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我们就再也没有得到过南阳姐姐的消息，有传言说她去南边儿一座庙里落了发出了家，可无论我怎么找，都丝毫不见她的踪迹。她就像消失了一般。在大隋被历史的层层叠浪卷入被吞噬得无影无踪时，她跳进去为大隋殉了葬。
我永远想念她，真正担得起“高贵”二字的姐姐。
4
昭云出生的那天，是个响晴的天，飘了两日两夜的雪终于停了，红红的日头破云而出，照在皑皑雪色上，天地都变得一片红彤彤的。
母亲抱着刚刚洗净的小昭云，嘴里念念有词道：“乖囡囡，划小船，一划划到外婆桥……”
在昭云出生两日后，李世民终于来了。他一人独行，照旧便袍皮靴，打着马一路从边门出来直奔我这儿。他到时面上带着红光，笑意盈盈，一见我便问：“女儿呢？”
我不理他，翻个身装作睡着了。
雀巧儿却从母亲手里接过孩子递给他，道：“看，多俊俏的孩子。”
李世民喜不自禁连着亲了孩子好几口，满嘴开心道：“这孩子比敬儿还漂亮，将来必是一位倾国倾城的大美人。”
母亲笑着接口：“美貌倒是其次，关键得是命好。”
李世民恍若听不见身旁所有声音，只将一门心思挂在怀中孩子身上，抱着她在屋内走来走去，不时地亲着哄着，全然不管才两日的孩子是否听得懂他口中的那些鬼话。
母亲见状，便朝我点点头，带着雀巧儿出去了。
我见李世民那样，更气不打一处来，索性不理他，由得他喜也好疯也罢，我早已打定主意，这孩子须是跟我姓杨的，他休想带回那大牢笼里去。
不一会儿，李世民抱着孩子在我身边坐下，瞅着我笑：“这回还好？我记得你生恪儿的时候遭了很大的罪，当日可愁死我了。你这回看着倒是挺精神的。”
“托皇上洪福。”我回枪讽刺道。
他不以为意，接口道：“是女儿乖，知道心疼娘亲。”
我见他喜得癫狂的样，忍不住酸他：“见你这样还以为你第一次当耶耶呢，后宫里只怕几十个小毛头等着你抱呢，却在我这儿装出这副模样来，我是不稀罕看的，赶紧去找你的杨婕妤或者晗妹妹去吧。在我这儿浪费什么时间呢？”
他闻言先是一愣，然后笑了：“必是萧瑀那家伙倒给你听的。”
“你还怕人说？”
“我不怕，但我怕你怕。”他故弄玄虚道。
“我怕什么？”我啐道，“我巴不得你不来我这儿打扰我们母女亲近呢！”
“这话可是心里话？”他笑眯眯地问。
“要是假的，我立马就……”我还没说完，突然被他用手堵住了嘴，说道：“好好的，赌什么誓，算你狠，总行了吧？”
他瞅着我，嗔怪道：“这么大的人了，都是四个孩子的娘亲了，怎么还和小孩儿似的？连敬儿如今都比你稳重了。”
我不想还口，便阖目休息。
却听他又说：“等你哪日休息好了，我便叫人来接你，华章殿我都替你打扫好了，和你当日离开时一模一样。”
我睁开眼瞪着他：“谁说我要回去？”
他急了，堆着笑的脸沉了下来：“如今都有了孩子，你还不回去，成何体统？”
“我已经出了那宫，就再也不回去了。什么体统不体统的，和我无干！”
“你别任性！”
“你凭我任性去，碍你什么事儿！你随我们母女在这儿自生自灭，和你有什么关联？你就像前几个月一样别再来就是了，我们就当没你这个人。”
他沉默了一会儿，换了个口气问我：“你可是生我的气？”
我不理他。
他叹口气，说：“你们母女好不容易见面，我若来了只怕打扰你们。我知道，你们见面必然少不了说些家常话旧年事，我也怕你想起你父亲再见到我这个仇人就一肚子气。我一番好心没想到却惹你不高兴了。昀儿，咱们别老吵架了，好不好？现在本来见面就挺不容易的，你又何苦？”
我眼眶一热：“就是这话，宫里等着哄你的人多着呢，你为什么不去？偏要跑我这儿来受气，你这是何苦呢？”
他顿了顿，道：“是啊，何苦呢。”
无论他好说歹说甚至威吓命令，我都不肯跟他回宫去，也不愿意让他带着昭云回去。他甚至还哄着母亲来替他说话。可我再不愿意将这小小孩子扔到那钩心斗角的地方去，战战兢兢地长大，然后再任由父亲当作奖品赏赐给哪个功臣或者哪个世家子。敬儿我已经是无力救赎，昭云再也不能陷进那圈套里。这些苦，我都挨够了，我只愿将来她平平安安嫁给哪个寻常人家的儿子，不拘是种田也好读书也罢，和和美美过了此生，我便死得瞑目了。
李世民气极，最后撂下句狠话走了。他说：“无论你怎样拗，这孩子都是要入皇家玉牒的！她是我李世民的女儿，我要给她最好的，你看着吧！”
我不理他，抱着开始哼哼唧唧的昭云哄着。
等到昭云摇摇摆摆学会走路时，母亲说她要去江都了。
我忙道：“我和您一块儿去。”
没想到她拦着我：“这次算了吧，母亲想一个人去，母亲有许多体己话要和你父亲说，下回等昭云大了，咱们再一块儿去吧。”
“那你一个人的--”我忧虑道，“要不我找李世民派人护送你们去吧。”
“不用。”母亲忙摆手，“何必这么麻烦，我们一路从突厥过来多少事儿都经历了，还怕这些？现在海清河晏天下太平的，有什么可担心的。”
“你啊，”母亲又说，“若是肯求李世民，还不如好好和他说说话。虽然他现在对你还上着心，但你总是这样对他，迟早他会将你抛到脑后去的。”
我低着头，不吭声了，让我对他服软，是门儿都没有的。
母亲带着雀巧儿轻车简从地从延庆门往东去江都。我抱着昭云送她们到延庆门，母亲俯身亲了亲昭云的面颊，朝我笑道：“回去吧。这日头毒，别把孩子晒坏了。”
原本只是小别，为何我却无由得鼻酸心痛？我看着母亲月白色长裙飘过了城门又上了官道，越飘越远，远到我穷极目力都无法辨识。我想起当日的建康一别，那日的冷冷梅雨和滚滚波涛犹在目前，我将脸埋进昭云软软的身子里，藏住我的泪眼。
母亲走后，李世民强行将一个名叫翠红的粗使丫头塞给我，虎着脸道：“你砍柴做饭什么的，我倒没意见，但我怕委屈了我的昭云，摊上你这么个蛮不讲理的娘亲已经是不幸了，再若有点儿好歹，我哪里对得起她宫里那三个哥哥姐姐？”
于是我便任由他去，来得勤也好久久才来一回也好，我都不说二话，只当他是来看女儿的。
当年辩机种下的西域葡萄翠绿的藤蔓已经爬满支架了，在院子里像是一顶遮阳挡雨的小帐篷。萧瑀有时来的时候会给我带些书来，有一次他特意将李世民着人编纂的父亲的诗集带给我，他说李世民在朝堂上感慨父亲还是有才的。
我捧着那本诗集坐在葡萄架下，听着小女儿咿呀学语，等着青色的葡萄慢慢变紫，又是一个长安的夏。
原本母亲说好了转了夏就回，可怎么直到深秋了连北雁都赶着回南边儿的家乡了我还没见着人影呢？连书信也没一封，莫不是出了什么事儿？
我正胡思乱想着心神不宁，冷不防一日李世民突然神色异常地进了门。他往日来即便我们吵得再凶他对着昭云都是带着笑的，可这日他的神情似乎大有不同。
正在院子里和翠红玩耍的昭云见了他照旧咿咿呀呀喊着直往他身上扑，但他却让翠红抱过她往一旁玩去了。他径直走到我跟前坐下，面色凝重，似乎开口说话很艰难似的，好不容易才说出“昀儿”两字却又止住了。
我见他如此，心里边一阵乱跳，难道是谁出了事儿？恪儿摔马了？难不成是愔儿？或者是敬儿……
“昀儿，”他用他温暖的手裹住我的手，“你母亲薨逝了。”
我只觉得一道晴天霹雳从我耳边划过，我顿时聋了，此后只见他嘴巴一张一合，我却一个字都听不见，慢慢地连日光和葡萄架都变了颜色，我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等我再醒来时已经入夜了。李世民躺在我身边，他将我搂得紧紧的，八字须直在我面颊边晃，戳得我痒痒的。
他见我醒了，便柔声问道：“饿了没？想吃什么吗？我叫翠红给你熬了粥，喝一点儿？”
我木然地摇摇头，我现在什么感觉都没有，就像是魂一般飘浮着，毫无着落。
他用手背贴了贴我的额头，说：“还好，不烫。你要累就再睡睡，再睡睡就好了。”他轻言细语得像是在哄昭云。
我看着他满是怜惜之色的神情，缓缓问道：“我母亲，是怎么死的？”
他叹口气，摸着我的脸颊：“改日吧，改日你好些了我再详详细细告诉你。”
“不，现在说。”
他拿我没辙，只得一五一十说起来。原来母亲这次去江都本就没打算回来，她一早就打算好了要去陪我父亲的，所以她才不要我陪同。她带着雀巧儿去了雷塘拜祭之后，突然命雀巧儿去给江都郡守送一封信，这信里便交代了她将身随父亲而去的事儿，等郡守看到信急忙派人去寻时，却见我母亲已投水而死。而在她投水的地方，留下了一封给李世民的信，郡守不敢大意立即派快马上报朝廷。
李世民说：“你母亲在信中说，她一生就唯有你这么一个骨血，你自幼飘零跌宕，她甚为歉疚。如今你已为人母，她求我念在孩子份上，早日将你接回宫去，让你安度余年。”
我闭上眼，母亲的音容笑貌宛在眼前，我还听见她喊我“兰因”、“兰因”，还看得见她穿着石榴裙在大兴宫中翩然起舞，所有人都醉在她的笑颜中，醉在她最爱的兰花香里……
李世民问：“我命人将她和你父亲合葬，可好？”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登白薠兮骋望，与佳期兮夕张。鸟何萃兮苹中，罾何为兮木上。沅有茝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
母亲投水而亡，我却觉得她并未离开，而是化身成屈原笔下的湘夫人，时隐时现，住在那高高的山巅之上，舞步翩跹，永远守护着我们。
“从此，我再无亲人了。”我的泪哭干了，便只能笑着说，“茕茕白兔，东走西顾。便是说我这样吧。”
“你还有我，还有孩子们。”李世民搂着我，怀抱温暖却遥远。
“李世民，”我说，“别逼我回去吧，我母亲这一生都在皇宫中过的，你如今也尝到了高高在上孤独冷清的滋味，何必再多绑一个我进去呢？你就由着我吧。”
更何况，我答应了长孙，无论如何都不能回宫的呀。
母亲，兰因如今也为人母了，为了恪儿他们，即便是将我流放到戈壁荒野中，我也愿意忍受着豺狼虎豹、狂沙烈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