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灯笼又来了!”看到那十几个悠悠荡荡的红色光团,一直就没能坐住的琼肜,立即便跳起来拍手笑嚷。
正在炼神化虚玄妙境界的少年,虽然双目紧瞑,但似乎有着第三只眼,清清楚楚地看到琼肜蹦跳的模样。
“呵!琼肜还把那些前辈唤作灯笼,真是大不敬。”现在醒言即使在炼神化虚之时,也能有些余暇思量旁个事情。且说琼肜口中的这些灯笼,最近常在醒言修炼太华道力时出现。第一次看到时,醒言还真有些讶异,这飘来荡去的灵逸模样,还不知是何种生灵。当他将这等异状告诉陈子平,才知道这些状若龙宫水母的透明光团,却是些上清宫中殁去之人的魂灵。
原来,罗浮山上清宫千年大派,历代多有道德渊深、法力高强者,但最终能得机缘飞升的,只是寥寥少数。长生久视,对大多数人间修道者来说,与那镜花水月大抵相似。那些世人众口相传的得道羽士,最多不过是比常人长寿些罢了。
不过,在漫漫道途中,总有些翘楚之辈,上百、数百年殁去之后,虽然身躯物化,重归尘土,但魂魄却不会随之飞散,仍能保留下来,飘荡在人间的洞天福地之间。对于这些与众不同的先人魂魄,后辈们恭敬地称他们为:
“道魂。”
也许,对这些能在天地间数百年游荡的道魂而言,也算是一种长生久视。只不过,他们到底有没有神思,就不得为外人所知了。
现在这些飘荡在千鸟崖前的幽红光团,便正是上清宫历代高人物化后留下的“道魂”。这些飘飘荡荡的光团魂影,现在正婆娑飘舞在满天的霓光彩气之中,更让这千鸟崖前的夜空,变得如同梦墟幻境一般。
当然,对于千鸟崖上几人而言,眼前这梦影流虹般的瑰丽景色,也只有琼肜才能看得完全。其他几人,只见那几个明红光团在月影中悠悠荡荡而已。
见这些道魂又来,醒言也不以为意,只是继续专心炼化身周涌动漩流的天地元灵之气。只有千鸟崖周遭的石坡林木间,在道魂飞来时略起了一阵骚动,不过又很快平息——那些山野中的幽暗处,正潜藏着许多珍禽奇兽,对它们而言,还不大习惯这些灵气逼人的精魄。暂时的不安平息之后,这些曾聆四海堂经课的珍禽奇兽,现在又重新专心沐浴在四海堂主聚拢来的天地灵气之中,并按各自的方式,尽力炼化这得之不易的乾坤菁华。这些人间罕见的奇禽异兽,甚至还有些草木精灵,已不知在这罗浮洞天中生长了多少年月;即便如此,每次崖上少年施展炼神化虚,对它们而言都不啻是一次盛大的庆典。正可谓:
听经者,明其性也;沐化者,叨其光也。
经过山野间短暂的骚动之后,这千鸟崖重又恢复了正常,只有小琼肜还在那儿使劲跳着脚儿,扑扇着胳膊,想要飞起来去和那些光团玩。
虽然现在千鸟崖上空,似是一片祥和。但谁都没注意到,在那氤氲光气中悠然飘忽的道魂中,有一只,却似乎并不是随波逐流。这缕道魂,光团比同侪都大,红色光华更强,若是凝目久视,竟觉颇为刺目。若是仔细观瞧,这道魂生得的形状,又与其他光团的混沌圆团模样不同。在它朱红的光影中,竟似留有手足模样的细须,正在随风飘动。
其他道魂,现在都悠然随风而舞,似乎身不由己。只有这枚道魂,却正在悄悄朝少年靠近。只是,轻飘向前,却又有些犹豫不决,进者四,退者三,若往若还,似是心中也甚挣扎。
这样进退两难的情状并没持续多久,就在满天的洞天灵气逐渐转淡,醒言快要结束炼化道力之时,这团道魂似是终于下定决心,猛然便朝那位趺坐在地的少年电射而去!很难想象,如此鬼魅般谲疾的形影,就是刚才那只风吹即动的幻影光团。而那位正在神游天外的少年,却突然觉得漫天的星光月华,一下子都消失在眼前。“发生了什么事?”眼见自己突从宁和清明的境界滑向黑暗之中,原本神思缥缈的少年便猛然惊觉,用那俯视自己的神思去察看,正发现那只幽红的光团,正极力向自己身躯中挤去!还未等完全反应过来,却只觉一阵彻骨的剧痛潮水般涌来。闯关夺舍的幽魂,正努力将本主的魂魄元灵挤出躯壳——这瞬间袭来的痛楚,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苦痛,身似遭受斧锯之刑,却连挣扎痛号都不能,想要手足乱舞,攥得一物减轻痛楚,却连一个指头都动不得,一片草叶都抓不住。
堕向冰寒黑暗中的少年,如若还来得及判断,那么这次他所遭受的苦痛,比以往所有太华道力耗尽的苦痛,似是还要惨上好几倍。而这危急时刻,之前几次关键时节全都出手救助的神剑瑶光,却再不见丝毫动静。
幽暗的剑身,正微微闪映着冷冷的月光,似乎袖手一旁,凛然看着少年如何应付。“果然是我所得非份吗?这次老天就来收回……”努力收敛神思、与那侵夺的魂灵争拒几次,却没有丝毫效果。渐渐地,醒言便开始放弃无畏的挣扎,准备面对魂飞魄散的结局。此时,千鸟崖上空聚拢的灵光还未散去,犹在月空中散发着淡彩的辉芒。侵夺躯壳的异魂,正闪着美丽而诡异的红光,渐渐没入少年的躯壳——罗浮的月下山野,依旧清灵出尘,但在拂山而过的夜风中,却似乎响起一丝得意的冷笑。随着这声冷笑,抱霞峰千鸟崖前的山野中,似乎也以一种奇异的方式沸腾起来。原本宁静祥和的崖前石坡林木间,现在已充斥着愤怒的尖唳咆哮。
就在耳边万籁即将归于寂灭、自己这苦难的灵魂就要得到解脱之时,蓦地,已全然放松心怀的少年,却突然感觉到一丝熟悉的圆转流动——
如此熟稔,如此亲切,如此滑畅,如此空灵,不正是自己一年来形神与俱的流水太华?
“也罢,今日就最后一次用它吧。可惜,它不是‘噬魂’。”已是神魂恍惚的少年,现在却反而变得从容淡然。虽然要去运转流水般的太华道力,却没有太多的争竞之心。也许,这真的是他最后一次在人间运转道力了。强忍痛楚,努力将最后一缕神思与那空明的流水紧紧相连。这一刻,借着那流转不息的太华道力,少年似乎重又形神完聚。初时的涓涓细流,片刻后已是沛然如绺,正浩浩荡荡流转于似是即将易主的躯壳,穿过那枚没入躯体大半的光团——
这一缕缕不着行迹的水流,每次穿过那团光影之时,便不动声色地从光团中扯下一小绺光影,带动它们溶入汩汩不息的流泉之中。原本红色的光流,溶入太华道力之中,瞬即便失去了本来的光彩,一起汇入那道空明无形的水流中。
面对这样暗暗的侵蚀,那团不请自来的道魂,似是毫无知觉,还正在为即将到来的新生而鼓舞庆祝。但顷刻之后,它便突然惊寤:自己竟面临灭顶之灾!
是坚持还是逃离?只一迟疑,这枚强横的魂灵,便已被越来越壮大的“水流”齐顶漫过——浪荡世间几百年的魂魄,就在这转眼间澌然寂灭。霎时,骚动不安的山野重又归于静寂。“咦?天上怎么有这么多彩气?”
似是大梦初醒的少年,睁眼后却看见天空中正摇动着千万条淡淡的瑞彩,正准备挣扎着站起,却发现经历这场苦难后,全身上下竟没有丝毫痛觉。弹身站起后活动活动手足,便听居盈正用急切的语气问道:“醒言,你没事吧?”刚才那只红色光团,从侵入到被消灭,其实也只是半盏茶凉工夫。而其间少年面上又是神色如常,因此这周围几人委实不知发生何事。倒是居盈听到山野中兽鸟一片嚎鸣,又见着这团红光倏然没入醒言躯体,才让她担起不少心思。
“也没甚事。”面对居盈关切的问话,醒言只是淡然相答。现在,他自是没有心情向几女喋喋诉说方才的怪事。这事本就匪夷所思,说出来徒让她们担心。抬头望望天上,那十几只悠悠然然的道魂红团,仍在一片淡彩光辉中飘飘荡荡,似是浑不知方才那场惊心动魄。呆望片刻,醒言不觉暗暗叹了口气:“原来这清静道场,也并不太平。”又想到刚才那团被自己炼化的“前辈”道魂,醒言不知道是应该痛恨,还是应该可怜。
正自出神,忽觉似有冰冷之物入手,低头看去,正是那把一直旁观的剑器。现在,这把名“瑶光”号“封神”的古剑,正温顺地蜷入自己的掌中。对醒言来说,这还是第一次瞧见这把怪剑对自己如此亲昵,倒让他一时微感愕然。
正手抚剑身,思绪翩翩,却又听那位琼肜小妹妹在一旁开口叫道:“哥哥!”
“嗯?”“我就知道你一定能打败那只灯笼!”
再次出乎醒言意料,自己刚刚“吞”了一只琼肜口中的灯笼,但这次她却没说出什么可笑话来,只用一双亮如星月的眼睛,仰望着自己,粉嫩的面颊上,正充满甜美的笑意。
“嗯!”温言笑答之后,醒言便伸手过去将这小小少女揽在身前。刚刚经历过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难,现在他觉着自己身边的一切,都是那么可爱珍贵。抬头望望,才发现万里云空中那轮皎皎的明月,现在已是圆满如轮。“哦,明日就是中秋团圆节了。”这晚,入睡之前,看着从窗中透进屋内的几缕月辉,却发现自己的眼神变得无比清明,就连那月影中几不可辨的细微烟尘,都瞧得格外分明。又想起自己今晚后来竟能看到原本只有琼肜才能瞧见的灵光异彩,醒言便再也睡不着。
“是我太华道力又有长进,还是因为那团道魂带来些异变?”又想起最后危急关头化险为夷的情景,便忽记起昨日午筵中,灵虚掌门跟自己说过的那番话:
“飞月流光之术进展不大?醒言你须知道,我上清真法绝不可以‘术’视之。上清玄术若要习成,都要有道德修为相衬。你回去后,可多研读些本教典籍。”想起灵虚所言,少年似有所悟,便翻身下床,去桌案上取过那册已反复读过不知多少遍的《道德经》,就着床前的月光观阅起来。翻过几页,正看到这几字:
“天之道,不争而善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