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铃祭——第五章
经过连日的攻防战,汉军在保住现有边境的基础上攻占了匈奴五座城池,龙颜大悦,并下旨设宴未央宫内,与众将军同庆。大军大胜而归,刚进入长安城,就迎来了百姓的欢呼。在队列前头的三位男子昂首坐在黑马上,中间着眉宇间既有几分皇家威严,又有几分平近亲善,但却实在让人难以捉摸,此人正是卫青将军。而在位将军右侧的,则是一位正值壮年的男子,眉目俊朗,看上去不乏雄才,他是我大汉的骠骑将军,是霍去病将军。左侧的那位,正是我的父亲,虽已年迈,但马上的英姿并不输于别人,他脸上那些沧海桑田刻下的印记,告诉所有人他是令胡人都丧胆的飞将军。而紧随在后面的副将正是我的大哥和三哥,以及一名匈奴将军,听说是在此战中归顺的。
各位将军见过陛下后各自回了府上,洗漱更衣,准备参加晚宴。而那个匈奴将军则暂且由我家代为照料。
整理过后,全家人集中在中堂,那位匈奴将军也跟着入座,显然很了解汉礼。
我先问道:“将军可会说汉语?”
“会。”他望着我回答,并点头示意。
“那请问将军的名字是?”
“末将金日磾还望各位以后多多关照。”他的目光从每个人身上扫过。
父亲笑着说:“金将军言重了,我们李家虽几代为官,但政绩并不昭著,徒有虚名罢了,可能以后李家人还希望金将军照顾呢。”
“若有一天在座的各位需要末将,那末将定当尽全力帮助。”
一个家奴站在门外说道:“各位主子,时辰不早了,我们该进宫了。”
“那,走吧。”爹站起来,向金日磾摆了个请的手势,一同出门。大哥与我并肩而行,想必是有事想跟我说了,我也放慢了步子。走到院门外,大哥瞪了我一眼,我向众人喊道:“你们先行吧,多日没见,我想趁此机会跟大哥多聊聊。”
二娘笑着说:“看来静凇是憋了一肚子的话呀。”
“兄妹之间多聊聊也是好事,你们两个慢点也行。”爹微笑着说。
坐上大哥的车后,我先问道:“我给你的锦囊呢?”,大哥没有说话。“嗯,过几天再去给你求个就是了。”又是一阵沉默,直到马车进入繁杂的街道上,大哥才说道:“方才见完陛下后,我安插在大公主那里的人跟我说,因为你跟莫途在这期间交往甚密,还到了家中,引起了大公主的注意,她希望能送你进宫,今晚恐怕有你的戏份,弄好了,保一条小命,进宫,弄不好,后果我也不清楚。我罚你是后话,当务之急是你想清楚,做个决定。我们家和霍家有一定的交情,还记得小时候那个跟着咱们爹学武的男孩不?他就是霍光。你和霍光也算是门当户对,若你是真有福的话,或许可以让陛下赐婚。”
进宫!为什么,我为什么要受大公主的摆布?嗯,因为她是大公主。死心吧,不要再想怎样追寻本心了,那不实际。莫途是大公主的夫君,那是不争的事实!跟莫途纠缠下去那就是犯贱!霍光,似乎听别人谈起过,论家境,论相貌,论才华,论德行,论名望,论实力,似乎都不输于莫途。有什么不好的?再不好,也总比进宫好。但是为什么现在眼前全是莫途,他的容貌,他的声线,他的温度,他的气味,他的神态,早在我心上铭刻着,谁也别想抹去。为什么天要这么残酷,为什么我和他竟如此短暂!不行,我要离他近点,嫁给霍光!嫁给他,我才能有机会见到莫途,哪怕见一下,也好。
在我心中慌乱无措之际,两行泪涌下,大哥拿出手帕,一手轻轻帮我擦试着,另一只手把我拥到了怀中,慢慢地拍着我的后背,“我的小妹不哭,不哭,有大哥在,大哥就算拿命抵也不会让小妹活受罪的,不哭不哭,大哥在,大哥会帮你,妆要花啦,不好看啦,不哭不哭。”
大哥已经好久没这样安慰过我了,上一次是在母亲刚走的那晚,同样的语气,同样的方式。只是,味道却不同了,那次或许大哥真的只是为了安慰我,而这次,恐怕他是借着大公主对我的“安置”顺便再做一场戏给我看,先是让我知道局势的严峻,再让我知道除了嫁给霍光,我已别无选择。但尽管参透了此计,又能怎样,我现在的确只有这条出路了。
我抽噎着说:“大哥,我愿意嫁给霍光,我,我愿意。”说这句话就像是搬起一块大石头,很重,很费劲,几乎是要虚脱了,再没力气支撑下去,我软软的挨在大哥的怀里,望着车帘的摆动,在缝隙处看着街道上那些正赶着去与情郎约会的少女,她们的脸上洋溢着幸福,而我跟她们年龄相仿,却只能做一枚不应该有感情的棋子,到头来,还是要顺着掌局者的摆布。
大哥轻轻拍着我的后背,大概是给我这颗棋子最基本的安抚吧。
快到宫门时,大哥扶起了我,说:“要进去了,振作点,你还有父亲和三弟,我们都会帮你,无论如何,今晚你必须要有很好的状态去应对。”
“嗯,既然避无可避了,我不会再退缩了,只希望早点给我结果。”我抹了一下脸颊上的泪痕,挺直了腰杆。就算我是一枚棋子,我也要为自己谋一条最好的路。
车停下来的片刻,我硬挤出了笑容,跟着大哥下了车。
“李将军,好久不见啊。”
闻声后,大哥拉着我转身向后,行了一礼后说:“霍大人事务繁多,还能念到小弟,小弟真是荣幸。”能让大哥如此敬重的霍大人也就两个,要么是霍仲儒,要么是霍去病,霍去病我是见过的,想必此位是霍仲儒大人。
“当户你可别这么说,现在谁不知道你与那个左贤王苦战的事迹呀,老夫听闻后也真的是发自肺腑的敬佩你呀。”
“霍大人见笑了。”
“咦,这位是?”霍大人望了望我问道。
“她是…”
“小女李静凇初次见霍大人,不甚荣幸,若有冒犯之处还望大人海涵。”我打住了大哥的话做自我介绍。
“哈哈哈,老夫哪里配得上海涵二字啊。以前略有听说对李家之女的评价,今日看来,果然不输于李家上下呀,落落大方,好!”
“大人如此盛赞,小女虽怕配不上,但天底下能有几人让大人赞誉?不瞒大人,小女犹是愿意担此美誉。”
“哈哈哈,真希望我府上的那几个丫头多跟静凇你学学。不说了,要入席了。”
“大人慢走。”我和大哥一同说道。
霍仲孺大人不是退隐了吗?怎么会在这?若是临时生策撮合我和霍光,那他怎么会来得及赶到?难道是早有此策划!
待霍大人走远几步后,大哥才带着我慢慢走去酒席那边。
“没想到你这丫头转得那么快啊,我还担心你会得罪人呢。”我们并排走着,大哥尽量不动嘴巴地小声对我说道。
“我只是被你们这些豺狼逼的没办法。”
“现在不是逼出办法了吗?”大哥瞟了我一眼。
“哼,反正你保我不进宫就行。”
“这事可不易。”
不易?还当我是刚识字的稚童吗?如今卫子夫虽未被封为皇后,但众所周知非她莫属,她之所以能走到今天,是有陛下的宠爱,但更重要的,难道不是因为她深懂得权谋之术吗?她肯定能想到我可以帮助霍家不少,也就是帮助她不少,也就是我能帮她夺嫡!她又怎么会让我进宫呢?大哥自小跟着父亲学着朝政上的事情,对此事的认知绝对比我透彻,他竟然说不易!我从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大哥的话我也必须要细细琢磨。他是想让我死心塌地地做他的棋子吗?
我坐于父亲的后面,看着右前方的大哥,不禁在心中冷笑。
“此次战役,虽无前者河西一战的影响广远,但为朕日后巩固漠北边境打下坚实基础,此战之捷,当普天同庆。此外,朕代表我大汉欢迎几位来自匈奴军营的大将,几位高瞻远瞩,势必能在我朝大展拳脚,助我汉朝威凛。”陛下举起酒杯,向众人先敬了第一杯酒。
“谢陛下。”众人齐声回应后便开席。
宴席设在前殿,分为四阶级,最下面一级,即第一级,坐的是官僚家属及富商家属;第二级坐的是各地富商及中央官僚;第三级,也就是我所坐的这一级,是三公九卿及其家属,以及此战归降的将军;而最高级,当然是皇家了。或许大多数人认为这样分层只是因为礼义,但开席后,清晰了。第四层的家属,享受一时的浮华,并不关心什么时局朝政,对于他们来说,挥霍才是他们的正事。第三层的人的层次则是参差不齐,有些人是小时候坐在第四层,现在子承父业,坐在第三层,他们一般惯于安逸,对于他们来说,守住家业就好,所以他们只需要大事守规矩,当然偶尔有几个例外。另外还有一些则是靠实力争取,他们大多没有坐过第四层,他们都是谨慎小心地走好每一步,这些人,往往会成为各氏族扩大巩固势力范围时争取的目标。相比起第四和第三层,第二层安静多了,因为坐在第二层的人,他们会留意每一个细微的动作,每一句话的含义,他们或是战功昭著,或是治理世务有方,他们每一个人的身后都是一个庞大的氏族,他们城府之深实在难测。到了最高层,不便多说,天家坐的地方,那里发生的每一件小事都会让人琢磨良久,尽管只是一个微笑。
“莫途。”陛下喊道。
莫途从第三级的座席中走出,“臣在。”
“既然你已经与公主有婚约在身,就无需坐在那里了,上来,赐座。”
“谢陛下。”
从一个商人,变成一支新秀,这种转变已经是让无数人叹服的,现在,他还能从第三级越过第二级直接坐在了最上层,他是让天下人红了眼。
“李当户。”
大哥走了出去,“臣在。”
“你此次杀左贤王有功,朕就赏你食邑三千户。”
“谢陛下。”
“父皇,儿臣跟您说的那事……”公主望着陛下说。
“此事朕怎么会忘记呢?”
大哥走回来时向我打了个眼色,好像在告诉我:下面该到你了。
没有和宫廷乐师合作过,也没有预前练习过,全场都是达官权贵,我只是来吃顿饭而已,怎么会有这么窘迫的局面。
“朕听当利说李家之女精于舞,今日朕倒想看看此事是否如传闻中所说的那样。”
我缓缓站了起来,要来的终究是来了,还有什么好怕的?“小女李静凇叩见陛下。”
“免礼了,朕看你也是身段不凡,想来底子不错,可否即兴舞一曲?”
“回陛下的话,臣十分乐意为宴席助兴。可否一曲凤求凰?”
“好,朕倒也是从未见过跳这曲的。”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
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凰兮凰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
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
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莫途,你坐在那里,可听见了?今晚,不管发生什么,只求你不要怨我。
突然,一琴拨出一个重音,万籁俱寂,紧接着是一串连音。虽然音律突变,但主调没变,我继续按照既定的思路去完成此舞,那琴声倒也很配合,比刚刚的勉强合上强多了。可是这琴音总感觉在哪听过,很熟悉。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
何时见许兮,慰我彷徨。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是莫途!那天在槐花树下,他曾弹过!欣喜的同时,倒要开始愁了,莫途你这个傻子,你这一弄,那些流言蜚语都成了事实了。坐在第一级和第二级的人继续保持着沉默,只是当第三级的人发现是莫途在为我伴奏时,议论声越发的嘈杂起来。
最后一个音落下,舞跳完了。
“哈哈哈,果然如传闻所言,朕也大开了眼界。看来当利这么留意你也是值得的。朕听当利说你已有心上人,可需朕替你做主啊?”
“陛下的恩宠小女实在受不起,缘份天定,有缘无份只能作罢。”
“那看来是朕多心了。不过你和莫途的配合确实让朕为之一惊。莫途。”
“臣在。”
“朕平日里都未有机会听你抚琴,现在怎么有这雅兴?”
“回陛下的话,臣也是一时兴起,若日后陛下愿意听莫途弹奏,随时召臣进宫便是。”
“好好好,赏李静凇夜明珠三颗,西域贡酒百樽。”
“谢陛下。”
“陛下,臣妾有一事想说。”
“子夫你说。”
“霍家二子霍光虽与臣妾不熟,但毕竟是去病一手带大的,臣妾也想帮他一把,去病曾与臣妾说过霍光心仪的人乃是李家之女静凇,今看静凇也到了婚嫁年龄,臣妾觉得要是他们两个能在一起,也是一桩美事。只是不知静凇可愿意?”卫夫人望向了我,全场都安静下来了,无数双眼紧盯着我,所有东西都似乎停止了,
“回夫人的话,听闻霍公子气度不凡,才貌双全,小女岂能推辞?”话音刚落,莫途刚放到嘴边的酒杯掉落到地上,紫红色的葡萄酒溅到了大公主身上,大公主随手向桌面一扫,便以更衣为由匆匆离去,莫途也借此跟着离开,离开前,他狠狠的瞪着我,甩袖离去。
霍光从霍去病身后的席位中走出,陛下说道:“才子配佳人,朕就赐你们共结连理,择日成婚。”
我和霍光同时向陛下行大礼,“谢陛下厚爱。”
紧接着,道喜声一浪接一浪,虽说喜,但我们两个都清楚,笑容是挤出来的。
一轮轮的敬酒,场面越来越乱了,一只手抓住了我,竟趁人不备把我拉了出去,一直跑,竟几乎要跑出建章宫了。到无人之处,他才放开我的手。
“莫途你干嘛!”我向他喊道。
他的双眼紧紧盯着我,却不带刚刚他离席时的那份刚烈,平静的,望着我。片刻过后,我实在不敢再跟他对视,便扭头望向别处。刹那,他用手转会我的头,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嘴唇却已经与他对上了。他一定是疯了!我用力把他推开,却又被他抱住,“我爱你,他爱你吗?你是不愿意的,为什么要逼自己?能这样抱着你,真好。”
不知是他的话感动我,还是因为他这样抱着我让我万分不舍,本来打了铁的心瞬间又被融化了。我贪恋这片刻的美好,但因为身在皇宫,凡事要谨慎小心,又不得不缓缓推开他。“我的婚姻不过也是和大人的一样迫不得已,请莫大人自重。”话毕,我实在不敢再看他了,便立刻提步离去。
幽蓝的天空不知有多少星火坠落,建章宫中的层层楼宇让天下人向往,向往着在这里一览皇城,而今夜,我走在它的廊阁中,却在惋惜着一个破碎的梦。
远处一袭白衣走来,头上还顶着白纱帽,夜色朦胧,一串铃声从那袭白衣传来。
“姑娘,你怎么在这里,不过还是先恭喜你要成婚了。”
“谢谢,请问你是?”
“我是乌孙来的使者。姑娘你跳的舞真美。”
“让你见笑了,那是我即兴编的。”
“那你的功底肯定不一般。”
我微微笑了笑,“谢谢你的赞赏。”
他从袖中拿出一串风铃,放在了我的手上,“我其他不多,就特别多这个,只能充当礼物送你了,以后把它挂在屋檐上,能给你带来好运的。嗯,我该走了,告辞。”他对我作了一辑后离去。刚走了几步他从身后大声问道:“对了,你是叫李静凇吗?”
“嗯。”我点了点头。
“你一定要开心点,保重。”
“嗯,你也要保重。”
说完,各自背对着离去,消失在夜色中。
望着未央宫层层叠叠的宫阙,这夜空是多么的深远。
此夜,我如何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