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件事后，母亲又变得坚强了，常常理直气壮地在家里走来走去。而姥爷则相反，他好像变得更加瘦小了，唉声叹气的，似乎有很多的心事，话也开始越来越少，与他平常的情况很不一样。
后来他也不再出门去了，只是一个人待在他的顶楼房间里，静静地看书，看一本很神秘的书，名字叫作《我父亲的笔记》。
那本书平常就放在一个箱子里，箱子紧紧地锁着。每次姥爷要看这本书，都会先洗洗手，然后才会慎重地把它给取出来。
那本书看起来很厚，有一个棕黄色的封面，打开会在扉页上看到这样一行字：
以此献给尊敬的华西里·卡什林
向您致以最深切的感激之情
这是用花体字写的，下面的签名则看起来很奇怪，最后一个字母长长地飞了起来，像一只鸟。
姥爷会把眼镜戴上，小心翼翼地把书给打开，仔细地看着扉页上的题词。好几次我看到了都会问他：“这是什么书啊？”
“你不用知道，这现在和你无关！”他看都不看我，一字一句地回答道。过了一会儿他又说道：“你等着吧，等我死了，我就会把这本书留给你，把我的貉绒大衣也留给你。”
姥爷的变化真是越来越大了，他和母亲说话也很和气，不再像以前那样暴躁。
他会静静地听着母亲把她的话给说完，然后似乎很无奈地朝她挥挥手道：“算了，算了，你说怎样就怎样吧，我不管了！”
那天，姥爷突然把一个箱子搬到了母亲的屋里。然后他把箱子打开，把里面的衣服首饰都拿出来，一件件地摆在桌子上，琳琅满目的，有花裙子、缎子背心，还有绸子长衫以及各种宝石、头饰和项链等等。
“哎呀，看看这些，多好啊！都是我们年轻时候的东西，你看那时我们多有钱，这都是好东西！唉，现在就不一样了，没有好日子过了！你过来，穿上这些衣服试试！”姥爷叹着气对母亲说道。
于是母亲就上前挑了几件衣服，拿着去了另一个房间。过了一会儿，穿戴一新的母亲就又回来了，身上是青色的袍子，还戴着一个珍珠小帽。
母亲走到姥爷面前，朝他鞠了一个躬，问道：“爸爸，您看，怎么样，好看吗？”
姥爷似乎突然吃了什么灵丹妙药似的，精神大振，他兴致勃勃地绕着母亲转了一圈，仔细地看着她，嘴里自言自语：“唉，瓦尔瓦拉，如果你不是现在这样，如果你是个有钱人，或者你的身边都是一些善人，上帝啊！你的生活就会改变！”
母亲现在搬到了前面的屋子，她常常在那里接待来拜访她的客人，其中有一对兄弟，是马克西莫夫家的，最常来我们家了。
他们兄弟俩，一个叫彼得，他是个身材高大的军官。有一次我因为吐老贵族唾沫被母亲打时，他也在那里。
还有一个叫作耶甫盖尼，他不仅个子高，眼睛也很大，就像两个成熟的大李子。他最喜欢甩甩自己的长发，然后面带着微笑，用他那低沉缓慢的嗓音讲话。
他讲的第一句话永远都是：“啊！你知道的，我”
母亲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冷笑道：“耶甫盖尼·华西里耶维奇，别说了，你真是幼稚，像个孩子一样！”
“不对！我不是！我不幼稚，也不是孩子！”一听母亲的话，他就会红了脸，双手拍打着自己的膝盖，急促地辩解着。
到了圣诞节，家里就会更热闹，母亲屋子里的人就更多了。他们都穿着鲜艳的节日服装，母亲也高高兴兴地把自己装扮一下，就和他们一起出去玩了。
等到母亲一离开，家里霎时就安静下来，变得空荡荡的，令人不安和寂寞。
姥姥会在各个屋子转来转去，收拾一下这儿，再整理一下那儿，不停地忙活。姥爷则是一动不动地靠在炉子上，口里喃喃自语着。
“你看吧，等着瞧！早晚会出事！”
过了圣诞节，母亲就让我去上学，和我一同被送到学校的，还有米哈伊尔舅舅家的萨沙。舅妈死了以后，米哈伊尔舅舅又找了一个老婆，萨沙就有了一个继母。继母对萨沙非常不好，最后还把他赶出了家门。姥姥知道后，就一直劝说姥爷，最后姥爷就听了姥姥的话，把萨沙接到了这里。
学校里很无聊，我在那里待了一个月了，他们只教了我两件事：一是别人问你姓什么时，你不能说“别什科夫”，而必须说“我姓别什科夫”；还有就是不可以对老师说“你这个家伙，我不怕你”。
我们都很厌烦，有一天在我和萨沙上学的路上，萨沙突然说：“我不去学校了！”于是，他就把书包小心地埋在了雪里，离开了。虽然我也不想去学校，但是我不想再让母亲生气，就只好一个人去了学校。
过了三天，家人知道了这件事情。姥爷就把我们两个叫来审问：
“你为什么不去上学？”
“不记得学校在哪里了。”萨沙慢悠悠地回答道。
“啊，不记得了？”
“是啊，我还找了好久呢！”
“那你怎么不跟着阿廖沙走呢？”
“我把他给弄丢了，我们走散了。”
“什么，你说什么，你把他给丢了？”
“是啊，丢了！”
“怎么会丢呢？”
“风雪太大了，走着走着，就什么都看不到了，所以丢了！”萨沙想了想说道。大家一听他这么说都笑开了，萨沙看了看姥爷，也小心地笑了。
“你为什么不拉着他呢？拉着他的手。”姥爷嘲弄道。
“本来我确实是拉着他的，但是风太大了，最后就把我俩给吹开了。”
最后，姥爷把我俩都打了一顿，然后又找了一个小老头，让他专门护送我们上学。
但是这样也没有用，第二天，走在路上，萨沙突然把他的鞋给脱了，朝两个方向奋力扔去，然后就穿着袜子跑了。
小老头吆喝着他，连忙跑去捡鞋，等捡回来，萨沙早跑没影了。小老头没有办法，只好领着我回家了。
然后全家人都出来一起寻找萨沙，一直到天黑了，才在一个小酒馆里找到他，他当时正在跳舞。大家都没有说话，把他领回家后，也没有打他。
后来萨沙悄悄地对我说：“我爸爸、我后妈还有姥爷都不关心我，我实在是在那里生活不下去了！我问过奶奶，哪里有强盗，要不咱俩都去找强盗吧，然后咱们也做强盗，就没有人敢欺负我们了！”
我不想和他一起逃跑去做什么强盗，我那时想着将来要做一个军官，留一把浅色的大胡子，而要成为军官，我就必须得上学。
“那也好啊！将来你是军官，我是强盗，我们俩就会打起来，看谁会赢！不过，你放心，我不会把你给杀了的！”
“我也不会杀你的！”
我们就这样定下了未来的路，做好了约定。
姥姥走了进来，看到我们两个说道：“啊，还好吧？我的小家伙们！可怜的，一对没人管的苦命娃！”
之后她就坐在我们身边，不住地骂着萨沙的后妈，最后又给我们讲了一个故事。
聪明的隐士叫约拿，在他年轻的时候，他和继母请来神明帮他们断官司。约拿的父亲是个乌格里奇人，他在白湖上捕鱼。老婆要杀自己的丈夫，拿来毒酒给丈夫喝，昏睡的丈夫被扔进了小木船，小木船就是一个棺材。老婆又拿起了船桨，把船悄悄划到湖中间。
在漆黑的夜里，她要做坏事！她把船桨扔到了水里，然后用力地按了一下船侧，丈夫不幸地沉入到了河底。她匆匆地游到岸上，躺在岸边，她开始哀号、哭叫，装得像真的悲伤一样。
善良的人们来到岸边，他们看到她正在伤心地啼哭，就相信了她说的话，他们温和地安慰着她：
“唉，真是令人同情的寡妇啊！
“你真是不幸啊！
“这命运是上帝的意思，死亡也是上帝的安排，这一切都是注定的！”
所有人中，只有约努什柯，她的继子，不相信她的话。他把自己的手放在继母的心口，慢慢地说道：“啊，你就是我的灾难之星啊！我的继母，你是如此的卑鄙，你是黑夜之鸟。你的眼泪骗不了我，我什么都知道！你听，你的心脏正在快速地跳动！因为快乐而跳动！请问上帝，请问圣洁的神明啊！我说的是真理，钢刀就落在你身上！如果你说的是真理，钢刀就把我杀死！”
继母狠狠地盯着约拿，站起来大喊道：“你这个浑蛋啊！你这个不懂事的小子！你怎么会这样说呢？”大家都看着，他们也开始觉得奇怪，一个个地悄悄议论着。
最后，出来了一个老渔夫，他向大家鞠一躬，大声向众人宣布道：“请把钢刀拿来，放在我的右手上，我会把刀抛向天空，命运会让刀落在坏人身上！”
于是，他紧握着刀把，用力把刀抛向了天空。等啊等啊，等了好久，钢刀还是没有掉下来，大家都沉默着，把帽子摘掉，望着天空。朝霞染红了天空，但是钢刀还是没有掉下来，继母开始感觉发冷。
这时，一把刀从空中直插下来，刚好插进了继母的胸膛！人们都看到了，善良的他们一起跪在地上，默默做着祈祷：“英明的上帝啊！感谢你给了我们一个公平的待遇！”
老渔夫拉着约努什柯的手，把他带到了远方！远方有一个修道院，就在凯尔仁查河边，它的旁边就是基杰查城，人们都看不见这座城。
第二天醒来时，我的身上是密密麻麻的小红点，他们说我是出天花了。
他们把我绑在顶楼上，不让我下来，也不让我动，我痛苦地躺在那里做了许多奇怪的梦。有一个噩梦非常可怕，差点就要了我的命。
别人都不和我接触，只有姥姥每天端着一个小碗来喂我吃饭，就像我是一个还不会自己吃饭的婴儿一样。有时候她也给我讲许多我以前没听过的童话。
后来我的情况好点了，他们就把我身上的绳子给解开了，但是手上还紧紧地缠着绷带，他们怕我把脸给抓破了。
有天晚上，我等了很久，姥姥还没有来，我开始觉得惶恐，我怕要是她也不来了，我就真的成为没人管的孩子了。
突然，我看见她脸朝下躺在台阶上，脖子上汩汩地流着血。有一只猫正在向她逼近，那只猫有绿色的眼睛。
我一惊之下，冲过去打开了窗户，纵身跳了下去。下面是皑皑的白雪，很厚很厚，我躺在雪地里很久，因为没有人发现我在这里躺着。
后来，我的两条腿就没有了知觉，我只得在床上又休养了三个月。
再接下来的无数个冬天的夜晚，有雪花在飘着，还有那忧郁的风在屋外刮来刮去，烟囱呜呜咽咽地响着。有时还有乌鸦的尖声叫唤，或者狼凄冷的呼喊，我就在这些声音中，慢慢地长大了。
终于冬天的脚步远去了，春天露出了头，小心翼翼地来到了我的窗前。小猫开始欢快地叫唤，在温暖阳光的照耀下，冰柱断裂融化成水，厚厚的积雪也开始消融，到处都是滴滴答答的滴水声，路上的马车越来越多，车铃叮叮当当地响着。
姥姥和往常一样，没事就会来看我，只是她身上的酒味越来越浓。后来，她就开始带着一只酒壶来到我的屋子里，然后把那个大白酒壶藏在我的床底下。
“宝贝啊！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你姥爷啊！”
“那，您为什么要喝酒啊？”
“你现在还不懂，以后你长大了，就明白了！”她又拿起酒壶，喝了一口，甜滋滋的像喝了蜜一样。
“啊，亲爱的，该讲什么了？昨天我们讲到哪里了？”
“说到我的父亲了！”
“说到你父亲哪件事了？”
于是，这一天的故事又开始了。
父亲的故事，是她自己主动告诉我的。那一次，她没有喝酒，看起来很疲惫，轻声地对我说道：“我又在梦中见到了你的父亲，他好像永远都在荒凉的旷野里走着，手里拿着一根棍子，是核桃木的，他轻轻地吹着口哨，在他的身后有一条狗”她停了半晌，又接着说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梦见你父亲，他的灵魂还在飘荡，四处寻找”
她用了好几个晚上，才把父亲的故事讲完。
我的爷爷是一个军官，他因为总是虐待自己的下属，最后被流放到了西伯利亚。
我的父亲就是出生在西伯利亚，所以从小他的生活就非常艰苦。他老是从家里跑出去，爷爷把他抓回来了，就把他打一顿，于是他就经常挨打。
“所有的小孩都得被大人打吗？”我问姥姥。
“那肯定了！”
我的奶奶很早就死了，到父亲九岁那年，爷爷也离开父亲了。
从此父亲没有了亲人，成为了一个到处流浪的孤儿，经常在市场上给瞎子带路。到了十六岁那年，父亲来到了尼日尼，开始学习木匠手艺，二十岁时，父亲已经是一个好木匠了。
当时他的作坊就在姥爷家的隔壁，在柯瓦里赫。
“围墙不高，人倒是挺胆大。”姥姥笑眯眯地对我说，“那次，我和你母亲在花园里采摘成熟的红莓，你的父亲就从墙外直接跳了进来，把我吓了一跳，他是来求婚的！
“我问他为什么跳墙，他朝我跪下说：‘阿库琳娜·伊凡诺芙娜，您看，我把自己的身体还有灵魂都放在了您的面前，还有瓦留莎也在这里，看在上帝的份儿上，请您帮帮我们吧！我们是真心相爱的，我们愿以上帝的名义起誓，我们一定要结婚！’”
“我当时愣在那里，好半晌才回头看一下你的母亲。她的脸非常红，害羞地躲在一棵苹果树后面，正在给你父亲比画呢！
“我就对他说：‘你们想得倒简单！瓦尔瓦拉，你要想清楚，不要糊涂！还有你，年轻人，你觉得自己有资格摘这么美丽的一朵花吗？’”
“那时你姥爷还很有钱，没有分家，生意也很好，大家都很自豪。
“你父亲就说：‘我知道他华西里·卡什林不会那么简单地就同意了，所以我们想先偷偷地结婚，希望您可以帮助我们！’我就狠狠地打了他一巴掌，他还是一动不动，只是说道：‘无论怎样，就是您拿块石头砸我，我也一定会请求得到您的帮助。’”
“这时，你的母亲就走了过来，把手搭在你父亲的肩膀上，对我坚决地说道：‘妈妈，我们早就已经结婚了，就在五月份，这次只是举行婚礼罢了！’”
“上帝啊，你不知道，我一听你母亲的话，差点儿晕过去！”
姥姥笑着说道，拿起鼻烟放在鼻子上闻了闻，最后揉揉眼睛，把眼睛里的泪花给揉干净了，叹了一口气，又接着说道：
“你现在还小，不知道结婚是什么，婚礼是什么，但是你一定要知道，一个女人若是还没有举行婚礼，就生了小孩，那将是一件非常严重的事情。
“你将来大了，千万不要做这种事情！你一定要好好对待女人，要理解她们的痛苦。你要好好珍惜她们的爱情，不要玩弄那些可怜的女人们！记住啊，这是我交代你的话！”
她停住了，在椅子上呆坐着，陷入了沉思，过了一会儿，又猛然清醒过来，才继续讲道：
“我也没有办法，就问你父亲：‘你有多少钱？’你父亲说：‘我给瓦留莎买了戒指，我还有一百卢布！’你母亲恐怕我不同意，就赶着说道：‘那个戒指，我把它藏在了地板下面，我们可以把它拿出来卖掉！’哎呀，真是一对傻瓜，随后我只能同意了，商定再过一星期就举行婚礼。
“我整日和你姥爷待在一起，心里很恐慌，就怕你姥爷发现了什么。后来这事情被你姥爷的一个敌人给说出来了。那家伙早就在监视我们家，所以他也发现了你父亲和你母亲的私情。
“到了举行婚礼的那天，那个家伙找到我说：‘你要给我五十卢布，我才可以为你保守秘密！’我当时很生气，说自己没有钱，让他滚开！他就立即将这件事告诉了你姥爷。”
姥姥闭着眼睛回忆着往事，嘴角有着淡淡的笑意。
“你姥爷听闻这个消息，都快气疯了，简直就是一头野兽！你知道的，你姥爷一向爱钱，所以他一直想着可以把你母亲嫁给贵族青年，或者老爷的。
“但是你父亲破坏了他的计划。你姥爷就喊上你的舅舅，他们三个拿着火枪，骑着马去追你的父亲。
“我当时都快急死了，关键时刻，谢天谢地，瓦尔瓦拉的守护神给了我提醒，我就找来一把刀子，悄悄地把车辕上的皮带割了一个小口子。
“果然，在路上他们的马车翻了，你姥爷和舅舅们也差点被砸死！最后他们赶到教堂时，婚礼已经完成了，感谢上帝啊！
“你舅舅们气急败坏，要上前打你父亲，但是你父亲非常强壮，他一把抓住米哈伊尔，把他扔了出去，你舅舅就跌倒在很远的地方，胳膊都摔断了。其他人看到这里，就不敢轻易上前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你的父亲就对他们说：‘你们还是回家吧，把你们的东西都扔掉吧！我并不想和你们打架，我珍惜上帝赐予我的一切，不会让任何人夺走她，我也不会夺走别人的东西！’”
“你姥爷还是很生气，但是也没有办法，他就对你母亲说：‘好吧，瓦尔瓦拉，就这样吧！我们以后都不要再见面了，你已经不是我的女儿了，我也不想再看到你！’”
“回家之后，你姥爷就只好把我狠狠地打了一顿。我也不说话，反正已经得到了我想要的结局，我又有什么好抱怨的！最后，你姥爷也让我不再认女儿，我并不在乎，心想：女儿是父母养大的，哪能说不要就不要，无论现在多恨，很快就好了！”
我听得入了迷，这原来就是我父母的爱情故事呢，与我姥爷说得一点都不同。他告诉我，母亲的婚礼是公开而盛大的，他也很高兴地参加了。
至于这其中到底哪一个是真实的，我不想再去研究，只是我个人更喜欢姥姥讲的这个，因为这个更美丽。
姥姥在讲这些事情时，身子一晃一晃的，就好像我们还坐在船上一样。有时候说到一些悲伤的故事时，她就会把自己的手伸出去，在空中轻轻挥舞着，像是要抓住什么东西。
我发现她对生活中的各种苦难，都不在乎，就像一个盲人一样，对一切事情都充满了宽容，她是多么的善良啊！我深深地被她的这种善良给打动了。
“他们刚结婚时，我也不知道他们搬到哪里去了，后来有人偷偷地给我送了信，我才知道。于是我就找了个机会，悄悄地去看他们。他们住在一个杂乱的院子里，但看起来非常的快乐，就像一对调皮的小猫！
“我带着茶、糖、杂粮、果酱、面粉、干蘑菇还有钱，钱是我从你姥爷那里偷来的。上帝宽恕我，对于这种事情，上帝会原谅我们的。只要不是为了自己的利益，适当地偷一些钱是可以的！
“我给他们带去了东西，他们竟然还不要！我就把他们臭骂了一顿：‘你们是干吗呢？真是蠢蛋！为什么不要？我是你们什么人？是你的母亲，是你的丈母娘！’”
“听我这样说，他们就接受了。你父亲把我抱起来，欢快地转了一圈，你母亲也非常高兴。后来他们还留我吃了他们自己做的点心，上帝啊！那点心真是硬啊，狼牙都会被硌掉的！
“这样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你姥爷对他们不闻不问。其实他知道我是经常去看他们的，他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不管我。又过了一段时间，父母终究是忘不掉自己的孩子的！有一天，你姥爷突然就问我：‘他们生活得怎样？’”
“我就对他装糊涂，问道：‘你说的谁啊？’你姥爷就很生气，朝我大吼道：‘死老婆子，你知道我说的是谁！’就这样，你姥爷终于重新接纳了自己的女儿，也接受了自己的女婿。
“那天是礼拜日，是大斋期的最后一个礼拜日，你姥爷允许他们回家了，你父亲就带着你母亲回来了。
“你父亲站在了你姥爷的面前，他比你姥爷要高一个头呢！他对你姥爷说：‘看在上帝的面子上，华西里·卡什林，你不会认为我是来要嫁妆的吧，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来拜访一下我妻子的父亲！’”
“你姥爷这样一听，就特别高兴，非得让他们搬回来住。于是你父母就搬进了花园里的一间小屋中，你也是在那间小屋里出生的！
“你知道的，他们都说你的父亲很喜欢我，我也很喜欢你的父亲，没错，是这样的。你父亲真是一个好小伙子，有时候他会把我抱起来在屋子里转，然后很高兴地对我讲：‘您就是我的亲生母亲，我爱您胜于瓦尔瓦拉！’你母亲就不愿意了，她就追着你父亲打闹嬉戏，多快乐的时光啊！
“但你的两个舅舅非常不喜欢你的父亲，你父亲也不喜欢他们，就会找一些奇特的法子报复你舅舅们。
“那年的冬天特别冷，旷野里有狼，那些狼在夜晚老爱往城里跑，咬死人或者牲畜，大家每天晚上都睡得极不安稳。
“你父亲非常胆大，在夜晚拿着枪出去，每次都可以拖着一两匹死狼回来。你父亲把狼皮给剥了，然后给它们安上一对玻璃眼珠，远远看去，就像真狼一样。
“一天夜晚，你米哈伊尔舅舅出去小便，突然就惊慌失措地跑了回来，脸色苍白，裤子掉着，还摔了跤。他哆哆嗦嗦地说不出话，我们仔细听了，才发现他说的是‘狼’。
“于是大家都拿上家伙跑了出去，真的是一匹狼，大家上去就一阵猛打。可是那狼就不知疼似的不躲也不藏。我们又仔细看看，发现那是一匹假狼，是你父亲做的，你姥爷当时可恨你父亲了。
“你舅舅们吃了亏，也不会善罢甘休，就制订了一个恶毒的复仇计划。那时候刚入冬，他们就拉着你父亲去滑冰，那里有个冰窟窿，他们就把你父亲给推了进去。”
“舅舅们为什么要这么狠毒？”
“他们也不是特别狠毒，他们是愚昧，是愚蠢！他们把你父亲推进冰窟窿后，不让你父亲上岸，最后他们离开了，你父亲才艰难地爬了上来。
“你父亲被警察发现了，他们就给你父亲弄了身干衣服，问他怎么掉进冰窟窿里了。你父亲是多么善良啊，他并没有说实话，而是告诉他们是自己喝醉了！但是人家根本就不信，因为你父亲身上根本就没有酒味，最后他们把你父亲送回了家。
“幸运的是，那个警察也没有追究，只是告诫了我们一番就离开了。
“最后我们三个就在那里坐着哭泣，你母亲不依不饶，非要离开，你父亲也很伤心，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自那之后，你父亲就生病了，在床上躺了两个月。等病好以后，他们就离开了，去阿斯特拉罕了。你的父亲手艺很好，他被授命建造凯旋门，用来迎接胜利归来的皇帝。
“他们一上了轮船，我就觉得自己的灵魂也上了轮船，最后他们真的走了，我的灵魂也随着他们消失了。
“好了，这就是他们的故事，就这样。”
她又拿起那个白酒壶，喝了一大口酒，看着窗外，我顺着她的视线看到了一片灰色的天空。
“你的父亲虽然不是我的儿子，但是我们的心灵是真正相通的！”
这时，姥爷迈着步子走了进来，他皱着眉头东闻闻，西看看，嘴里说着：“死老婆子，你在胡说什么！那都是胡话！”
突然他紧紧地盯着我问道：“小家伙，你姥姥喝酒了？”
“没有啊！”
“没有？胡说八道，撒谎！”
他犹犹豫豫的最后还是走了，姥姥对着我眨眨眼，开心地笑了。
还有一次，他在屋子中央站着，沉思了半晌，说道：“老太婆？”
“嗯？”
“你说我们的生活怎么会这样呢？”
“我不知道。”
“你觉得这是为什么？”
“也许这就上帝给我们的命运。”
“也许是吧。”
姥爷看起来似乎很颓废，悄悄地又走了。
“怎么了，你们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我听不懂他们的对话。
“啊，哈哈！你这个小家伙，真是一个喜欢问问题的小精灵！从小就是问东问西，等着吧，到你老了，可就没什么可问了！”姥姥对着我大笑起来。
“你姥爷一门心思想赚钱，可是这事还是上帝说了算，他在上帝眼里不过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现在他破产了，成了穷光蛋，他借钱的那位老爷也破产了，所以他的钱都没有了！”
她似乎根本不把这些放在心上，只是对我微微笑着，沉思起来。
“您现在在想什么？”我问。
“我在想，要给你讲个故事，就给你讲讲叶甫斯齐格涅，好吗？
“好！”
从前有个叫叶甫斯齐格涅的书记官，他自认为是天下最聪明的人，神甫比不上他，所有的贵族也比不上他，就连最老的狗，在他面前也是笨的。他走路时高高昂着头，对什么都瞧不上眼。他经常对他的邻居们，进行各种批评和教训。他对他见过的每一样事物，都表示出不屑。你看那教堂，太矮了！还有那街道，太窄了！苹果不够红！太阳不够高！你和他说什么事情，他都会说自己早就会，只是不想管理罢了！
于是来了一群小鬼，书记官连帽子都还没有戴好，就被小鬼带走了。到了地狱，小鬼把他推到地狱的火上！问他：“怎么样啊？火好不好？”他叉着自己的腰，神气地说道：“你们地狱里的东西很不好，煤气的味儿好大啊！”
故事讲完了，姥姥又陷入了沉思，过了一会儿她对我说道：
“你看，这个书记官，就和你姥爷一样，是个自傲自大的人，喜欢守着一些死规矩。”
我的心中还是非常困惑，我预感到有什么大事情就要发生了，这让我对姥姥的童话和故事，也不大感兴趣了。
“为什么父亲的灵魂总是在四处游荡呢？”
“我也不知道，这是上帝的事情，我们无法知道。”
这种回答让我很不满意，可是我也找不到更好的答案。
到了夜晚，我看着璀璨的星空，心里就会出现许多悲惨的故事，我会为它们落泪伤心。故事的主人公全都是我父亲，他就像姥姥梦中的那样，一个人在旷野中，拄着棍子前行，在他的后面跟着一只长毛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