胧月被处死的时候，洛云没有去看望她。
不仅是因为他不知道，就算他知道了，他也不会去的。
因为他不是一个人活着，他现在叫云落，而非洛云。
胧月，这个美丽的云仙楼前花魁，就此在这个世界消失。没有人会关心她的来去，她留在世上的痕迹，只是充当了茶馆里饭后茶资，还有些许人在忆起往事时的叹息，曾经的风华都如云烟般消散，那幅漂亮的皮囊还留在凡间。
花翘替她收了尸，而洛云仍然对胧月留下的问题不得其解。
不等他想好这几天的事情，燕冀南又带给他一条令他头疼的消息。
“太后要去上香，为什么要我们去陪她？”
“可能是这些年呆在慈宁宫太寂寞了吧，太后说没有儿孙陪伴她，她想上香为皇室求子。”燕冀南看着洛云，“三天后就去，你准备着吧。”
为皇室求子？皇上虽然盛宠皇后，皇后却未曾生下一儿半女，倒是去年进宫的苏家二小姐——苏玄的姐姐——为皇上诞下了一个公主。而南王爷嘛，他自然不可能生孩子了。至于西王爷，刚刚定下陆家的亲事，自然也没有子嗣。这么说来，燕氏的子息确实太过单薄了，也难怪太后从沉寂已久的慈宁宫出来上香了。
不知怎么的，洛云突然想到前几日太后突然宣他入宫见面，又聊了一堆闲话的事情。难不成，当时太后是在提醒自己好好服侍南王爷，努力为燕氏留下子嗣吗？
这么想着，洛云只觉冷汗直下，忙甩甩头想甩掉这些乱七八糟的杂念。
“你不要担心，只是去上上香而已。”燕冀南见洛云担忧锁眉又摇头的样子，温和一笑，“我会一直陪你的。”
洛云一愣，笑道：“王爷怎么可能一直陪在我身边，不过我会注意的。”
燕冀南只沉默不语。
等到三天后，洛云才知，与太后通行的不止他和南王爷二人。
首先，宫中几位地位较高的妃嫔都随太后出来了，但是皇后以要处理后宫事务为由留在了宫中，再然后是西王爷与他的未婚妻陆瑾珀，最后便是京城中的贵妇们携了家中女眷而来。
许久不见瑾珀，这次却也只是一直闷在马车里，不怎么露面。
洛云貌似十分认真地看着书，眼睛却时不时瞟向身边的人。
南王爷坐得正正的，手中托着一本拿来打发时间的书，眼脸低垂，面无表情。
旁人看着南王爷这个样子，恐怕要觉得他心情不好了，但是洛云与他相处了这么长时间，知道南王爷表面上虽然还是冷淡的一张脸，但是当他想心事的时候，右手会无意识地摩擦着什么，就如现在，南王爷正捏着一页纸有一下没一下的擦着。
更关键的是，自从他想自己讨来这本书来看后，一直都是看着那一页，动都没动过。
洛云悄悄打量着，心中叹一口气，最近南王爷心事蛮多的，也不知是那些事情，竟让王爷这样想了一个多时辰，唉，王爷发起呆来，也是蛮厉害的。
那厢燕冀南仿佛梦醒，突然便觉得身子僵硬，果然，这种女眷出门才做的马车，果然不是他能坐的，看了一眼洛云，思虑后，决定出去。
燕冀南起身，自顾自出了马车，帘子一落，洛云刚抬起头，却也只来得及看见燕冀南的墨色衣角掩在了青色的车帘之后。
真奇怪。
最近的南王爷仿佛又回到了初见面的时候，冷漠且少言，一副生人莫近的样子。
眼前车帘一掀，光一现，再一暗。
“王爷......”洛云抬起头。
却是和瑾珀一样许久不见的苏玄，上次见面时还有些生气，如今一见，竟然有些颓废的样子了。
“你......”洛云不禁瞪大眼睛看着苏玄坐在自己对面，“这是怎么了？”
为什么最近他身边的人都这么奇怪？
“洛云。”苏玄的声音有些沙哑，脸上是满面愁容，“洛云，我没救了，洛云。”
洛云吃惊地望着苏玄，一动不动，做不出反应。
苏玄说完，只垂着头，像打了霜的茄子，夏日正午时的树叶，蔫蔫的，打不起精神。
洛云缓缓神，替他倒了一杯水，“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随我二姐来的......”苏玄也不喝水，“我，我想见她，可是我一直都见不到她......”
陆瑾珀一直被困在相府里，这次还是太后懿旨，她才出来的。
洛云叹了口气，心中知道他说的“她”是谁了。
“苏玄，我本不该问的，只是，你想和她说什么呢？是要祝她婚姻美满，还是......其他什么呢？”
苏玄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似说不出口。
真是改了性子了，以前不是蛮大胆的嘛，果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吗？
“你若想见她，我可以帮忙的，她的马车就在前面。”
说完，洛云极有耐心地等着苏玄作决定，马车微微晃动，车外只听见马蹄声，马偶尔的鸣叫，车轮辘辘声，轻微的人声。
苏玄仍在犹豫，洛云想着，他一定是知道自己的心意了，只是有些畏缩，不肯迈出那一步，他既然已经跟来了，却来找了他，想必都不敢去瑾珀的马车里去看看她。唉，跟着苏玄这么多年，早看出他是个表面风流拈花惹草，实际上却是有色心没色胆的没用的家伙。
马车内的气息太过沉闷，洛云禁不住伸手撩开一旁的窗帘，想看看车外的美景透透气，不曾想，帘一掀，竟撞入一双深邃的黑眸里。
南王爷。
还来不及说什么，就见南王爷沉着脸转头，二话不说打马往前去了。
郁闷。
他这是怎么惹到王爷了不成？现在竟连看他一眼都不愿看了吗？
悻悻地放下窗帘，那厢苏玄终于开了口。
“洛云，帮我，我想和她在一起。”
洛云心中既有欣慰又有忧愁。欣慰的是，就像苏玄的那些话本子里写的一样，两个人互生爱慕，天作之合，最终一定会在一起的，最让人开心的还是他们的结果。忧愁的则是，瑾珀身负婚约，即使洛云想帮助他们，也是薄力难敌啊。
中途休息时，洛云和苏玄来到了陆瑾珀的马车前，苏玄停下脚步，神色虽然很平静，可是洛云知道他现在心里一定是波涛汹涌的。
“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苏玄看着洛云，勉强一笑，“等回去了，我们再去宛风姐那里喝酒好吗？”
洛云鼓励一笑：“等你说完了，回了京城，你，我，瑾珀，再加上南王爷，不醉不休，如何？”
苏玄忽而笑起来：“骗人，臭小子！你喝不得酒，怎么醉？”
洛云只笑着，不说话。
苏玄笑着转身踏上瑾珀的马车，车帘轻荡，留下洛云一声轻叹。
洛云还想着苏玄那个呆子会和瑾珀说什么样的情话，便听见马车里什么东西跌碎了，又有人说了什么，洛云心一紧，他们两个不会打起来了吧，脚下一动，正想上马车看看情况，车帘一下子便掀了起来，苏玄一脸凄凄地出来了，透过苏玄掀起的车帘向里看去，马车里除了瑾珀，竟还坐着西王爷。瑾珀侧着脸，看不清神色，西王爷却还是平日里的那个样子。
洛云迎上苏玄，见他脸色苍白，本不欲问，但还是开了口：“苏玄，怎么回事？你说了吗？”
苏玄停下脚步，愣愣地看着洛云：“前事，莫要再提了......”
洛云听他声音有气无力的，恐怕刚刚发生了很不好的事情，又想起刚刚西王爷也在。现在周围这么多人看着，他身为南王妃也不好对其他男人过于纠缠，就只得任由苏玄魂不守舍地走远。
太后去上香的地方，不在京城，而是在京城外的一座山上。
山名灵烟山，寺名无尘寺。两个名字都是奇怪的名字。
马车的队列在皇上亲自挑选的侍卫的护卫下，浩浩荡荡地离开京城，历时两天一夜来到了灵烟山脚下，山上无尘寺早已派了大师及一群沙弥在山下等候凤驾，一番寒暄，众人休息一番又接着爬山。
九年前，小小的洛云带着病重的父亲来京城投奔，自此，再也没有出过京城，也再也没有领略过京外风景，如今一路走来，虽然因为苏玄与瑾珀的事而心情不佳，却还是高兴的，现在看着山中奇景，心胸突然宽阔起来，仿佛什么烦恼都被甩到了云间，心身轻松愉快地好想变成树上不住啼叫的翠鸟，多年平淡无一丝波澜的心湖，终于在大自然面前被打破。
一旁的燕冀南被身边人所感染，看着洛云止不住上扬的嘴角，他也跟着微笑起来。
到了山顶无尘寺，已经是黄昏了，住持安顿下众人，准备了丰盛的素斋。
素斋，素斋，再丰盛，那还是素的，不过洛云素来不惜荤食，倒还凑合，燕冀南却对那一堆素的胃口恹恹，匆匆解决了晚饭，月早已挂在天上了。
劳累的一帮人各自回房入寝，洛云仍与燕冀南共卧一室。
无尘寺的客房布置极为精巧，虽朴素，却不失典雅。今夜是晴夜，时值既望，天上那颗月亮大大地挂在天上，温柔静谧的月华透过青色的窗纱，照得床上的人脸若玉石，煞是好看。
客房里的床安置地离窗边有些距离，月光也只照到一角，温柔地落在洛云的枕边，洛云躺在床上，闻着寺里独特的令人安宁的味道，头一偏，便可以看见天上的圆月。
真像一只会发光的鸡蛋，唔，不对不对，鸡蛋没有它这么圆。
洛云无声地笑，闭上了眼睛。
缓缓地呼吸着，想着，这么好的天时地利，真应该出门去，在那大好月色下，以地为席，以天为帐，睡上一晚。可惜的是，他身子不好，即使有这雅趣，也不能这么做。这么想着，神思便混沌起来，赶着与周公下棋去了。
燕冀南在等，在犹豫。
他在等洛云睡熟，他犹豫着想去抱抱洛云。
这种环境下，他突然很想侧身拥住身边的人，不是有意亵渎佛门净地，只是觉得此时此刻，洛云仿佛要离他而去，而他，孤身一人，卧在这高山冷寺里，说不尽的凄凉与心冷。
他细细地听着洛云的呼吸，等着他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又过了一会儿，才慢慢支起身，只看了一眼便呆住了。借着窗外的耀耀月光，正看见洛云面容温和，眉眼好看地像一幅画，唇角微勾，好像在梦里看见了什么喜欢的东西，抑不住的欢喜。
要说美丽，恐怕谁也敌不上苏雪华漂亮，但是，洛云的面容却让他很喜欢，让他觉得洛云比苏雪华还要好看。
燕冀南慢慢靠向洛云，伸出手想碰一碰这张脸，这张让他神思混乱的脸，眼见手即将碰到洛云的肌肤，却又停在半空，迟迟没有动作。
洛云迷迷糊糊睁开了眼，便看见朦胧中，南王爷半支着身子，伏在他身上，一只手悬在他脸上，欲下不下，而那双眼正含着不明的意味看着他。
真漂亮，浅浅的光芒盛在王爷的眼睛里，好看得像石轩的宝石，好熟悉啊，似乎以前在什么地方看到过。
“我......”燕冀南慢慢收回手，稍稍退开上身，冷着声音轻轻地说着，“......只是看看你冷不冷，别受了凉。”
僵硬的语气，僵硬的话，还有僵硬的身子。
好......奇怪的理由啊，自己怎么说出这句话了？
“唔，多谢王爷，我不冷......”洛云勉强说了一句话，到最后几个字，早已模糊在唇齿间，伴着他再次沉入梦乡。
室内再次寂静，只有燕冀南瞪着眼看着洛云入睡的脸，耳边只有自己急促的呼吸，还有胸膛那颗不安分的东西，砰砰砰地直跳。
他完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