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埃德娜的父亲来到新奥尔良,已经同他们待了好几天。埃德娜对父亲的态度不算很热情,感情也不是很深,但他们毕竟有着某种相同的趣味,在一定程度上也还合得来。他的到来算不上打扰,倒是有助于她的情感转个方向。
埃德娜的父亲进城来是为小女儿珍妮特买结婚礼物,也为自己买一套服装,穿着出席女儿的婚礼,显得体面一点。庞蒂利厄先生早已把新娘的礼物定购好了,在这类事情上,如同与他往来密切的一切人都崇拜他的审美趣味那样,特别是在衣着方面的建议——总能点到问题的要害——在岳父大人看来,这有着无可估量的价值。然而,在这几天当中,这位老绅士却一直被埃德娜缠住不放,她想在同父亲的交往中谋求一种新的感情。埃德娜的父亲,过去在南部联军中是个上校,还一直保持着与这个头衔相称的军人风度。他的头发和胡须已成银白色,更映衬出那粗犷的赤铜色面庞。他高大瘦削,穿着夹层外套,使他的肩头和胸部显得格外宽阔。埃德娜同父亲的样子难以找到相似之处,这一点在他们漫步时尤为注目。他一来,她便把他带入画室,给他画肖像。他对这件事自始至终都十分认真。假如他的才能比现在再高十倍,也不会让他惊奇。他相信,那也是由于他把绘画技巧的基因传给了女儿,然后再靠她们自己的努力去获得成功。
他直挺挺地坐在她面前,有如在过去的日子里,自己站在大炮面前一模一样。他对两个小外孙的干扰很是气愤。他们大张着嘴,十分好奇地望着他,弄不懂他怎么会在明亮的画室里那么僵直地坐在他们妈妈的面前。他们一走近,他便以脚示意,叫他们出去,嫌恶他们打乱了他全身的固定线条。
埃德娜急于让父亲高兴,便邀请赖丝女士来拜望他,答应让赖丝为他弹奏钢琴,可赖丝拒绝了邀请。因此,他们只得一道去参加拉蒂格诺尔家举办的音乐会。拉蒂格诺尔夫妇对上校欢迎备至,待为嘉宾,并立刻邀请他星期日或他挑定任何一天共进午餐。拉蒂格诺尔夫人以最迷人最天真的眼神、手势和各式各样的恭维话来取悦于他,直到这位上校的脑袋里觉得好似年轻了三十岁。埃德娜对此感到惊奇,怎么也想不明白,可她自己从不在男人面前打情骂俏。
在这次音乐会上,埃德娜也注意观察过一两个男人,但从没有感到激动得要卖弄风情去吸引他们的注意——以偷偷摸摸的女性伎俩表示自己倾慕于他们。他们的人品吸引着她,令她感到愉悦。她在想象中选中了他们,值得高兴的是,在音乐停息之间,他们找到了见面的机会,还谈过话。她常常在大街上遇见偶然的一瞥,也会留在记忆中,有时还搅得神不守舍呢。
庞蒂利厄先生没有参加这次音乐会。他认为那太平庸单调,还不如到俱乐部更为有趣。可他对拉蒂格诺尔夫人却说,她的音乐会上的音乐,其含意太“深”,自己缺少这方面的训练,不易理解。这个托辞哄得拉蒂格诺尔夫人十分高兴,只是不赞成庞蒂利厄先生对俱乐部的看法,她坦率地把这个意见告诉了埃德娜:
“真遗憾,庞蒂利厄先生没把晚上更多的时间用来待在家里。我以为那会——嘿,要是你不介意的话——如果他多待在家,你们会更亲密一些。”
“哎呀!不!”埃德娜说,眼神茫然若失。“要是待在家里,我怎么办?我们彼此之间简直无话可说。”
对这件事,埃德娜也没有对她父亲谈多少,当然,他是不会同她唱反调的。她发觉父亲对她很感兴趣,同时也明白,这种兴趣不会持续得太久。在自己的一生中,她才首次感到,她完全了解自己的父亲。她忙于侍候他,满足他的要求。这样做让她觉得高兴。她不允许仆人或孩子为他做任何事,只能由自己来干。她的丈夫也注意到了这一点,认为这是她孝敬老人的表现。对此,他从来也不怀疑。
上校每天要喝大量的加水烈酒,但他依旧泰然自若。他精于调剂烈性饮料,甚至自己还发明了好几种,冠以古怪的名称。他配制这些酒,需要种种配料,交给埃德娜去给他找齐。
星期四,曼德勒特医生来同庞蒂利厄一家共进晚餐。他发现庞蒂利厄夫人身上根本没有她丈夫说的病态症状。她兴高采烈,光彩照人。她同父亲一道去看过赛马,坐到饭桌上,他们的思想还停留在下午的赛马场上,交谈的内容仍然是赛马。医生对当前的赛马不胜了解,早已跟不上形势,只能凭某些记忆,按他所谓“逝去的辉煌年月”,即勒孔特赛马场的情形加入谈话。然而,他没能让上校满意,他那些凭借昔日的经验捏造出来的言论,实在太离谱了。埃德娜和父亲曾在最后一轮赛马中下了赌注,两人都同时中彩,至今仍得意洋洋。此外,在赛马场上,他们还遇到了某些可亲可爱的人儿,当然这是按上校的标准。他们结识了莫蒂默?梅里曼夫人和詹姆斯?海坎普太太。两位夫人都同阿尔塞?阿罗宾在一起。他们一同度过了下午的愉快时光,现在想起来,还使他的心里热乎乎的。
庞蒂利厄先生对赛马没有太多的关注,尤其当他想到肯塔基绿草如茵的农场的命运时,甚至倾向于取缔把赛马作为一种娱乐。他竭力用一般的态度表示自己很不赞成赛马。可恰巧激怒了他的岳父大人,引起了一场不小的争执。对此,埃德娜当然是积极支持自己的父亲,而医生则严守中立。
曼德勒特医生在浓密的睫毛下,目光如注,仔细观察女主人,发现她已经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这位往日没精打采的女人,此刻似乎充满了活力,谈吐热情激烈,眼神和手势毫无畏缩和抑郁。她让他想起了在阳光下复苏的某种美丽而健壮的动物的那种生气勃勃。
晚餐尽善尽美,无可挑剔。红葡萄酒暖气融融,香槟清爽宜人。在它们的有效作用下,争执的不快已经融化和消失在酒类的泡沫之中。
庞蒂利厄先生心情激荡,往事历历在目。他讲起了有趣的种植园经历,那是对古老的伊贝维尔和他青年时期的回忆。当时,他和某个友好的黑人伙伴同捉鼹鼠,用木棒击树上的核桃,击锡嘴雀,在森林和田野里漫游,甚至还无聊地恶作剧。
上校缺少幽默感,就事论事地讲起了那些黯淡岁月中的某个阴郁片断。当然,他本人是其中引人注目的角色或主角。医生讲的也不比上校令人愉快。他说的是个老掉牙而又令人感到新奇的女人恋爱的哀婉故事。这个女人一心寻求新奇,可经过一段时间的烦躁不安,又恢复到原来的状态。这是他作为一个医生长期所见的一例。这个故事对埃德娜没发生特别的影响。她也讲了一个按自己想象的女人故事。这个女人在一天夜里,同她的情人坐独木舟走了,再也没回来。他们消失在巴拉塔里安岛上,从此之后,再也没人听说过或见到过他们的踪影。她完全是胡编乱诌。可她却说,这是安托万夫人告诉她的。这也是个借口,也许只是她自己的梦想吧。然而,她激烈的言词使听者如临其境,感到了南部夜晚的热气,听到了月光下独木舟滑行的水声和水鸟从芦苇丛中惊起时翅膀的拍打声,见到了这对恋人苍白的面孔,紧紧相依,无视一切,消失在虚无缥缈的天际。
那天晚上,香槟的清凉及其泛起小泡沫好像鬼使神差一样,嘲弄着埃德娜的记忆。
远离炉火的闪光及柔和的灯光,屋子外面的夜却是冷冰冰、黑沉沉的。医生摸黑回家,不知不觉地拉紧了胸前的外衣。他对自己的同胞比一般人有着更深的了解,知道肉眼所不能洞察的内心生活。他深感遗憾,他不该接受庞蒂利厄夫妇的邀请。他越来越老了,需要休息和安宁。他不想知道别人强加于他的隐私。
“我想,那不会是阿罗宾吧,”他边走边自言自语,“我对苍天发誓,肯定不是阿罗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