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一大师受戒之后,先到嘉兴精严寺访问范古农居士,在精严寺阅藏数月,又到西湖玉泉寺安居,专研律部。他因杭州师友故旧酬酢太多,而且慕名的人又不断来访。1920年夏,假得弘教律藏三侠,决定到浙江新城贝山闭关,埋头研习。这时在玉泉寺同住的程中和居士即出家名弘伞,和他同到贝山护关。因为贝山环境不能安居,越年正月重返杭州玉泉寺,披阅《四分律》和唐代道宣、宋代元照的律学著述。
1921年3月,由吴壁华、周益由二居士介绍,到温州庆福寺闭关安居,从事《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记》的著作,并亲自以工楷书写,历时四载,始告完成。出版后部分寄赠日本,很受日本佛教学者的重视。此后几年间,他出游各地,曾访普陀参礼印光法师,又到过衢州莲花寺写经,为参加金光明法会一度到庐山大林寺;不久又回杭州,在招贤寺整理华严疏钞,继在常寂光寺闭关。后来为了商量《护生画集》的出版,也到过上海江湾丰子恺先生的缘缘堂。这时叶圣陶先生写了一篇散文《两法师》(介绍弘一与印光),发表于《民锋》杂志,后来收入叶氏《未厌居习作》,由上海开明书店出版,并作为活叶文选,为中学生所爱,于是名闻全国。
1918年冬,弘一大师为了《护生画集》的事又到了上海。偶然遇到旧友尤惜明与谢国梁(后来尤氏出家名演本,谢氏出家名寂云),二居士将赴暹罗(今泰国)弘法,在沪候轮,大师一时高兴,便参加了他们的商行弘法团。船到厦门,受到陈嘉庚胞弟陈敬贤居士的接待,被介绍到南普陀寺居住。他在这里认识了性愿、芝峰、大醒、寄尘等诸法师,被恳切地挽留,后来尤、谢两居士乘船继续南行,而弘一大师就独自留在厦门了。这是他初次和闽南结下的因缘。不久,由于性愿法师的介绍,他就到泉州南安小雪峰寺去过年。这一年冬天,夏丏尊、经亨颐、刘质平、丰子恺等,募款为他在浙江上虞白马湖盖了一座精舍,命名“晚晴山房”。后来又成立“晚晴护法会”,在经济上支持他请经和研究的费用。他后来从日本请来古版佛经一万余卷,就是这个晚晴护法会施助的。
1729年春,他由苏慧纯居士陪同,自泉州经福州至温州。在福州候船时,他和苏居士游了鼓山涌泉寺,在寺里发现工部未入大藏的《华严经疏论纂要》,叹为稀有,故发愿印刷一子五部,并拟以十二部赠予日本各大学。在他晚年的十四年间(1928年一1942年),最初几年虽然常到江浙的上海、温州、绍兴、杭州、慈溪、镇海等各地云游;但自1937年以后,除了应倓虚法师之请到青岛湛山寺讲律、小住数月之外,整个晚年都是在闽南度过的。他经常往来于泉厦之间,随缘居住。在厦门他先后在南普陀、太平岩、妙释寺、万寿岩、日光岩、万石岩和中岩等处。
抗战初期,李叔同一度到过漳州、住过南山寺、瑞竹岩和七宝寺。他与泉州特别有缘,曾住过承天寺、开元寺、百原庵、草庵、福林寺、南安小雪峰、慧泉、灵应寺、惠安净峰寺、灵瑞山、安海澄停院、水春蓬壶普济寺等处。前后亲近他学律的有性常、义俊、瑞今、广洽、广究、昙昕、传贯、圆拙、仁开、克定、善契、妙莲等十余人。1942年秋病革,书二偈与诗友告别,偈云:
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执象而求,咫尺千里。问余何适?廓尔亡言。花枝春满,天心月圆。
同年10月13日(旧历九月初四日)圆寂于泉州不二祠温陵养老院晚晴室,享年六十三岁。弥留之际,还写了“悲欣交集”四字,一面欣庆自己的解脱,一面悲悯众生的苦恼。这末后一句,真有说不尽的“香光庄严”。灭后遗骨分葬于泉州清源山弥陀岩和杭州虎跑寺,这两处都分别为他建了灵塔。
六
由一个浊世公子、留学生、艺术教育家、最后成为律宗高僧的弘一大师,早年才华横溢,在艺术各方面都得到了充分的发展。其为人可谓“绚烂之极,归于平淡”的典型!他虽避世绝俗,而无处不近人情。值得我们尊敬和学习的,是他的多才多艺和认真的精神。他一生做人确是认真而严肃的。他要求自己学一样就要像一样,做什么就要像什么。古人有云:“出家乃大丈夫事,非将相之所能为。”他既出家做了和尚,就要像个和尚。在佛教许多宗派中,律宗是最重修持的一宗,所谓三千威仪,八万细行,他不但深入研究,而且实践躬行。马一浮有诗挽他:“苦行头陀重,遗风艺苑思。自知心是佛,常以戒为师。”读此可谓如见其人了。
弘一大师的佛学思想体系,是以华严为境,四分律为行,导归净土为果的。也就是说,他研究的是华严,修持弘扬的是律行,崇信的是净土法门。他对晋唐诸译的华严经都有精深的研究,曾著有《华严集联三百》一书,可以窥见其用心之一斑。
弘一法师在湛山
火头僧
百花盛开的暮春时节一一也可说是“花枝春满”吧一一海滨一隅的青岛,因了气候偏于春长的缘故,还时时有一种寒气袭人,所以在本地居民身上仍离不开袷衣,这时大概是三月底吧,某一天的上午九点,弘一律师坐的船到了,湛山住持倓虚法师,急忙带着道俗二众,预先到码头去迎候。寺中剩下的全体大众,都披衣持具分列在山门里两旁,一齐在肃立恭候着。我也是其中的一个。
不大工夫,飞驰般的几辆汽车,鸣都的开到近前。车住了,车门开处,首先走下位精神百倍满面笑容的老和尚,我们都认识的,那是倓虚法师。他老很敏捷的随手带住车门;接着第二位下来的,立时大家的目光一齐射在他身上,他年近四十来岁一一其实五十八岁了,细长的身材,穿着身半旧夏布衣裤,外罩夏布海青,脚是光着只穿着草鞋。虽然这时天气还很冷,但他并无一点畏寒的样子。他苍自而瘦长的面部,虽然两颊颏下满生着短须,但掩不住他那清秀神气和慈悲和蔼的幽雅姿态。他,我们虽没见过,但无疑的就是大名鼎鼎、誉满中外、我们所最敬仰和要欢迎的弘一律师了。他老很客气很安详,不肯先走,满面带着笑,和倓虚法师谦让,结果还是他老先走。这时我们大众由倓虚法师的一声招呼,便一齐向他问讯合掌致敬,他老在急忙带笑还礼的当儿,便步履轻快地同倓老走过去。这时我们大众同众多男女居士,也蜂拥般集中在客堂的阶下,来向他老行欢迎式的最敬礼,他老仍是很客气地急忙还礼,口里连说着:“不敢当,不敢当。哈哈,劳动你们诸位。”
他老随行来的弟子:传贯,仁开,圆拙,还有派去迎请他老的本寺书记梦参法师,因此他们携带的衣单也显得很多:柳条箱子,木桶,铺盖卷,网篮,提箱,还有条装着小半下东西麻绳扎紧着口的破旧麻袋,一个尺来见方叩盒式的旧竹篓,许多件杂在一起,在客堂门口堆起一大堆,这时我向梦参法师问说:“哪件是弘老的衣单?”他指指那条旧麻袋和那小竹篓,笑着说:“那就是,其余全是别人的。”我很诧异,怎么凭他鼎鼎大名的一代律师一一也可说一代祖师,他的衣单怎会这样简单朴素呢?噢,我明自了,他所以能鼎鼎大名,到处有人恭敬的原因,大概也就在此吧!不,也得算原因之一了。
记得月余以后的一天,天气晴爽,同时也渐渐热起来了,他老双手托着那个叩盒式的小竹篓,很安详而敏捷地托到阳光地里打开来晒。我站在一旁不远处,细心去瞧,里头只有两双鞋,一双是半旧不堪的软帮黄鞋,一双是补了又补的草鞋一一平日在脚上穿的似比这双新一点。我不禁想起古时有位一履三十载的高僧,现在正可以引来和他老相比对一下了。
有一天,时间是早斋后,阳光布满大地,空气格外新鲜,鸟儿和蝉都在枝头唱着清脆婉转悦人的歌,大海的水,平静得像面大镜子。他老这时出了寮房踱到外头绕弯去了,我趁着机会偷偷溜达到他老寮房里瞧了一下。啊!里头东西太简单了,桌子,书橱,床,全是常住预备的,桌上放着个很小的铜方墨盒,一支秃头笔,橱里有几本点过的经,几本稿子,床上有条灰单被,拿衣服折叠成的枕头,对面墙根立放着两双鞋一一黄鞋草鞋一一此外再没别物了。在房内只有清洁,沉寂,地板光滑,窗子玻璃明亮一一全是他老亲手收拾一一使人感到一种不可言喻的清净和静肃。
在他老驾到的几天后,我们大众求得了倓老的同意,便开始要求他老讲开示;待了几天,又请求他老讲戒律。他老真慈悲,一一都首肯了。头一次讲的开示标题是“律己”。他老说:“学戒律的须要’律己‘,不要’律人‘。有些人学了戒律,便拿来’律人‘,这就错了。记得我年小时住在天津,整天指东画西净说人家不对。那时我还有位老表哥,一天他用手指指我说:’你先说你自个。‘这是句北方土话,意思就是’律己‘啊!直到现在我还记得,真使我万分感激,大概喜欢’律人‘的,总看着人家不对,看不见自己不对。北方还有句土话是,’老鸦飞到猪身上,只能看见人家黑,不见自己黑,其实他俩是一样黑‘。”又说,“何以息谤?曰:’无辩。‘人要遭了谤,千万不要’辩‘,因为你越辩,谤反弄得越深。譬如一张白纸,忽然误染了一滴墨水,这时你不要再动它了,它不会再向四周溅污。假使你立时想要它干净,一个劲地去擦拭,那么结果这墨水一定会展拓面积,接连沾污一大片的!”末了他老对于“律己”、“不要律人”两句话上,一连说了十几个“慎重,慎重,慎重又慎重,慎重又慎重”。
第二次讲律课本是《随机羯磨》。这书是南山道宣律师删订的。我们初学戒律的,对这书的名字还算初闻。书的内容是文笔古朴,言简而赅,原是把极广繁的文字节略而成,专为便于开导后学的,所以在讲时须极费解说。但他老有手编的“别录”做辅助,提纲絜领,一目了然,讲时反觉并不费难了;假使你只要肯专注意地去看去听,一定会很容易领会的。这书在唐宋以后因为律宗绝续,已久无人来阐扬讲说。据他老说,他老连这次才讲到两次。他老在头一天开讲临下课时曾这样说:“我研究二十多年的戒律,这次开讲头一课,整整预备了七个小时。”我想这全是他老教学慎重,不肯误人光阴的缘故吧。他老终于因了气力微弱,只讲了十几课便停讲,后来由他老的高足仁开法师代座,才把全部讲完,接着仍由仁师又讲了部《四分戒》。他老一一弘公一一后来虽未继讲,但凡关于书中难题,仍由仁师向他老寮房执卷请决,他老是无不很喜欢很敏捷的答复。直到现在本寺对于《随机羯磨》、《四分戒本》两部律,能够常年循环演讲,使学者把律条律制熟悉的如数家珍一一也可说是家常便饭,这不全是他老的一片遗泽吗!不但本寺是这样,就是那些凡在倓老庇阴下的,像长春般若寺、哈尔滨极乐寺等,数目很多的僧众,都是一体律仪化,他们的制度和本寺是一概相同的。
每逢大众上课或朝暮课诵的当儿,院里寂静无人了,他老常出来在院里各处游走观看,态度沉静,步履轻捷。偶然遇见对面有人走来,他老必先捷速回避,表面似像很怕人,其实我想他老是怕人向他恭敬麻烦。他老常独自溜到海边,去看海水和礁石激撞,据说那是他老最喜欢看的。假使这时能有丰子恺先生同游,信笔给绘幅“海上之弘一律师”图,那真能有飘然出尘之趣了。有一天晚上,朱子桥居士因悼亡友乘飞机来自西安,特来拜访他老,他老接见了。同时市长某公,是陪着朱老同来的,也要借着朱老的介绍和他老见一见。他老急忙向朱老小声和蔼地说:“你就说我睡觉了。”第二天上午,市长请朱老在寺中吃斋,要请他老陪一陪。他老只写了张纸条送出来作为答复,写的是:“为僧只合居山谷,国士筵中甚不宜。”
天气由炎热的夏天,渐渐转到凉爽的秋天,在倓老和我们大众,个个都抱着十二分热诚期望他老能在本寺长住,永远作我们依止不离的善知识。但他老的脾气我们都知道,向来是不循人情的,他要想走,谁也留他不住,他老在很早的日子,就定下秋八月间的行期了。我们在无法挽留的状况下,只有预备做一番隆重恳切的送行了。他老在未走的半月前,便公开接受人的求书了。除了他老送给每人一幅的“以戒为师”四字外,其余个人递纸求书的纷至沓来。他老一一接受,书写的词句多是《华严经》集联,蕅益大师警训,总数约有数百份。在将行的前几天,我们大众又请他老最后开示,他老说:“这次我去了,恐怕再也不能来了,现在我给诸位说句最恳切最能了生死的话……”说到这里,他老反沉默不言了,这时大众都很注意要听他老下边的话,他老又沉默了半天,忽然大声说:“就是一句:南一无一阿一弥一陀一佛。”
临上船的一天,我们还是照着欢迎他老的仪式来欢送,当日赴闽迎请他老北来的梦参法师,这时是亲身送到船上。他老在和梦师将别的当儿,从挟肘窝下拿出厚累的一部手写经典,笑容满面地低声向梦师说:“这是送给你的。”梦师喜不自胜地携回展视,是部他老手写的《华严经净行品》,字体大约数分,异常工整遒劲,是拿上等玉版宣写的,厚累约有四十多页。末幅有跋云:“居湛山半载,梦参法师为护法,特写此品报之。”下署晚晴老人,并盖印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