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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早熟曲枣子

80年代初,我写了一首小诗《我是一颗早熟的枣子》,有一段《题记》:“童年时,我家的枣树上,总有几颗枣子红得特别早,祖母说,‘那是虫咬了心的。’果然,它们很快就枯凋。”诗不长,抄在下面,人们老远老远

一眼就望见了我

满树的枣子

一色膏青

只有我一颗逼红

红得刺眼

红得伤心

一条小虫

钻进我的脚腔

噬咬者我的心灵

我很快就要死去

在枯凋之前

一夜之问由青变红

仓促地完成了我的一生

不要赞美我……

我憎恨这悲哀的早熟

我是大树母亲绿色的胸膛

凝结的一滴

受伤的血

我是一颗早熟的枣子

很红很红

但我多么羡慕绿色曲青青

经过几十年心灵艰难的反刍和人生的造化,这点如萤火般闪光的记忆在我的生命中竟然幻变成为一个诗的意象。祖母生前当然意想不到,就连我也说不大明白,这颗痛心的红枣怎么变成了我命运的图腾?有许多年,我确实觉得自己就是一颗被虫子咬了心的枣子,因而我也把自己生命的全部能量在短暂的时间内英勇而悲壮地耗完,为了也能获得一个灿烂的结束。

童年时,人夏以后,总巴巴地望着满树青青的枣子赶快能成熟起来,想寻觅几囊先红的枣子尝新。说来也怪,每颗枣树,总有几颗先红的枣子,而且红得特别透。幼小的枣子呈草青颜色,渐渐地发白,渐渐地大起来,这时摘一颗吃,枣内像木质一般,苦涩得钻心。后来在枣子的顶端,枣把的周围,出现了一小啊儿红,仿佛是由仙人妙手画上去的;这一小圈儿红。一天天扩大。远远望去,每颗枣子都在微微地笑,枣子一定都做着美梦。枣子的红圈儿大了,汁液多了,但酸得很,还不好吃。

母亲制作醉枣,专门摘这种红圈大了的枣子。枣子从小到大。从草青和苦涩到发白变酸,从酸到酸甜,最后达到纯甜,这与人的生命不断地成长和变化是多么相似啊!用酒醉枣显然是起着催化作用。醉好的枣子比自然成熟的红枣还要大,它泡泡的,但醉红的大枣看上去总觉得有点异样,因为它毕竟不是正常的真正的成熟。深秋季节,从树上打下来的红枣,那么有弹性,又红又亮,落地时,一个个都是活蹦乱跳的。醉枣时,枣子被封在磁罐里阎好多天,枣子当然是非常痛苦,然而,我们却又喜欢吃醉枣,它比自然成熟的红枣味道还要醇美。

童年时,天天巴望着枝叶葱葱的枣树。虫子咬了心的那几颗先红的枣子,总是挂在高高的树梢上,它们最多不过三五颗,通常就只一颗。但只要被我发现,一定能想法子弄下来。我小心地攀到树的高树权上,如果手够不到,就用手摇那那一根细细的枝子。虫咬了心的红枣一般很容易就可摇下来。它们的生命实际上已受到严重的摧残,风也能把它们吹落下来。但我不吃风吹下来的红枣,它们又瘪又皱,只剩下一张薄薄的发苦的皮儿,没有多少内。红皮之内,只有一条肥肥的虫子和一堆粘粘的虫屎。枣子被虫刚刚咬心,一两天之内弄下来,枣子的内没有被虫子掏空,虫子先噬咬靠枣核儿的那一小块,因此,枣内大部分还在,这种先红的枣子吃起来还挺解馋,特别甜,比正常成熟的红枣还要甜。但必须小心地吃,先把枣子用嘴咬成两半,把那条万恶的又肥又白的虫子去掉,我总要用脚噗哧一下踩烂它,再把掌核儿的一层褐色的虫屎清除干净,这才可以闭起眼睛尽兴地吃它,一点一点地享受。

到现在我也说不清楚,80年代初,我怎么突然地写了那首《我是一囊早熟的枣子》的小诗。六七十年代,我常做许多恶梦,几次梦到虫子一口口地咬我的心,直到把我咬醒了。但是,我怎么会突然地记起了祖母的那句话,真说不清了,祖母的那句话,使我想到了枣子的痛苦,而且晓得了枣子为什么一夜之间红起来的那种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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