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云鹏
宋词，就像烟雨迷离的金陵古城，苒苒物华与美丽的哀愁并生着。红墙碧瓦光鲜的外衣遮蔽了多少王朝兴衰的经年旧事，而历经沧桑的宋人词韵，却在雕栏玉砌的历史夹缝中，绽放出婉约与豪放并蒂交织的绝代风华。
那条小园香径孤独徘徊的身影，那暮霭沉沉的楚天烟波，那一方拭去英雄泪的黄手帕，那静夜落花长长的叹息，在中国古典文学鸿幅巨制上虽然是温柔淡然的只言片语，但它渗透着那段历史人文的潋滟春光，是文学词史上后人无法超越的一座丰碑。无论殿堂宫阙，还是秦楼楚馆，或者教坊乐工，那流转心间的款款深情，就像清明时节的一杯新绿，浸润着一代又一代人真挚的感叹，让我们在现实中，感染着彼时晓风残月的凄婉情愫，在夏夜暗流的红尘里，滋生轻罗小扇扑流萤的恬静心绪，在泪眼问花花不语的思念中，读懂了人世间难以超脱的真爱。
也许，宋朝就是一叶历史长河中飘泊而逝的扁舟吧！它起航于五代十国动荡不安的乱局，颠沛流离于家园故土山河破损的战事，这一切都成全了宋代词人独特的生命体验和人生聚散离合的时代感受。尤其是那些不同寻常的离情别绪，真切地演绎着人生无法回避的难以割舍。词人欧阳修可以说是穿越于婉约与豪放之间，稔熟那些疏离与消散韵律的代表，他的词无论是节令风物的即兴吟颂，还是青葱少年的情窦初开，无论是羁旅天崖的心绪诠释，还是幽居庭院的宸宇之思，永远在追索生命感动的源流，是人性光华在现实生活中璀璨的绽放，在目光凝聚的瞬间，那份苍老的挚爱，将共鸣的情感全面地释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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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也许，初恋是人生最珍贵的物件。历经苍老的岁月，这段刻骨铭心的故事，带着月光下的羞涩和人约黄昏的悸动，让一代又一代年轻的爱情日渐成熟丰满。
想想去年的元宵佳节，繁华的街市上花灯闪耀，月光洒下的清辉，让年少的世界如同霏雾蒙眬的白昼，心间泛起的爱慕如花灯一样地燃烧明亮，渴望的目光，在茫茫人海里不停地顾盼，蓦然回首的瞬间，那个朝思暮想的少年，在灯火阑珊处翩翩而至。羞怯的笑颜，对视的双眸，仿佛是前世的约定，今生的缘分。黄昏里明月作证，许下一世的情缘，柳丝般婀娜的牵挂，是爱情之旅明媚的航帆。
然而，懵懂的爱情总像一枚过早凋落的青杏子。葱郁的记忆里免不了掺和着太多的青涩。人生年轻的光阴，总是在不经意的瞬间流走，一见钟情也好，山盟海誓也罢，今年的元宵之夜，春衫泪痕斑斑的纠结，是初恋留给生命永远的怀念。也许，时光流转你看透了世间的风景；也许，世事变迁你带着昔年的美好辗转他方，但无论如何，在某个遥远的春天，思念的花朵年年依旧，执着地绽放着纯净的心愿……正如仓央嘉措在他的情诗里所说，九转佛塔我不为修来世，只为和你今生相遇……独坐须弥山巅，谁能把万里浮云看开？
欧阳修是深谙人间聚散离合之真味的，虽然是“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但他也更加珍惜相伴片刻的湖光山色和秀丽春景，因为韶华不为少年留，因为抽刀断水水更流，在绵绵无尽的岁月和永不断绝的娑婆世界里，生命是那样的渺小，人生被无情的时光步步紧逼，因此，他总会抓住时空里最美好的片断，从容地携手走进四季，用真情记下今生无尽的留连。寄居颖州仕途多舛，遥望家园思念不绝，一生报负难以了断，面对这样的寄居人生，词人以淡然的心境，写下了十首《采桑子》，歌尽节令风物，也许这就是我迷恋欧阳修词的另一种缘由。
轻舟短棹西湖好，绿水逶迤。芳草长堤，隐隐笙歌处处随。
无风水面琉璃滑，不觉船移。微动涟漪，惊起沙禽掠岸飞。
尽管是“谁道闲情抛弃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但当下的良辰美景是上苍赐给每个人的恩典，人生不过百年，错过了季节就错过了一世。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聚散离合是天地间的神秘。放下绵绵的春愁，在明净的西湖把酒临风，沿着逶迤清亮的绿水涤荡一世的不平，或者漫步芳草长堤踏歌而行，消散一回又有何妨？
同样的春天，不一样的心境。天道造物不可能让任何事物获得圆满。惊鸿一瞥的深情，物是人非的微妙，就在于用怎样的心态来把握。陶渊明采菊东篱、悠然南山，最后还是道出了心灵的秘密：“心远地自偏！”因此，欣赏当下的美好，岁月就不会那么匆匆地离开，何必把余情未了的怅惘当做今世纠缠不休的理由？
候馆梅残，溪桥柳细，草薰风暖摇征辔。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寸寸柔肠，盈盈粉泪，楼高莫近危栏倚。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
雨横风狂，剪不断的离愁别恨是欧阳修的词里欲放还收、精雕细琢的经典意境。梅花即将落尽，极不情愿地凋零，然而柳染新芽，暖风吹绿了溪水，谁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阻挡春天的脚步？征人望乡，离愁恰是春水，梅花疏影，曾经弥漫的暗香，在寂寞的驿馆柔肠寸断。昨日相聚的美好，硬生生被季节阻隔。还记得离别的泪眼，在执手相看的一刹那簌簌而落，寂寞危栏，你可当心挥手送别遗失了黄手帕。春江绕春山，别情如春草，渐行渐远的船只带走了相思的葱茏，轻轻的离伤，在天地间缥缈消失。
也许“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欢愉未罢，离歌又起。离别让人销魂不单单是爱恋得不到安慰，而更意味着时光在思念中忧伤地老去。今日一别，隔山隔水，如果再有相聚，你我的容颜又改变了多少，其间发生的故事，能否给生命一个会意的眼神？面对尘世的滚滚鞍马和无限欲望，遗世独立并不意味着就可以免俗。欧阳修是深明这一点的，他知道心底的淡然，对生命最初的追寻，自然会得到一方清凉的天地。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人的一生里美好的事情总是充满了矛盾。相见容易相知太难，相遇苦短回忆却太长。有人说“人一旦怀旧就意味着生命的苍老”，但在欧阳修的词里，我读懂了旧年的记忆会让最初的那份情感得到深远的蔓延，只有离别才能把过去的美好永恒地怀念，得不到的东西永远是最好，只有遗憾才让人生显得完满，这就是词人心底的那份超然！想想人的一生，谁不曾真心渴慕过，谁不曾诚挚追求过，尤其是人到中年以后，时不时就走进了怀旧的小巷，想起那些擦肩而过的遗憾，想起那些悄悄流失的韶华，心底暗流的伤感与美好的回味交织着、矛盾着、失意着也甜蜜着……
今生再也不能重来，时光谁能逆转？昨日的故事里有太多珍贵的遗憾，明日的容颜会发生几多的改变，其间的变数谁能参透？不如学着欧阳修，把那份迷恋的情绪写下来，让别人揣度，也留给自己在失眠的夜晚慢慢地咀嚼。
作者单位：兰州市国家税务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