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都对我这样说了，我还能是我自己的吗？啊！算了，我又不是小孩子。”“走吧，”她强打起精神说道，”就算我们的爱凋零了，就算我心里怀上长久的悔恨，可是，只要我顺着你的愿望去做，你以后就会出名了，是不是？进去吧，至少，我会一直活在你调色板的记忆中。”
打开房门，这对情侣正好碰上波尔比斯。看见眼里噙着泪水的吉勒特，他被她的美惊呆了。他颤抖地抓着她，把她带到了老人面前。”看吧，”他说，”难道她还比不上全世界所有的杰作吗？”
弗朗菲尔颤抖起来。吉勒特站在那里，那天真又单纯的样子，像个受惊、无邪的格鲁吉亚女孩，被强盗们抢来，交给奴隶贩子查看。她低下头，一阵羞涩的红晕染上脸颊，手垂在身子两侧，仿佛气力全失，唯有泪水，抗议着这侮辱自己节操的暴行。这时，普桑真是后悔把这件珍宝从阁楼里带了出来。他诅咒起自己来。看见老人的眼神重焕青春的光彩，正以画家的习惯，在某种意义上，剥掉了女孩的衣服，检视着她最稳秘的”形”，情人又战胜了艺术家，万千不安涌上心头。他又感觉到真爱中的那种强烈醋意了。
“吉勒特，我们走！”他大吼道。
听到这样的口气，这样的叫喊，他的情人欣喜地抬起头，看到了他，冲进他的怀里。
“啊！你还是爱我的。”她说着，哭成了泪人儿。
好不容易才在痛苦中保持住了缄默，她此刻再也无力抑制喜悦的泪水。
“噢！让她再待一会儿。”老画家说，”你们不是要把她和我的凯瑟琳比比吗？好啊，我同意了。”
弗朗菲尔的叫喊中竟然还含着爱意。他仿佛在向他那虚拟的情人献殷勤，还提前享受起胜利的喜悦，他觉得他那圣女的美貌肯定会盖过这真实的女孩儿。
“可别给他反悔的机会啊。”波尔比斯拍拍普桑的肩膀，大声说，”爱情的果实转眼即逝，艺术的果实却永恒不朽。”
“在他眼里，”吉勒特盯着普桑和波尔比斯，说道，”我就只是个女人吗？”她高傲地扬起头，目光炯炯地瞪了弗朗菲尔一眼，回过头看普桑，却发现她爱人的目光又被一幅画吸引住了，那幅画不久前被普桑当成了乔尔乔内的作品。
“唉！”她说，”上去吧！他都从来没这样看过我。”
“老头儿，”听到吉勒特这话，普桑回过神来。”看见这把剑吗？只要这姑娘叫一声，我就一剑刺穿你的心脏，再把你的房子烧掉，没人逃得出去，听懂了吗？”
尼古拉·普桑一脸严峻地放出狠话。这种态度，尤其是他那年轻人的架势，给了吉勒特慰籍。她几乎都要原谅他了，原谅他为了绘画和光辉前途牺牲自己。波尔比斯和普桑站在画室门口，相视无言。一开始，《埃及圣玛丽》的作者还发出一些惊叹：啊！她脱衣服了！他叫她站在光线里！他在比较她们俩呢！但很快，他看到普桑脸上痛苦不堪，便闭了嘴。尽管绘画老手不会把这当回事——和艺术相比，这是多么的微不足道，可他仍然欣赏这种感觉，这是多么质朴多么可爱啊。年轻人手握剑柄，耳朵紧紧贴在门上。两个人就这样站在阴影中，像是谋反者在等待着行刺暴君。
“都进来吧，都进来。”老人容光焕发地对他们说，“作品完成了，现在我可以骄傲地拿出来了。无论什么人，无论用什么笔、什么颜料、什么画布、什么光线，都会不出可以和我的交际花凯瑟琳媲美的作品。”
怀着强烈的好奇，波尔比斯和普桑冲进这间布满灰尘的大画室，一切都乱七八糟，到处都是画，挂满了墙头。起先，他们在一幅自然尺寸的半裸女人画像前停下了脚步，佩服得五体投地。
“噢！别管那个。”弗朗菲尔对他们说，”那是我为了研究一种姿势乱画的，一钱不值。”“那都是些废品。”他又说，指指墙上和他们周围许多极为优美的作品。
听到这些话，波尔比斯和普桑都惊呆了，这样的作品，他竟能如此蔑视。可他说的那幅画，他们却怎么也找不到。
“啊呀！就在那儿呀！”老头喊道，头发都凌乱了，脸颊上因为超自然的激动而雄雄燃烧，双眼晶晶闪亮，那急切的样子就像个迷醉在爱情中的年轻小伙儿。
“啊哈！”他叫道，你们一定没想到是这么完美吧！你们就站在一个女人面前，却还在找什么画。看，这画里的层次可深了，空气这么真实，都分不清是哪里是画哪里是我们周围了。艺术在哪里？消失了，不见了！这才是一个年轻女孩的形。我抓住色彩了吧？我抓住了构成身体活动的线条了吧？这和空气中的物体、水中的鱼，呈现的方式是不是都是一样的？好好看看这轮廓是怎么从背景中显出来的！你们有没有感觉到，好像可以把手放到她背上？还有，这七年，我一直在研究光和物体的融合效果。看看这头发，都被光浸透了，是不是？……啊，她在呼吸，我肯定！……这乳房，看到了吗？在她面前，谁能不跪下来崇拜？这肉体在颤动。她要站起来了，看好咯。”
“您看见什么了吗？”普桑问波尔比斯。
“没有，您呢？”
“什么也没看见。”
两名画家只好让老人在一边自我陶醉，去看看是不是直射在画布上的光线，把老人所说的效果都给抵消了。他们仔细地审视那张画，左看右看，居中看，蹲下去看，站起来看。
“没错，没错，这还是一副画。”弗朗菲尔对他们说，显然误会了他们仔细审视这张布的意图。”看，那是画框，这是画架，这里是我涂的颜料，我的画刷。”他抓过一支笔，天真地指给他们看。
“这老畜生在耍我们呢。”普桑回到那幅所谓的画前。”我只看到大片颜色乱七八糟堆在一起，堆在一片怪里怪气的线条里，像是一堵画出来的墙。”
“我们错了，您看！……”波尔比斯说道。
他们向画面靠近，发现画布一角上，从那混沌的颜色中，从模糊的色调变化中，露出一只赤裸的脚，如雾般无形，可又那么美妙，那么生动。他们佩服得目瞪口呆。这个从一堆无法理喻的、缓慢而渐进的毁灭中逃生出来的碎片，就好像从大火焚烧后的断壁残垣中，突然冒出来一个帕罗斯大理石[23]做的维纳斯。
“那下面有个女人。”波尔比斯喊道，向普桑指出颜料的涂层，那是老画家改画时一层一层加上去的。
两个画家不约而同地转向弗朗菲尔，开始隐隐约约地体会到他所感受到的那种心醉神迷了。
“他可真是信仰坚定啊。”波尔比斯感叹。
“是的，我的朋友。”老人回过神来，”要做这样的创造，必须得有信仰，艺术上的信仰，还得长时间与作品生活在一起。光是一些阴影就费了我多少工夫。看，她的面颊上，眼睛下方，有一层淡淡的阴影，照着自然中的样子，是很难表现出来的。哈哈！你们以为我不下狠工夫，不画个不知道多少遍，就能有这个效果？还有，我亲爱的波尔比斯，仔细看我的作品，你会更好地理解我跟你说过的处理凸现和轮廓的方法。看看那胸部的光线，看我是如何一笔一笔把浅色笔触加到极厚的，只有这样我才抓到了真正的光线，使它们与高光里的亮白融合在一起；我还做了些相反的处理，抹掉了颜料上的凸起和纹理，将人物的轮廓揉进中间色调中，使其脱除了绘画的概念和人为的手法，给了她与自然一致的外表和实在。靠近点儿，这样才能看清楚。离远了，效果就消失了。怎么样？从这里看来，我相信，是很明显的。”他还用笔尖抹上亮色颜料给两个画家看。
波尔比斯拍着老人的肩膀，转过来对普桑说，”您知道吗，我们在他身上看到了一个极其伟大的画家？”
“岂止是画家，更是个诗人。”普桑严肃地回答。
“到这里，”波尔比斯抚摸着画作继续说道，”人间的艺术已经穷尽。”
“从这里开始，他已经飞出九霄云外了。”普桑说。
“这片画布上蕴含着多少欢乐啊！”波尔比斯感叹道。
出神的老人正对着这想象中的女子微笑，并没有听他们说话。
“不过，他迟早会发现，画布上什么也没有。”普桑叫道。
“画布上什么也没有？”弗朗菲尔看看两个画家，又看看他那所谓的画。
“你干什么啊！”波尔比斯嗔怪普桑。
老人使劲拽住年轻人的手，咆哮道：”你什么也没看见，你这个土包子！痞子！要饭的！奴才！那你到我的画室里来干什么？”“我的好波尔比斯，”他又转身向另一位画家说，”您呢，您是不是也在笑话我？回答我！我是您的朋友，快说，这画是不是毁了？”
波尔比斯迟疑着，不敢开口；然而，老人刷白脸上的焦虑是这样的凶残，他只好指着画说：”自己看吧！”
弗朗菲尔凝视了一会儿他的画，踉踉跄跄地退后几步。
“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十年的心血！”
他坐下，哭了起来。”原来我只是个傻瓜，疯子！原来我什么天赋都没有，什么能力都没有，我有的只是钱，制造，我做的都是制造！原来我什么都没创造出来！”
他泪眼朦胧地看着他的画。突然，他傲慢地站起来，目光犀利地瞪着两个画家。
“我以基督的血液、身体和头颅起誓，你们两个是在嫉妒我！你们是要让我相信她毁了，好把她从我这里偷走！我，我是看得到她的！”他叫道，”她美如奇迹！”
这时候，普桑听到被遗忘在一旁的吉勒特的哭声。
“怎么了，我的天使？”画家问她，他突然又变回了温柔的爱人。
“杀了我吧！”她说，”我如果还再爱你，就太可耻了，因为我鄙视你。我敬你，可你却给我耻辱，我爱你可我已经恨你了。”
普桑听吉勒特说话时，弗朗菲尔用一张绿色的丝布把他的凯瑟琳盖了起来，那种镇定从容，就像珠宝商认为身旁出现了高明的窃贼，锁上抽屉时的样子一般。他看了看两个画家，眼神阴郁，充满了鄙视和怀疑。他沉默着，迫不及待地把两人送出了画室。到了住所门口，他对他们说：”别了，我亲爱的朋友们。”
这声道别让两名画家感到一阵冷颤。第二天，波尔比斯忧心忡忡地回来看望弗朗菲尔，得知他在前夜烧了画，去世了。
1832年 2月，巴黎
[1] 弗拉芒画家，定居巴黎，成为亨利四世的宫廷画家。（译注）
[2] 法兰西国王，1610年在巴黎被刺身亡，玛丽·德·美第奇是他的第二任妻子。（译注）
[3] 意大利豪门美第奇家族的重要成员，法国国王亨利四世的王后，路易十三的母亲。（译注）
[4] 弗拉芒画家，巴洛克画派早期的代表人物。（译注）
[5] 埃及女人玛丽（约 345—421 年），天主教圣女之一。据传说她早年当娼妓，过了十几年的罪恶生活，后来要到耶路撒冷朝圣，没有摆渡钱，委身给朝圣的人，得钱摆渡。在耶路撒冷大寺门前得天启，悔改，在埃及沙漠中过严峻的修道生活。（译注）
[6] 德国画家，擅长油画和版画，其画作对细节描绘非常详细、真实。（译注）
[7] 意大利文艺复兴后期威尼斯画派的代表画家，中年画风细致，色彩明亮；晚年则笔势豪放，色调单纯而富于变化。（译注）
[8] 德国中世纪末期、文艺复兴时期著名的油画家、版画家、雕塑家及艺术理论家。（译注）
[9] 保罗·委罗内塞，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画家，画作色彩丰富。（译注）
[10] Protée，希腊神话中的海神，从他父亲 Neptune 那里取得了预言未来的本领。（译注）
[11] 均为拉丁语，分别为”美丽的马车”、”漂亮的男子”之意。（译注）
[12] 弗拉芒画家。（译注）
[13] 弗拉芒画派，从题材与风格方面，对古典主义绘画进行了较大突破，在油画和版画中运用了幽默风趣和虚构遐想的手法。其作品所具有的讽刺性以及写实主义绘画风格，对后世的漫画都具有影响。（译注）
[14] 法国古典画派著名画家。（译注）
[15] 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画家，威尼斯派。（译注）
[16] 希腊神话中的塞浦路斯国王，善雕刻。（译注）
[17] 希腊神话中的歌手，善弹翌琴，他的妻子死后，他追到阴间，冥后被他的音乐感动，答应他带妻子回阳间，但嘱路上不得回头张望，将近地面时，他无意间转身回顾，妻子因此不得还阳。（译注）
[18] 西班牙国王兼日耳曼皇帝，曾征服弗兰德斯，即弗拉芒地区。（译注）
[19] 尼古拉的爱称。（译注）
[20] 在西方的宗教场合很常用的香料，由橄榄科植物乳香木产出的含有挥发油的香味树脂。（译注）
[21] 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诗人。（译注）
[22] 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创新派画家。（译注）
[23] 帕罗斯，希腊海岛，盛产精白大理石。（译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