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晚上返回省城的时候，关庄镇的镇长站在路口对我鞠躬：你们为家乡干了一件大善事啊，我代表洞沟村全体村民感谢你们！
孙晓风这个名字这一刻起成为一个传奇，然后被长时间传诵。但就如随后寂寞死去的张和尚，所谓传奇就是那么一刻的风光，然后轰然被一堆黄土掩盖，逐渐蜕皮去肉，一身骨架也哗啦啦散入泥土，平淡为肥为土。只是我继续活着，经历被骗、面对死亡，然后开始换一种活法，再从头开始，重拾昔日的努力，再到一定地位，想给故乡再办点实事搞一次真正的衣锦还乡，突然发现故乡没了——修路这事成为一个终点式的里程碑。
车上的空调很足，上路后大家笑谈了几句就开始东倒西歪，我跟娟娟坐在第二排，胡如山就坐我前面，看着他白发渐多的脑袋，不由想起张和尚那句：给他算前途看缘分吧。
困意涌上来，靠着娟娟肩膀很快就呼呼睡着……四个小时后车进入宜城，娟娟轻轻推醒我：我记不得路啊，你得给司机大哥指路呢。
车停在路边，没睡的、被惊醒的都看着我，赶紧坐起来搓搓脸从玻璃窗向外面打量一番，然后指着前面：往前开吧，三百米靠边，那儿有个厕所，大家方便一下。没多远了，也就半个小时四十分钟的路了。
从厕所出来，我站在路边点着一根烟看着县城的新变化，娟娟一脸轻松过来拉住我的胳膊：哥，你怎么知道我要去厕所啊？
我深吸一口烟然后突然吐到她脸上，娟娟拉着我的胳膊转圈躲着，呵呵笑。低头悄声对她说：睁开眼就见你脸色憋得通红，还用问吗？为让我多睡会儿，没憋坏吧！
娟娟撅了下嘴，然后把嘴唇对着我耳朵吹气如兰：昨晚没干好事吧？我原谅你这次，再有下次我就不对你好了啊。
脸不由一红，捏了捏她的手，随即就上车指挥司机朝前开，这时候我手机响了，刘胜在关庄镇去我们村的路口等俩小时了，我嘱咐他继续等着，并让他告诉利明开始点火做酿酒前的准备。
很快到达关庄镇，沿途我给大家讲了关庄镇的历史，路过双塔及汉光武太子碑，兄弟们都探头看了看，不过这帮家伙都在盼着我说的炖羊肉及自酿白酒，一个个比我还“归心似箭”呢：咱家还远吗？咱家就在前面吧？
车到关庄镇拐往我们洞沟村的路口，远远就看到一溜十多辆机改车整齐停在路边，车上全是满满的黄土，刘胜抽着烟正跟村里几个小伙子闲聊。看着我们的车停下，赶紧扔掉烟快步跑过来，车门打开我下车介绍：这是我们洞沟村的村长，我发小，专程来接大家的！
寒暄后刘胜招呼大家上车：抓紧走吧，羊上午就杀好了，高粱酒糟估计也开始蒸了。
我憋着笑，娟娟看着我很纳闷，刚想张口我拉着她就上车了。刘胜挥手机改车一字排开发动，我们的商务车走在前面。
不到一百米一个大坑出现，司机来回绕了几下过不去，也不敢下坑硬过，怕担住底盘。开门下车，我不急不忙点根烟然后对后面跟着的机改车挥了下手。
突突过来一辆，其他机改车上的小伙子都提着铁锹过来，很快卸土填坑，然后来回用机改车压实，我一根烟刚好抽完上车：走！
再五十米，又是两个半米深的车辙，司机回头看我，我故意皱眉头：再喊他们垫吧！
……如此四五次，车上的兄弟们受不了了，都下来开始步行，阿强埋怨我：咋不早点垫好呢？
我耸肩膀摊手：这个季节雨水多，垫土等于垫泥，如果昨天垫好了，晚上随便几滴雨，咱步行都困难了。
看看时机差不多了，我喊刘胜：看今天下午下不了雨，你们前面垫快点，我们车跟后面吧。
省城养尊处优惯了，哥几个走得满头大汗，我开始做思想工作：就这十多里路，晴天尘土扬，雨天两脚泥，老家的乡亲们赶个集都头疼啊。去年我回来看奶奶，骑摩托车差点把我扔沟里。
“那咋不修修呢？”小易擦着汗，准备回车里去享受空调。
“政府不出钱，村里哪有这经费啊。不过我听刘胜说准备村里人集资呢。”接过娟娟递过来的手绢，我擦着汗喊：“刘胜啊，告诉弟兄们加快速度，天黑前一定回村啊。”
走走停停，上车休息休息，夕阳西下的时候，终于看到我们村。暗红的山峦下面，张家老宅门前的打麦场上人来人往，炊烟袅袅。
村边的这段路是提前垫好的，胡如山狐疑地看着机改车在前面突突过去，转头低声问我：孙经理，你葫芦里卖啥药啊？故意演一出修路的戏，体现你心诚？
我笑着大声说：心诚的不是我，是乡亲们。
话语没落呢，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震耳欲聋，依次下车，我们村的几百号老老少少都在场院站着，没有鼓掌，他们不懂这个，但眼神里流露出的真诚让省城来的各位都是激动万分。
刘胜随即就安排我们进早搭好的帐篷，场院里两口大锅下开始大火，杀好洗净的两只羊被扔进去，场地中间一个挖好的坑上，土制酿酒器热气腾腾，张和尚在旁边吆喝：加水，加火，看着铁皮开始蒸馏了……
哥几个坐下喝了几口茶就纷纷走出来，胡如山借夕阳看张家昔日的辉煌，剩下几个都在看酿酒。
天渐渐黑下来，空气里弥漫着酒香肉香，刘胜指挥几个小伙子拉线弄电灯，很快七八个灯泡在昏黄傍晚随着夏日清风开始摆动，不知名的小虫子飞舞在灯泡周围……我很恍惚：这是不是张家最辉煌的时候，娶媳妇？给孩子办满月？或者就是丰年款待长工短工？
宴席开始了，二十多张方桌摆好，按照提前安排的两家负责一桌上的凉菜，很快各家的孩子媳妇就从自家端来摆上，我们省城来的被围坐在正中间一桌，主菜就一道：手抓羊肉。
羊肉上桌，刘胜拦腰抱着一个小瓮蹒跚到我们桌前：欢迎各位到我们山村！你们是晓风的兄弟，就是我的兄弟，来，今天不醉不休！
这是生平最豪爽的一次喝酒，尽管这一切都是我安排的，不过刘胜执行的力度及乡亲们的热情还是让我吃惊。一溜大碗摆好，刘胜拿个大勺子依次舀满。然后端起一碗：各位来我们山村是客，客随主便，干！
酒还温着，但度数肯定在六十度以上，大多喝两口就龇牙咧嘴放下了。刘胜咕咚咕咚喝完哈哈笑：大家先吃肉，今天大家吃的都是原生态的，野菜都是我们自己去山里挖回来的。
看大家吃了几口，兴致都高，我端起酒碗：兄弟我在省城无亲无故，各位是对晓风帮助最大的！干！
喝了两碗，我觉着有点晕，赶紧招呼大家：吃肉，吃肉，这么喝会醉的。
但乡亲们开始走马灯过来敬酒，很快第三碗舀上了，刘胜过来在我耳边嘀咕：宣布？
摇摇头，我抬手指了指从关庄镇过来的路，一束光线来回晃荡逐渐走近：我猜镇长终于来了。
热闹间镇长的摩托车开到场院口，刘胜迎了上去：镇长来了！快上座。
镇长答应着：有点事情耽搁了，不好意思啊。
说话间他被让到我们桌上，阿强端起酒就递过去：镇长姗姗来迟，罚一碗。
镇长呵呵笑着接过来不含糊就干了一碗：借花献佛啊，欢迎各位省城来的贵客。
我冲刘胜点头，他很快蹿到一个机改车头上开始喊话，我对身边的娟娟说：去给我拿来两万块钱，包里准备好的。
娟娟拿过来后对我说：不早了，我扶奶奶先回去，一会再过来！
我抬眼看奶奶在边上一个桌子笑呵呵坐着，点头低声说：去吧！
刘胜的话很有感情：我这个村长无能啊，在任几年啥都没给大家伙干下。就这么条路，大家去赶个集都不方便啊……这里我宣布一个事情，这事请示过镇长：咱集资把这条路修好，修一条结实的砂石路，其中村口泉水流的这段修成水泥路，大家伙说好不好啊？
“好，好……”震耳欲聋的声音非常亢奋。
刘胜从兜里掏出一叠钱：这几年我走背字，但今年在晓风帮助下逐渐走出低谷，我带头捐一万，帮晓风捐一万！
大家伙欢呼！
我站起来，酒劲上头踉跄了下，努力站稳：尽管走出大山了，但我的根永远在这里，我再捐两万！
镇长有点哽咽，他扶着桌子站起来：父老乡亲啊，我这个镇长脸面下不了啊，但镇里真没钱，我个人捐三千！
阿强已经喝得摇摇欲坠，但这个兄弟流了泪：我不说啥，给晓风哥老家捐两万！
小易两万，胡如山一万，阿强做沥青生意的那个朋友两万……
十点多，各家开始陆续收拾桌子，刘胜召集人把我们扶到帐篷下，个个喝多，天旋地转。我对刘利明招手，他过来在我耳边说了句话：足够了！
我哈哈笑着，在娟娟的惊呼声中腿一软瘫倒到地上……
半夜口干舌燥醒来，发现躺在刘胜家的炕上，窑洞里灯火辉煌吵闹异常，擦擦眼睛发现三桌麻将激战正酣，这都是我给刘胜安排的：晚上想办法把镇长请到，最好留下打牌……
伸胳膊坐起来才发现娟娟在我旁边，她斜靠在被子垛上睡得正香。六月里的山村夜晚还有点凉，我轻轻拉过盖在身上的毛巾被给她盖上，然后穿鞋下地。
刘胜发现我醒来，马上欢呼：晓风，来，你来陪镇长打几把吧，我输得没钱了。
马上一激灵，这小子不是把修路的集资款输了吧，环顾窑洞没发现刘利明在，我才放下心，有刘利明管钱路能修好，直接给他不定又怎么糊弄呢。
三桌麻将都是村里的人，我从省城带过来的都喝多去睡了，刘胜说都安排好了，在旁边两眼窑洞呢，肯定是干净的炕，新毛巾被。
喝了一大碗茶水我坐到麻将桌前，对面的镇长面前已经一堆钞票了，上家下家都是村里最先靠矿富起来的俩中年人，我点头打了招呼，然后发了一圈烟开始进入角色。
村里打的麻将比省城的简单，推倒和，但要带番，计算好了一把可以翻好几番，一般都打一块两块的，但这桌是十块二十的和，一把可以收三四百。
鏖战到天亮，我一毛钱没掏面前已经是一大堆钞票了，镇长已经掏了好几次兜了。娟娟起来洗了脸过来看了会儿，我上庄洗牌的时候她伸手想整理那堆钱，我轻轻拍了她手背一下，她有些悻悻地缩回手去。
又打了四圈，小易、阿强他们都醒来过来围观。镇长站起来堆出笑容：晓风厉害啊，高手，甘拜下风。我要上班呢，晚上再来打吧。
我哈哈笑着站起来，顺手把那堆钱推到桌子中间：玩呢，谁输的谁拿回去。
镇长不好意思马上摆手：愿赌服输，这可不行！
我使个眼色，站旁边的刘胜抓起一把大致整了整就塞到镇长兜里，镇长两手往外推：给我个脸，这可不行！
我笑了：这样吧，刘胜你数一下有多少，然后算成镇长给咱修路捐的！
镇长也笑了：晓风啊，我是服气你了！
刘胜跟娟娟数钱，我拉着镇长走出窑洞：吃点早饭再下去呗。
“不吃了，有个会，晚上我带几个高手来切磋啊，咱玩五十一百的！”镇长推着摩托车很不服气的样子，我哈哈笑着满口答应，然后走到他跟前悄声说：“你昨晚认捐的修路款我让刘胜替你交到账上了。”
镇长张口要说啥，我指指窑洞里悄声对他耳边：老大哥，咱慢慢处！
早饭按照我的安排去奶奶那边，奶奶已经摊好一大摞子玉米煎饼，刘胜媳妇把头天晚上剩下的羊肉撕下来，再加了蒜泥凉拌一大盆，还有村头地里到处都有的野草凉拌了一盆，几个人胃口大开，风卷残云。
奶奶看着我们吃，笑得嘴都合不拢了：这些个孩子，昨晚都没吃饭吧，就喝酒了。
娟娟又给做了一锅胡辣汤，大伙吃得汗都冒出来了。
饭后我本想安排大家去爬山，但几个家伙麻将瘾上来要直接“战斗”，正好我可以给老胡去“办事”，他正眼巴巴看着我呢。
给奶奶说一声，一起回到刘胜家，就在屋前的梧桐树下支起桌子，刘胜一晚上没睡去睡了，娟娟就打下手给倒茶送水，我笑着每人收一百块递给娟娟：拿着，辛苦钱，咱不白伺候他们啊。你们玩着，我跟老胡出去走走啊！
胡如山今年四十九岁了，三十三提副处，三十九提正处，一干就是十年，工作说来也兢兢业业呢，但就是没再动窝。参加过一次副厅公选考试，笔试第一，但到面试被刷下来了。他是省疾控中心的主任，小易的朋友，有次打牌跟他无意说起张和尚这个人，并且把他算命的传奇故事讲了，后来胡如山单独请我吃了几顿饭，说这个张大师挺有意思，我想和他聊聊。
实在忙，也不敢贸然带他回来。过年给张和尚说了，看没直接拒绝，这次就带回来了。
出了刘胜家，胡如山让司机去端上车后面的箱子，去张和尚家的路上他很歉意：晓风经理啊，我忘记给你奶奶带点东西了，这样吧，我给老人留点钱吧。
赶紧推辞，心里打鼓“这个张和尚不会不理睬，或者给含糊了吧，那样我脸上下不来了啊。”头天晚上张和尚不阴不阳的，胡如山看他的旧宅问大门上的坑，还摆架子二五的。
走到村口我想了想对跟着的司机说：你回去看他们打麻将吧，我跟胡处说点悄悄话。
司机看胡如山，他点头去接箱子，我伸手抢先接过箱子，然后下巴朝一条小路抬了下：这边走。
转过鹰眼泉，我低声说：拜访张和尚，就咱俩知道这事，我谁都没说过。
胡如山点头：晓风经理啊，我是佩服你，这么年轻又这么老练！
“胡处啊，从这大山里好不容易走出去，我很怕失去超常努力后才得到的片刻幸福，所以想事情多些。您叫我小孙或者晓风好了，不要经理经理的，就是个打工仔。”我端着箱子有点冒汗，气喘吁吁感觉自己真该锻炼了。
远远看到张和尚住的破窑洞前在冒烟，我吁了口气：他在家呢，你看咱昨晚喝酒的地方跟这里比，那是豪宅大院，这是破落凄凉，但都是他的家，曾经的跟现在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