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睁开眼的时候，发现自己身处在一个闹市里。
他仍是之前那副严重不合身的装束，袖子裤脚也还绑扎着，但右胸的伤口却不见了，连衣服都是完好的。
未等他对此感到奇怪，注意力便全被眼前的光景吸引了。
这是一个热闹的地方，非常热闹。
但却不是人的世界。
当然，也不是鬼的世界。
展现在少年眼前的场景，若要用一个词来形容的话，那就是——繁华。
满眼皆是花灯朱碧，各种奇奇怪怪的物事琳琅满目，乍看之下，他甚至以为来到了节日的淮南城。
但在这繁华之地行走的，却不是人，或者说，不止是人。
各种外貌各异的生物。有看似人形，却拖着尾巴在身后晃荡的妖族小孩；身材高大几近一丈，全身覆盖鳞甲的异族大汉；背负长剑正和一位蓝发灵族少女说笑的人族男子……
还有更多他别说见过，连听都未曾听过的奇异族类。
他们高矮不一，形貌悬殊，却都行走如常，毫无半分不协调，好似这不过是个最普通的市镇。
他甚至还看到一个穿着随意的高大青年，左右手各抱着一婴儿，就这般在闹市里闲逛着。
但在这繁华市镇中央，突然不知从哪儿冒出一个人，竟没一双眼睛往他站的地方瞄上一下。
若这市镇是正常，那自己呢？
莫非……果然自己已经死了？
少年一愣之中，那灵族少女和人族男子已结伴走到自己身边，眼看就要撞上，他赶紧往后避让开，却见两人竟穿过了自己。
——仿佛自己并不实际存在于这里。
少年的脸色顿时一青，答案已不言而喻，那么多传奇小说中，关于死人的描述在这一刻得到了验证。
正当他在路旁丧气时。
那抱着婴儿的青年从他面前走过，走出几步，又退了回来。
那青年身材极为高大，站在少年面前，几乎是要垂下头才能看到少年的脑袋。
于是青年蹲下身子，他就这么看着少年，似乎感到颇为有趣，右手一托，那手中的婴儿便飘在了空中。
青年空出手来，用手指戳了戳少年的额头。
少年受这一戳，似乎才回过神来，他“啊”了一声，不禁往后退了半步，一只手捂住额头，摸了摸，却发现没什么异样。
青年见此莞尔一笑，一副话家常的口气，问道：“小子，你来这儿干什么？”
“我……”
少年挠了挠头，他打量了下青年的装束，又看了眼他怀中的另一个婴儿。
不知怎的，他心里便放松了下来。
于是他老实答道：“我也不知怎么回事，就到这儿了。”
“你也不知？你不请自来，竟还想推作不知。”
青年表情似笑非笑，倒是他左手上抱着的那个婴儿，嘤嘤地叫了声，从襁褓中探出了头来。
那是个周岁未满的婴儿，一双清亮的眸子微带紫色，透出一股自由自在的灵气。
她瞧着少年，脑袋歪了歪，眸中露出一丝好奇。
“夕儿，别捣乱。”
青年右手一动，那婴儿便被翻了回去，只听嘤嘤声响了几下，她却又探出头来，仍是那般瞧着少年。
青年好似也拿这女婴没什么办法，他苦笑一声，叹道：“想来是饿了，我去买些东西给她吃。”
说完他便站起身来，刚想转身，却又停住。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回头打量了下少年，脸上忽然露出个大有深意的笑容。
“你大概是来找人的吧？那边——”
青年将手往闹市的尽头指去，继续道：“去那边就能找到了。”
说完，他也不理少年一副有听没懂的表情，右手重新抱住那个飘在空中的婴儿，就往道的另一边行去。
眼见得青年身影逐渐消失在人群中，少年又挠了挠头，喃喃自语道：“我到底是不是死了？”
他心中迷惑，想找个人问问，但见身边各式人物，虽谈笑风生，对自己却是视而不见。他撞到路过的行人，也从对方身中一穿而过，仿佛自己不过是道幻影般。
少年心下一恼，准备自个儿搞清楚。
他看到一个闭眼的老头坐在街边摆摊，摊上琳琅满目地摆着各种东西：玉杯、金碗、墨玉、水果……可谓是应有尽有。
少年灵光一闪，走近前去，弯下身，想抓起一个玉杯来试试，不料一抓之下竟抓不动。
正当他心中奇怪，要再试时，那老头却睁开了眼，冷哼道：“哪家的毛孩子，竟敢使隐身法偷东西。”
说完老头身边就凭空浮现出了无数个符文，其中还隐隐有雷霆之势。少年一见如此大片符文同时出现，差点没吓死，赶忙跑远了。
老头四下一扫，目光中有些疑惑，但既然找不到人，骂了几声后，便又闭上眼继续静坐。
经这一吓，少年也不敢再贸然地做什么试探之举，他就这般在街上随意晃荡着。
他也不知该往哪儿去，该去干什么，只觉得心中茫然一片，空荡荡的。
那双脚，却不由自主地往青年所指的方向行了过去。
好似有什么在吸引着他，越是往那儿走，他心头就越是一片清明。
……
人声渐渐远去，灯光也暗下来，仿佛穿越了一道无形屏障，身后的一切都被尽数隔绝。
便在这时，闹市尽头的拐角处出现了一座桥。
那是一座竹桥。
竹桥上挂着七彩的花灯，造型极为雅致，上面还有个高高的竹盖子，竹叶如同茅草般覆盖在竹桥顶上。从那桥顶起始，又有缕缕绿色的细蔓向下垂落，盘旋地绕在竹柱子上，远远望去，当真是青翠可人，宛如碧玉一般。
当少年来到这里时，竹桥边空无一人，于这热闹之地，尤其显得颇为冷清。
他心中奇怪，登上竹桥，正想迈步，整个人却忽然怔住了。
并非无人。
桥的中心处，孤零零地坐着一个人。
一个女孩。
女孩的年纪看上去不过六七岁左右，身着一件古式的祭服，那衣裳轻而宽大，长长的衣摆直拖到了地上。
她靠着竹栏，坐在桥面，手中正拿着一本极为古朴，似乎白玉雕成的古书在看着。
女孩的手指从摊开的书页上轻抚而过，指尖划出一道奇异的轨迹。一点紫光乍现，也不知是从哪儿来的，在她周围轻轻跃动，不一会儿，便又没入到她手上的书页中。
她似乎有所察觉，转过头来，便望见了少年怔立在桥边的样子。
视线交会。
两人都沉默了一瞬。
“我……你……”
少年先开口了，却又不知说什么好。
他又挠了挠头，他今晚也不知是第几次挠头了，但此刻面对这沉静温婉的女孩，却着实有些手足无措之感。
“是我叫你来的。”女孩淡淡道。
她的声音虽犹带着几分稚气，却平静得如深潭一般。
“是你？”
少年眼睛一亮，他似乎想到什么，追问道：“那之前也是你救我的？”
女孩点头，她小手一摊，柔荑般的指间，十几根银黑色的细针状暗器横在其上。
少年愣了下，才呐呐道：“你小心点，这上面可能有毒。”
“毒？”女孩疑惑道。
“……你不知道？”
女孩点头。
“毒是……会让人十分难受的东西。”少年解释道。
见女孩仍是一脸不解，他微微低下头，想了想，才略有些无奈地补充了句：“其实我也没中过毒，只听说中了毒后会全身都不舒服。”
女孩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忽然问道，“中了毒，是不是就会死？”
“若中毒太深，就会死。”少年这次肯定地回答道。
听他如此答复，女孩视线又转回到手中的细针，然后她像是在思考着什么，微微侧过了脸去。
突然，她的手又在书页上轻划了一下，一片淡紫色的薄雾立时在她身前浮现。少年刚想说话，却见那雾气之中，许多人正在地上挣扎着，那景物依稀可见，竟是不久前他与笑天还待过的画桥之上。
黑衣人的暗器击出，他固然未受其害，那无辜的游人们却遭了殃，只见画桥上满是一片哭号凄惨的景象，许多人翻滚着身子，面色黑紫，有人还落入了水中，虽然听不到声音，却已使少年的手握紧了。
“……他们会死么？”女孩仍是语气平静地问道。
少年抿着嘴，沉默了一会儿，才回答道：“应该……会吧。”
女孩像是也能察觉到他的情绪，表情起了一丝变化。
“你不想让他们死？”她问少年道。
见少年点头，女孩又定定地注视了他一会儿，面对这般毫不掩饰的目光，少年不由得侧过了头去，脸上微微发红。
东陵山上虽无同族表亲，若说年纪和他差不多的女孩倒也并非没有，比如彩铃，他平时和笑天、彩铃一起，山上山下都是打闹惯了的，对于男女之分倒也并不如何在意。但此刻面对这比自己还小上几岁的女孩，竟连呼吸都倍觉艰难，心下也是好不奇怪。
女孩却不理少年心中的诸多思绪，她只是语气淡淡地保证道：“你放心吧，他们不会死的。”
——那语气笃定至极，让人毫无反驳余地。
女孩说完这句话，那片薄雾便散去了。
她合上古书，抱在怀中，就这么安静地坐在那里，仿佛在思索什么，又似乎只是在发呆。
她不说话，少年也便不说话，两人各想各的事。
沉默了好一会儿。
“你说死……”
女孩微微张口。
竹桥下的小河静静地流着，哗哗的流水声隐隐传来。
少年望着这孤单地坐在桥中的女孩，只听她语气似有些茫然地问道：“……死，又是什么感觉呢？”
——死是什么感觉？
——活人怕是不会知道，但他算是活人么？
少年好似也想到了这问题，表情有些古怪，他回答道：“我以前觉得，死了就是闭上眼睛吧，好像就是一片漆黑。”
听了他的答案，女孩又沉默了会儿，才轻声道：“那不是和活着一样？”
“这怎会一样？”
少年反驳道：“活着还有白天，还有亲人朋友，还有很多很多有趣的事。”
亲人、朋友、有趣之事，这些都未引起女孩的注意。
“白天？”
女孩嘴里念着这两个字，直念了好几遍，小脸上又露出那种迷惑的表情，她竟开口问道：“白天是什么？”
——白天是什么？
——世上竟有人不知道白天是什么？
少年一时愣住了，只呆呆地看着她，却见女孩眼神略微茫然地望着前方。
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于是转过头，朝女孩所面对的方向望去。
他的视线移向了竹桥外，远方的天际。
那天空漆黑如墨，无星无月，直如一片空旷无底的深渊。
只是注视着，便仿佛要深陷其中。
少年下意识地伸手抓住桥边的竹栏。
这一瞬间，若非远处隐隐传来的喧闹声，他眼中的整个世界，好似便只剩下了这被灯火所映照的竹桥。
其余的一切已尽数被这深渊所吞噬。
仿佛随时都要坠下，落下去，坠到这幽暗的深渊之底。
永恒地坠入这深渊之底。
少年猛地移开视线，却见女孩仍是这般安静地坐在那里。
方才那茫然的表情仿佛只是他的错觉。
错觉？
……是错觉么？
无数个问题涌上心头。
难道这里没有白天？没有阳光？
难道眼前这比自己还小的女孩，就一直这么一个人坐在这里，一直这么一个人面对着这似要把人都吞噬掉的深渊？
他只觉得心头像是被什么极重的东西压住似的，竟一时喘不过气。
——那么，死了是不是和活着一样？
少年心中忽然涌起一股无名的愤怒，他就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被女孩接下来的问题给挡了回去。
“白天是什么呢？”
似乎是以为少年没有听清，女孩看着他又问了一遍。
“白天……”
这真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
似乎想挣脱那压抑的感觉，少年强自思索了一会儿，半晌他才呐呐道：“白天就是，太阳升起来……简单说，就是天空变成白色的样子。”
“白色的天空？”
“可以这么说。”
“那这个呢？黑色的天空？”
“……一般来说应该叫黑夜吧。”
“夜？那白色的天空就是白色的……夜？”女孩歪着头问道。
“不是夜，是白天。”
“不是夜的白天？”女孩追问道。
“不是，是夜晚过去后的白天。”
“夜晚过去后的白色的夜？”女孩紧紧追问。
“不是！我是说——”
少年刚想继续反驳，却见女孩秀丽的小脸上浮起一抹淡淡的笑意。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女孩笑，不知怎的，他方才的沉闷心情也一下子消散无踪，再也寻不到了。
或许……真的只是错觉吧。
心中平静下来，少年想到了另一个问题。
“对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我叫天连，你呢？”
女孩歪着头想了一会儿，却又摇头，答道：“我也不知。”
少年奇道：“你不知道自己的名字？”
“南叔说，我传承的是祭，至于名字……要到我十五岁时才会知晓。”
女孩的脸仿佛微微红了下，她问道：“你的名字是叫天连？”
“嗯，天水相连的天连，其实我也没名，姑姑说不好称呼，就取个了字，你大概也一样吧。”
少年想了想，又问道：“你一直待在这里？没有出去过？”
“这里谁也出不去，外边的人也进不来。”
女孩瞧着少年，脸上的表情忽然严肃起来，抱着古书的手也紧了紧。
她有些心虚却又笃定地道，“这次……只是意外，你也马上就要出去的，以后就再也进不来了。”
“……这样啊。”少年若有所思地低语了句。
女孩微微点头。
……
一时间，两人竟无话可说。
——既然本无关系，之后也再无关系，又有何可说的？
——真是如此么？
——真该如此么？
少年在心里质问自己。
看着女孩沉默无言的样子，也不知怎的，他忽然走上前去，直到离着她衣摆只有半步距离时才止住。只见少年随意地靠着竹栏坐下，未等女孩有何反应，他已展颜一笑道：“虽是如此，现在不是还有时间嘛？我跟你说说外边的世界如何？”
不等女孩回答，他已自顾自地开始讲述道：
“我有一个很好的朋友，叫笑天的，嗯……你大概已经见过了吧？就是你救我时那个站在我旁边的。不过你一定不知道，我们两个五岁时就约定好了，将来绝对要当一个大侠！真正的大侠——”
“……听说在中州的无极涯，有座所有侠客一生都必定要去一次的万剑城，传说那里的城主可是……”
“……很不可思议吧？竟然有山脉和岛屿能漂浮在天空中，而且上面还有宫殿，我初次看到记载时也是兴奋得不得了……”
“……在沙漠西边，据说是一个和咱们这儿完全不同的地方，可惜啊，沙漠中有件怪事，从好多年前开始……”
“……啊，差点忘了最重要的一个，传说中月上的巨城！你也一定听说过吧？那可是山海所有族类都视为圣地的地方呢！”
“……还有还有，有趣的地方太多了，比如东海扶桑……”
少年便如此讲述着外界的诸多事物、趣闻。
女孩则在一旁静静地听着，也不插话，少年有时说的兴起，手上还做出一些动作，好似恨不得将女孩也带到现场去亲眼瞧瞧那些有趣的东西。不过他马上就反应了过来，讪讪停下，但不一会儿又说得连自己都忍不住兴奋起来。
女孩似也被他的情绪感染了，尽管仍是那般安静地坐着，嘴角也不时泛起几丝笑意。
时间便在少年的讲述中悄悄流逝。
也不知多了多久，女孩怀中的古书又开始散发出了淡淡的紫色光芒。
少年的左手也像是感应到那光芒般，同时亮了起来。
——时间已到。
两人都意识到了这一点。
女孩垂下眼帘，少年则站起身，转过身。
离别时刻。
紫光越发浓郁，蔓延开，笼罩了少年的整个身体。
女孩坐在竹桥上，抱着古书，小手动了动，似乎想抬起来。
——她想做什么？
——她又能做什么？
女孩的手终究没有抬起。
“喂。”
就在这时，少年的招呼声却传入了她的耳中。
女孩抬起头，见他转回身来，朝自己笑了一下，似乎说了一句话。
听见那话，女孩不由得愣住了。
随后，整片天地便重新黯淡了下去。
她仍是独自一人坐在竹桥上，天空也依然混暗，无星无月。
愣了片刻后。
女孩忽地一笑，笑得是无拘无束，充满了喜悦。
“天连……天连……”
喃喃念叨着这个名字。
她又将那白玉似的古书打了开来。
古书的首页上画着一副图像，图像中没有人物。
只有无穷无尽的——山与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