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在铁路边居住过将近十年。我居住的那幢四个单元的楼房,离铁路直线距离不会超过100米。站在窗前,就能看见一个铁路道口。铁路与火车,这种由钢铁完美组合而成的庞然大物,通过这扇铝合金推拉窗和那个道口,真实而又坚硬地出现在我每天的生活中。早晨天刚亮,就会有一列长长的货车轰轰隆隆准时经过那个铁路道口,呼啸而过的火车车轮,卷起一阵尘屑,像薄雾一样在晨曦里弥漫。白天,很多趟列车来往,要是我在家,能一次又一次感觉到带着淡淡铁锈味的风,从窗口轻轻飘进来;如果我不在家,火车依然准时经过。
无数个沉寂的深夜,火车经过的声音,在寂静中激荡,然后又消失在更深的寂静之中。火车驰过的巨响,常常在某个沉睡的时刻将我惊醒。我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夜晚,莫名的疼痛伴随着枕木和碎石的破裂声,让我从恍惚的梦境里一下子坠入真实的黑暗世界,耳朵里突然灌满火车车轮和铁轨撞击与摩擦的声音,再就是火车疾驰而过大地的震荡,那种震荡每次都毫不迟疑地连带着我住的楼房一起颤栗不已。我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但月光下铁轨的反光却将我的脑海照亮。那种时候,我总是觉得自己的魂魄肯定脱离了僵列车载着我向哪个方向运动,也不知道生命的旅程究竟有多远。就在我感到茫然的时候,我突然看到了铁轨在黑暗深处闪闪发光。光是黑夜的灵魂,它让我油然而生温暖的安全感。
这些年,我乘坐火车到过许多地方,碰到过许多人与许多其实,更多的时候,我不知不觉就来到了黄昏深处的铁路边,沿着铁路线散步。黑亮的铁道一直向前延伸,沥清浸泡过的枕木上,有内燃机车洒溅的油污,路基两旁的杂草,在浓重的暮色之中随风摇曳。我并不走得很远,因为我更喜欢坐在铁轨上,用手去抚摸被夕阳晒温热了又正在慢慢凉下去的铁轨。有时,我甚至会俯下身去,把耳朵紧贴到铁轨上,不为什么,只是想听一听远方的动静。也许,一列火车正从遥远的地方向我驶来,或者刚好相反,正在朝着更遥远的地方奔去,不管怎样,我都觉得自己真切地听见了岁月流淌的声音。铁轨在晚风中渐渐变凉后,天就完全暗了下来。那种可怕而又势不可挡的幽暗,使我睁大眼也无法辩别远方变得模糊的事物。淹没在无边的黑夜里,一种罕见而强烈的恐惧渗透了我的全身。于是,我想立刻掉头往回走。然而,回去的路和向前的路都是一样的漆黑、漫长,似乎充满了孤寂与危险。我不知道命运的事,有过回味悠长的萍水相逢,也有过转瞬即逝的一笑而过。到头段落散文集来,究竟有多少印在脑海里了呢?坐着穿越白昼,然后朝着黑夜开去的火车,我的感受与记忆伴随着黑黑白白的时光,一路走来走去,一路落花流水一般抛洒。漫长的旅途中,在夜晚昏暗的车灯下读过许许多多写火车的诗,最喜欢的还是土耳其诗人塔朗吉(CahitSitki Taranci)的那一首:
去什么地方呢?这么晚了,
美丽的火车,孤独的火车?
凄苦是你汽笛的声音, 令人记起了许多事情。
为什么我不该挥舞手巾呢?
乘客多少都跟我有亲。
去吧,但愿你一路平安,
桥都坚固,隧道都光明。
有一些自以为不甘平庸的人,喜欢毅然决然地离开自己的家乡,远走高飞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开始一种梦想中的全新生活。而我一次又一次乘火车出去,又乘火车回来,结果越来越觉得,自己真的心甘情愿一辈子就生活在故乡,生在这个地方,死在这个地方。等到头发花白了的那一天,我也决不会因为最终没有搭乘开往未知的远方的火车一去不复返而后悔。其实,无论是到远方实现梦想的人,还是固守着故乡大地原地不动的我,最终一样的殊途同归,都是在乘坐一列永不回头的火车,朝着黑暗的生命终点站驶去。不过,我会一次又一次想忆起青春年少时候的铁轨上的漫步。每个人的生命中,可能都会有另外一个人,就那么静静地与你凝眸相望,永远亲切而又存在距离,就像两根脉动相连却又永不相交的平行铁轨。
我相信这样一个显而易见的真理——距离常常让我们充满遗憾,但是距离也产生了美和吸引力,让我们永远相互思念而又不会因为接触得太近最终分道扬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