亲手）有希望吗？能治好吗？
谢亲 能！咱唐山的针灸新疗法，在香港早盛行闻名，能治好恶病、久疾。你考虑考虑吧。
菲族长 （上）先生，是他吗？
谢亲 正是……（示意）
菲族长 唐山伯，既有亲友来接，就该结束这思亲念友的孤单生活。岛上族人虽然舍不得你离开，可也会为你高兴呀！
晋水 （半自语）我……
菲族长 （向谢亲）我去告诉族人。
谢亲 好的。
[菲族长急下。
谢亲 晋水兄，考虑怎样？
晋水 我——身无分文……
谢亲 哎呀，这你何须挂意！
晋水 要不——先到香港治疗看看再说吧！
谢亲 快去收拾收拾。
晋水 （愧痛地）收拾？只有这拐杖一副……
[菲族长带许多男女老少菲族土著上。有的捧酒捧礼物，有的带乐器。
菲族长 唐山伯，族人都来给你送行了！
众菲人 唐山伯，祝贺你有亲人来接！喜送你踏上归程！
晋水 （感动万分）感谢，感谢！（讲菲语）
菲夫妇 （牵孩子上前跪下）唐山伯，孩子要向你感谢救命之恩！
晋水 不敢当，不敢当！（流泪地抚摸孩子）
菲族长 青年的，弹起琴来，跳起舞来，祝唐山伯一路平安！
众菲人 祝唐山伯一路平安（“一路平安”讲菲语）
[持乐器的弹奏起来，青年男女边唱边舞。在舞蹈声中，族长向晋水、谢亲敬酒、送礼物。谢亲把录音机送给菲族长。
[舞蹈歌词：
月光光，情绵绵，
弹动心弦舞蹁跹，
远方客亲惜别离，
唐山天外天。
月光光，情绵绵，
弹动心弦舞蹁跹，
唐山荔枝龙眼熟，
归程莫迟延。
[幕在欢送晋水、谢亲的歌舞声中徐下。
第三场 于心不忍
[当年仲夏。
[蔡家厅堂。
[堂上挂幅“观音送子图”，两旁对联：“远托异邦身涉汪洋绿水，福滋乡梓家依宝盖名山。”一切设置，显然是过去的，颇为陈旧。
[幕在欢快的乐声中启。
[玉贞神采奕奕地翻看几幅白纱网绣和通草雕塑设计图。
玉贞 （唱）白纱绣，草雕图，
盖儿设计花样多，
艺厂复办遂我愿，
侨乡儿女踏上新征途。
[宝盖捧草雕镜屏进厅。
宝盖 阿母！参加广交会展销的草雕镜屏——姑嫂塔全景，正式生产出来了！（抬示）
玉贞 （欣赏一番）“春到侨乡”，好呀！比原设计的更加美观了。宝盖，粉碎“四害”，艺厂复办，你身为技术员，要把所学的工艺知识，更好地贡献给四化建设！
宝盖 阿母放心。咱还要创产新式珠拖、绒鞋和尼龙织品，到时候可接受五百名侨属工作。
玉贞 还须争取侨胞、侨眷投资。
宝盖 怀国伯不是说年初有个姓谢的华侨，汇来一笔款？
玉贞 要等尊重人家的意见。
宝盖 唔。我先到厂里去。
[宝盖准备抬镜屏。玉贞整摺网绣。
[穿得颇外气的塔妹带一小包裹蹦跳地上。
塔妹 （吭唱进厅）“天乌乌要落雨……”
宝盖 塔妹，又是思荣香港寄来包裹？
塔妹 他要寄，啥办法？
宝盖 少接收好。
塔妹 却之不恭，反正赚穿！
宝盖 你……
玉贞 （示意宝盖别急）塔妹，上班了，咱到服务社去。
塔妹 （叹一大气）唉！……
宝盖 转正了，还叹气？
塔妹 转正还是伺候人！
宝盖 你……的确变了！
塔妹 我变什么？
宝盖 自从思荣来信来包裹，你被香港迷住了！
塔妹 我跟他没啥特殊关系，你……（稚气地甩包裹打宝盖）
阿姆，宝盖哥诽谤我……（几乎哭了）
[金恋来到厅口听着。
玉贞 塔妹，国家安定了，一切会慢慢好起来，安心在国内工作吧，别一心想去香港！
金恋 （一冲入厅）怎么？不该去？
玉贞 恋妹回来了，县侨务股怎么说？
金恋 能去香港，我们马上就走。不能去香港，找个香港女婿怎样？
塔妹 阿母你……（掷过包裹跑出厅去）
宝盖 （带镜屏）塔妹，到服务社去！（追下）
金恋 好猫管过家！（翻看包裹）
玉贞 恋妹，我希望你先参加点艺厂的生产。
金恋 好阿嫂，我的脚步跟不上你侨务干部，只要谢先生一有晋水的消息，我随时都会被批准出国！
玉贞 （感触自语）谢先生……
[远福婶买菜匆匆回来。
远福婶 金恋、玉贞，怀国伯从县侨联回来，说谢先生回国了，今天要到咱家来！
金恋 （大喜）莫非找到晋水了？
玉贞 （旁白）莫非要来认……
远福婶 怀国伯到车站接他。快备饭菜款待客人！
金恋 对，快！
[远福婶下。金恋欲跟下。
玉贞 （慌了）我该先去探探，别让阿母知道……
[玉贞匆匆下。金恋回身尾随到门下。
金恋 嘿！这一下该听我的了！（忽传来汽车声）阿母！“金龟仔车”来了！
[怀国伯帮提小皮箱，引带礼物的谢亲上。
[远福婶和金恋已来到门下。
怀国伯 远福婶，喜事临门了！
金、远 谢先生！
谢亲 远福婶！晋水嫂！
怀国伯 玉贞呢？
远福婶 敢是去侨联。
怀国伯 我去叫她，谢先生先坐坐。
[远福婶请谢亲进厅。金恋接皮箱跟入。怀国伯匆匆下。
金、远 谢先生，我晋水……
谢亲 找到了，找到了！
远福婶 他身体好吗？
金恋 生意好吗？
谢亲 呃——都好，都好！
金、远 为啥恁久……（擦泪）
谢亲 因为……喔（指礼物）这是他寄的，托我先来报一声消息。
金、远 有信吗？
谢亲 呃——我匆促起程，他来不及写。
金、远 没骗我们？
谢亲 喔——（箱内拿出）他临时寄两张旧相片（递上）……相信了吧！
金、远 （各接一帧看，喜泪纵横）“冤家/我儿”啊！
（唱）见君/儿照片如见人，
是喜是悲泪盈盈。
夫君/儿子你怎不传讯，
廿二年何忍别离情？
远福婶 （唱）感谢先生大恩人，
金恋 （唱）没你他还不动心。
金恋 谢先生，我心直口快，晋水一定是“交番婆”了！（哭了）
谢亲 别误会呀！
金恋 他没“交番婆”？
谢亲 真的没有！
金恋 没有也气死我“唐山婆”！
谢亲 大嫂，你要体谅他身体有点坏，就是“交番婆”也情有可原，你们结发夫妻应当一世爱！
金恋 啥一世爱？他身体坏，就是脚跛、眼瞎，爬——也要爬过海。摸——也要摸回来。我母女一定要去找他！
谢亲 他交代千万别去。
金恋 恁无情无义无良心呀？不回国，不寄钱，也不许妻儿去？“冤家”啊你……（哭着顺手捧走桌上礼物进房去）
远福婶 嗨，难怪她……
谢亲 真是一言难尽……
远福婶 （误解）就是呀！
（唱）蔡家苦衷难尽言，
婆媳三人泪当餐，
活寡死寡日日守，
相依为命年复年。
若非玉贞得一子，
就此绝后断香烟。
谢亲 你蔡家仅有一个孙儿？
远福婶 是我们婆媳的心头肉呀——喔，都忘了泡茶。（匆匆下）
谢亲 哎呀！
（唱）听了福婶诉衷情，
婆媳苦寡动人心。
抚孤赛过亲生子，
香烟一脉胜万金。
欲认儿子怕伤情，
不认儿子心何忍。
难道作罢空归程，
老来寿终还孤身？
不，我不能不认……
远福婶 （端茶上）谢先生！
谢亲 （一震）……
远福婶 请吃茶！
谢亲 （犹豫之后）远福婶，听说——你孙宝盖并非……
远福婶 并非什么？
谢亲 并非——自养的。
远福婶 （神经质地痛心）啊——谁说的？
（唱）问起孙儿非亲生，
心惊肉跳好恼人。
虽喜春雷除妖孽，
提起往事总痛心。
苦命人儿无罪过，
追根究源是何因？
谢亲 （慌了）别误会，是晋水兄真诚相告。
远福婶 唔……可“四害”已除，我蔡家不怕了，宝盖是拾的，他生父当“匪兵”！
谢亲 他生父如果在人世，你愿意送还他吗？
远福婶 （一惧）这……万金也难割舍这块心头肉呀！
谢亲 （自语）难道我谢亲就能割舍吗？
远福婶 谢先生你替我们想想，我们守寡婆媳，把一个饿坏吓昏的吃奶幼儿，救呀救呀地救活过来，两代女人廿余年的眼泪、心血，养呀养呀地养大起来，难道愿意白白地送还人家？
谢亲 （误解，旁白）白白？（对远福婶）当然——要有答谢，有报酬！
远福婶 你说笑了，什么答谢、报酬？万金也别来说！……看他要多少钱？我们借债、卖房子给他！
谢亲 这……不送还，那……让人家认吗？
远福婶 是在说笑，要是真的，我也不让认，会伤孩子的心呀！
谢亲 唔……（痛苦地转过身去）
[宝盖匆匆进厅来。
远福婶 宝盖！
[谢亲顿转身呆视宝盖。
远福婶 谢先生！谢先生！（谢亲一震定神过来）谢先生，（摇手暗示）就是我这个出世无父，见父无望的乖孙啦。去给谢先生看一看！
宝盖 （不好意思地上前二步）谢先生……
[谢亲情不自禁地上前抚摸、端详，依依难舍。宝盖腼腆。
远福婶 谢先生！
谢亲 （一震）喔——很健壮，好后生！（走开暗擦泪）
远福婶 谢先生你怎么了？
谢亲 呃——
（唱）一见宝盖情动衷，
将心比心实可伤。（对宝盖）
怜你生父远洋去，
有眼不识爹面容。
远福婶 怪可怜的！
宝盖 （唱）生来无爹实可叹。
更叹爹难见儿颜。
堪慰阿妈阿母千般疼，
爹若知情心自安。
愿将心血报爹妈，
共与母亲建家园。
更把青春献四化，
不重辙爹亲痛别宝盖山。
谢亲 如果你的——你的晋水叔要你出国去接业，你去吗？
宝盖 （不加考虑）说心里话，就是我父亲还活着要我去，我也不去！
谢亲 为什么？
宝盖 我不愿意离开母亲，她多受苦呀！她背我下田作穑，抱我灯下刺绣，一手锄头，一手针线，忍着泪、花心血地把我养大起来，加上祖母年纪恁大，家里又无男人！
谢亲 （猛震呆住）——
宝盖 阿妈你说对吗？
远福婶 乖孙，乖孙！
宝盖 阿母呢？
远福婶 还没回来。
宝盖 哎，经常为公益忙得饿饥失顿的，我找她来。（说着欲走）
远福婶 （喊住）乖孙，别去了，陪谢先生先吃饭！
宝盖 不，我要她来一齐吃。谢先生请等一等！（跑出厅去）
远福婶 你看！恁乖的儿孙，谁拆得开呀？我只担心——
（唱）万一宝盖知隐情，
心灵创伤难填平。
但愿他生父知恩报。
活忍割爱不作声。
这才不亏她玉贞，
品德坚贞呕心沥血养成人。
[玉贞和宝盖匆匆进厅来。
玉贞 谢先生，我车站等不到你。请坐，请坐！
远福婶 宝盖帮我煮饭菜。
宝盖 就来。
[远福婶下。宝盖倒茶，玉贞和谢先生坐下。
玉贞 谢先生，感谢你年初就汇来一笔钱交怀国伯，要投资支援我厂！
谢亲 昨天在县里和怀国伯谈妥，并订好合同，决定另外运来一批编织机，一批尼龙料，建一座厂房。
玉贞 （喜出望外）太好了，你对侨乡四化建设的支援，令人称赞！
谢亲 这是我多年来的心愿！
宝盖 （送茶到谢亲桌前）这个厂是我母亲早年创建的。她现在是副厂长。
谢亲 听说了。
玉贞 希望经常回国指导！
谢亲 岂敢，岂敢！
玉贞 （有意叫开）宝盖，快去帮帮祖母。
宝盖 你也喝一杯，整天忙得口干喉渴。（端给茶）
玉贞 哎呀……（接过杯）快去吧！
宝盖 我去，我去！（急下）
谢亲 这孩子真乖……
玉贞 是很乖……（渐不自在）谢先生，想不到你会找到我小叔。太感谢你了！
谢亲 没什么。
玉贞 前年中秋你提问的事，我小叔怎说？
谢亲 他说婴儿的双亲——正是母死弹下，父捕上船！
玉贞 （下意识地带杯走开）那就——证实了？
谢亲 可说——证实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