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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汤姆·布朗温娶了一个波兰女人 (4)

第一章汤姆·布朗温娶了一个波兰女人 (4)

可是,在他干生气没办法的时候,他下了最大的决心,摆出开怀畅饮的架式要把自己灌醉。他自言自语道:“妈的,你说什么也要有条出路——不能这么窝囊——如果你还长着腿就无论如何也要站起来。”于是他起身来到伊开斯顿,相当笨拙地混在一群小伙子中间。他跟他们轮巡劝酒,发现自己很能应付一气。他认为这屋里的每一个人都完全符合自己的心意,什么都是美妙的、无可挑剔的。当有人惊呼,说他的衣服口袋着火了,他那张涨红了的快乐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结结巴巴地说:“没,没,没什,什么,让,让它着,着吧。”他高兴地大笑起来,想到别人竟会认为口袋着火是不合理的事,他又会生气:这本来是最令人高兴、最自然的事嘛,这有什么嘛!

他一路走回家,一路上一会儿自言自语,一会儿对着月亮说话。月挂高空,洒下一片银光,地上一滩滩小水洼儿都亮晶晶的。他犹豫着,不知该不该在水洼儿里下脚,他觉得这可真见鬼!他冲着月亮大笑,对月亮说这真叫棒!早晨醒来细细回想,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真正烦躁难忍,脾气坏极了。他冲着蒂丽狂吼大叫了一通,过后又觉得很对不起人家,于是就独自走出了大门。望着灰蒙蒙的田野和油灰路,他寻思着怎么才能摆脱这种难忍的恶心和反感,这都是昨天欢醉良宵的报应。他一想起白兰地就反胃,他牵着他的狗在田野上乱窜,看什么什么不顺眼。第二天晚上他又来到了红狮酒店的老地方,这回显得有节制、体面多了。他坐在那里,等待着将要发生的一切。他到底是不是考塞西和伊开斯顿的人呢?反正这儿没一样东西让他喜欢,可他能摆脱这一切吗?他自己具备摆脱这一切的条件吗?难道他是个低能的婴儿,不够大丈夫气,不能像那些年青人一样开怀痛饮,不费吹灰之力就嫖一气以满足自己?

他想了一阵,他感到憋得难受。一股热浪在他心房上冲击着,他的手腕发胀、发抖,脑海中浮现出****的场景,似乎眼睛都是血红血红的。他跟自己斗争着想求得精神上的正常。他并没有追逐任何女人,他觉得自己还算神经正常。等着吧,会有那么一刻,他要么采取行动,要么就撞南墙死心算了。然后他特意来到伊开斯顿,既心怀叵测又垂头丧气。他要把自己灌醉,大口大口地喝着白兰地,直到脸色苍白、眼睛冒火。可他还是不能得到解脱。他醉醺醺地上床,凌晨四点醒来再接着喝,他说什么也要得到解脱。渐渐地,他情绪上有所缓和,感到很舒服了。他的紧张感放松了,不再沉默,开始喋喋不休地胡扯。他再也不与这个世界作对了,因为他高兴,他与这个世界血肉相连了。灌了三天白兰地,他血液中全部的青春都烧光了,他终于跟这个世界成为血肉相连的一体了。

这恰恰是青春和欲望的目的。他淹没了自己的个性以此来获得满足,这一个性要靠他的成年时期来维持与发展。打那以后他就开始酗酒,整日都是醉醺醺的,他才不在乎呢,他心中燃烧着深刻的厌恶,他敌视女人,理都不理她们。他二十八岁了。 这个漂亮的小伙子体魄强健,满面红光,一对蓝眼睛直视前方。这天,他从考塞西跟一队诺丁汉运种子的马帮一起回来。该是喝一杯的时候了。赶着车独自前行,他一直盯着前方,若有所思。

他慢慢地牵着马前行,越往下走山坡越陡,马车后面的种子口袋发出咣咣的撞击声。大路曲曲弯弯,在突出的石壁和山崖下穿行,峰回路转,走几步就得拐一个弯。在走到下坡的急拐弯处时,车辕把马夹住了。一个女人走了过来,不过这时他想的只是他的马。

然后他才扭脸看这女人。她穿着一身黑衣服,长长的黑斗篷裹着娇小轻盈的身体,她还戴了顶黑帽子。她疾步前行,头倾向前,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就是她这古怪的、旁若无人、行色匆匆的样子引起了他的注意。她听到了马车的声音,抬起了头。她脸色苍白,轮廓分明。她的眉毛又浓又重,宽宽的嘴巴很奇特地抿着。似乎是借着空中闪过的一道光,他把她的脸看了个清楚,他不知如何是好了。“是她呀!”他有点情不自禁地嘟哝一声。马车溅着泥水行过她身边,她往回退了一下。在他牵着磕磕碰碰的马走过她身边时,两对目光相遇了。他赶紧向别处看去,随后又扭过头来,他感到一阵痛苦的喜悦。他实在任何事情也不想了!最后他又转过身来。他看到了远去的那顶帽子、穿着黑斗篷的身影和她走路的姿态。她的身影在拐弯处消失了。

她从他身边走过去了,他似乎感到他又漫步在一个遥远的世界里,不是考塞西,而是另一个遥远的世界,一个梦幻般的地方。他默默地走着,心里很不安,头脑一片纯净。他不想什么,也不说什么,只是一个劲儿地往前走。他不敢去想她的面孔。他思念着她,他的思绪在那个渺茫的世界里畅游着。一想到他们相互行了注目礼,他就要发疯,感到被折磨得难受。他不清楚,他凭什么要这么想。这种疑虑真像个无边的空间,浩渺虚无。他坚信,他们互相认识了。一连几天他一直沉浸在这个念头中,然后这念头就从这普通而贫瘠的世界中云消雾散了。他对人对兽都很和蔼,可他害怕那因幻想破灭而带来的空虚又会降临。几天以后的一次,他吃过饭背对着火炉站立着,他发现那个女人走了过去。他想看看她到底认识不认识自己,他想让人说他们之间有某种关系。他焦躁地等待着。她顺着大路走远了。他招呼蒂丽道:“那是谁?”蒂丽长着一对斗鸡眼儿,四十岁了,她爱着布朗温,一听他叫就

跑到窗前来观望。无论叫她做什么她都高兴。她从窗帘上探出头去,她一动,头上的小发髻就一撅一撅的,很好笑。“嗨,你问她呀,”她抬起头,那双机灵的褐色小斜眼扫了扫他说,“你还不知道她嘛,她不就住在教区牧师住宅吗?你知道的。”他叫道:“我怎么知道?!你这个老娘们儿。”蒂丽脸一红,缩回头来盯了他一眼,目光尖锐,又透出点嗔怪。“怎么不知道,她是新来的女管家。”“噢,怎么会是女管家呢?”“嗬,是又怎么啦?”蒂丽气恼地回敬道。“她是个女人,不对吗?不管她是不是女管家。她比你强多了!她叫什么,她有名字吗?”“有吧。就是有我也不知道,”蒂丽又回敬了一句。她让这个刚长成大人的孩子纠缠得不耐烦了。“她叫什么名字?”这回他恭敬多了。

“我想我无法告诉你。”蒂丽为保持她的尊严回了一句。“你难道就知道这些,说她是教区牧师住宅的女管家?”“我听人提过她的名字,可我拼命记也记不住。”“你这脑壳上打了筛子眼吧,没一点记性,长脑袋干什么用的?”“别人的脑壳干什么用,我的也干什么用呗。”蒂丽又回了一句,每当他骂她时,她可愿意听了,她爱听他骂的这些词儿。一阵沉寂。“我就不相信谁都能老记着这个,”这女仆又试探着说了一 句。“什么?”“她的名字呗。”“为什么?”“她是从外国哪个地方来的。”“谁说的?”

“我就知道这些,她是外国人。”“你以为她是从哪儿来的?”“不知道。人家都说是从波兰。我可不知道啊。”蒂丽说完了又赶紧补充一句,生怕他臭骂她一顿。“你凭什么说她是从波兰来的?你听谁这么胡扯!”“人家都这么说——不是我,我不知道。”“谁这么说?”“班特利太太说她从波兰来,没准还是个波兰人哩。”蒂丽知道她被缠得越来越不能解脱了。“谁说她是波兰人?”“大伙儿都这么说。”“那她究竟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呀?”“我说不上,她还带着个女儿。”“她有个女儿?”“有三、四岁了,脑袋像个毛毛球儿。”“黑人?”“白人,不能再白了,像个毛毛球儿。”“她有父亲吗?”“说不上,我不知道。”“她怎么到这儿来了?”“说不上。反正牧师雇用了她。”“这孩子是她的吗?”“我想是吧——人家都这么说。”“谁向你讲起她的?”

“是利兹,哦,礼拜一我们见到她打这儿过时,利兹告诉我的。”

“不管谁从这儿过,你们都会嚼舌根的。”

布朗温沉思起来。那天晚上他又去考塞西的红狮酒馆了,想多打听点消息。

布朗温打听清楚了,她是位波兰医生的遗孀,她的丈夫流亡伦敦,死在了那里。她说话带点外国腔,不过还容易听懂。她的小女孩叫安娜;这女子姓兰斯基,就是兰斯基太太。

布朗温感到不真实的事情到底弄清楚了。他也确信这女子命定是他的。她是个外国人,这一点让布朗温很满意。他觉得世界一下子发生了迅速的变化,似乎世界完全再造,在其中他获得了真正的生命。在这之前什么都是僵硬、虚假和光秃秃的,几乎一分钱都不值。而现在,一切都是真的了,他可以驾驭这一切。他不敢去想这女人,他怕。但他总感到她离自己不远,跟他融为一体了。可他又不敢去结识她。光这种单相思就够他受的了。一天,他在路上碰到了她和她的女儿。这孩子的脸蛋儿像一朵含苞欲放的花蕾,头发淡黄发亮,就像蓟冠花一样毛茸茸的,火一样燃烧着。她的两眼很黑。当布朗温看着她时,小女孩立即醋劲大发,紧紧偎向母亲,黑眼睛里射出厌恶的目光。母亲淡淡地扫了他一眼,就这淡淡的一瞟,就让他心神不宁。她长着一双灰褐色的大眼睛,瞳孔乌黑,目光深邃。他感到浑身火烧火燎的,好像每根血管都在燃烧。他懵里懵懂的就走开了。

他知道,命运向他走来了,世界在变。他不动声色:要到来的总会到来。他的姐姐艾菲到玛斯来住了一个星期,他陪她到教堂去了一次。教堂很小,只容有十二条板凳,他坐得离那个女子不远。她娴雅极了,那坐势,那仰着头的姿势,都给人以强烈的印象。她来自远方,是个陌生人,可他觉得她又是那么亲近,离他的灵魂那么近。她并不是真的坐在那儿,伴着她的小女儿坐在考塞西的教堂里,她也不是在度着这种表面上的日日夜夜,她属于另外一个什么地方。他对此感受极深,这是真的,很自然的。但他感到害怕,他的生活圈子仅仅限于考塞西,这让他伤心,也让他担忧。她的鼻梁生得不规则,鼻梁上方的两道浓眉几乎交接在一起。她有一张宽阔的嘴巴,唇部很丰腴。她的面孔是朝着另一个世界的生活的:那儿既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狱,而是她的心居住的地方,尽管她的人没在那里。

她身边的小女儿瞪着一双黑大的眼睛捕捉着一切事物。红红的小嘴紧闭着,显示出一副奇怪的挑战样子。她好像总在保护着什么,总在警惕着。女孩子的眼睛遇到了布朗温那逼近着的、深邃、亲切的目光,她那双乌黑、敏感的大眼睛里立即射出仇恨的火焰。老牧师低沉的声音在教堂里继续回响着,可考塞西却无动于衷。这位异国情调的外国女人带着一种神圣不可侵犯的神态,她的小女儿可真叫怪,她也是外国人,总带着妒意在保护着什么。做完了礼拜,他神情恍惚地走出了教堂。走下教堂的小路时他和姐姐走在这个女子和女孩的身后。突然这女孩挣脱了她妈妈的手,以极快的速度滑向后面去拣布朗温脚边的一个东西。她可爱的小手儿挺利索,可还是没拣到那只红扣子。“你找到了吗?”布朗温问她。

他也弯下腰去找扣子。她捡到了扣子,后退一步,把扣子紧紧贴在自己的衣服上,黑黑的眼睛盯着他好像是禁止他看她。她见把布朗温震住了,转身叫声“妈妈,”就飞身跑下小路去了。母亲一直无动于衷地看着,不是看孩子,而是看着布朗温。布朗温感到这女人在看他,她一个人芄芄孑立,可在他看来倒是一个居高临下的外国人。他感到无所适从,转身走向姐姐。可那双目光深邃动人的灰色大眼睛却吸引着他不由自主地朝那边看去。“妈妈,我可以要这个吗?”那边传来孩子银铃般得意的声音,“妈妈”,她似乎总是在召呼妈妈,让妈妈想着她。她的妈妈回答说:“可以,我的孩子。”这孩子跑了几步又问:“这些人都叫什么名字?”“我不知道,亲爱的。”布朗温就听得这么干巴巴的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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