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院子里，正午的太阳懒懒的，在这个冬末没有丝毫热情，远山少了阴影，光秃秃显得有点狼狈。
张和尚主动开口：你啥时候回来的？
看着已经皮包骨头的这个老人，我没有了村里人见他就开玩笑的神情：回来两天了。给你说个正经事吧，我有个朋友，想让你算算前程。
张和尚点着一根烟狠狠吸一口就下去小半截：你不想算算你的前程？
我沉思几分钟：不想！算出来就没意思了。
他点头：是，其实最没意思的就是算命了，就像吃饺子，知道啥馅子，啥味道，吃起来就不香了。
我哈哈笑：那是不饿，饿了就是告诉你包的面疙瘩，也吃着香。饱了就是知道全是肉，也吃着不香了。
张和尚也跟着我哈哈笑：饱着谁还算命啊？你的朋友算的前程看机缘吧，我去看饺子下锅没？
跟着进了窑洞，娟娟正在尝饺子熟没熟，看我们进去，不留神整个饺子都塞进了嘴里，烫得她嘴巴乱扭：熟、熟了。
张和尚伸过去马勺，娟娟把一锅饺子都给他捞上了，满满的都冒尖了。张和尚再伸出另一只手，两手才端稳马勺：再给我拿两头蒜。
娟娟手快，两三天一直做饭也熟悉了家里的东西，我都不知道蒜在哪儿，但她到窑洞后面摸了下就拿出两头。
张和尚转身往外走，我上前给他掀门帘的时候他回头说了句：好好过年吧，过一年就少一年了，也许就没下年了！
娟娟车祸没了后，我迷迷糊糊脑海里就这句话，但当时就是微微笑着，以为张和尚说我八十多岁的奶奶呢，或者是他自己，但这句话原来是应验娟娟啊。
这年的春节晚会我陪着奶奶跟娟娟从头看到尾，赵本山的《昨天、今天、明天》让奶奶都抿嘴笑了，娟娟更是笑得前俯后仰，我靠在炕上的被子垛上，眼睛盯着电视脑海里却在想公司里的事情——这是琢磨了两个多月的事情了，公司有条“多要降价”的原则，就是你要五十件的价格比你要五件的价格低，这跟批发不是一回事，直销的回扣加上后可以有很可观的降价幅度。
午夜十二点我跟娟娟在院子里放鞭炮，十九岁的她笑着跳着，开心得犹如七八岁的孩子，噼里啪拉中她把嘴巴凑我耳朵边：这是我最开心的一次过年了……
第二天中午父母姐弟都回来，估计父亲给母亲说过娟娟了，母亲对娟娟很客气，就是吃着满桌的川菜也没多说啥。
午饭后我打定主意去县城住两晚陪陪父母，然后去依汾市同学球队聚会，跟娟娟说让她在山村住着，随后我打电话通知刘胜再送她去县城，看她不乐意，但父母都在也没咋地多说。天擦黑，我们准备返回县城，弟弟推出刘胜给拉到镇里已经修好的摩托车，发动的时候我看见娟娟就要哭了，扭头当没看见就坐上去。摩托车拐过出村的弯，我回头发现娟娟的红棉袄仍在奶奶门口的坡上跳动。
路上弟弟说父亲准备把果园的果树砍了，我“嗯”了一声看果园方向，光秃秃的树枝错综复杂，远远看像蜘蛛网。当年苹果已经卖到三五毛钱了，连投资都收不回来，心里话：砍就砍了吧，这个果园也为我们家立了汗马功劳了。
在县城两天我就去了依汾市，初三晚上球队聚会只是我们五个人吃了一顿饭，我、小易、田青还有俩毕业回依汾工作的队友，小易说其他人电话过去都说忙得回不来。田青的传销生涯接近尾声了，已经开始在他哥哥的公司帮忙了，他哥哥洗白的手又开始涉“黑”——煤炭运销，主要是发车皮赚差价，田青说利润很可观。
第二天我们高中同学聚会也是风大雨点小，五十多个同学连一半都没到，也难怪，考上大学的刚毕业都是事业起步，很多都立足不稳呢，没考上的务农也多不愿意参加，聚会也没搞预计的那么多活动，只是吃了午饭后到母校合了个影。章晨曦居然从省城回来了，她毕业后去了电视台，做了编导的她感觉很有气质。
从依汾返回县城又住一夜，母亲好像在努力克制不跟我多说话，我也尽量避免跟她单独在一起。晚上看电视的时候，手机响了，我本来猜是小易给我定初八几点走呢，但看号码是陈大爷打的。除夕夜我给他跟大妈电话拜过年了，这时候的电话是有啥事情吧，接起来果不其然：我们村集资盖的几栋楼要分给村里人，孩子，我的指标给你吧，我儿子在城里有房子不要这边的。
看我接电话，弟弟把电视声音调小，听我问房价，父母的目光都看着我，索性摁下免提，脑海里显现大爷家前面不远已经盖起壳子的几栋楼：孩子啊，每平米六百多，是使用面积啊，现房，你考虑一下。
我还没说话，父亲冲我点了几下头，然后张口轻声说：要。
“大爷，我要，给我留着吧，谢谢您啊。”我挂了电话，父亲马上问：在啥地方的房子？不贵啊。
给父亲大致描述了位置，也开始盘算自己兜里的钱。父亲递给我一根烟：你凑三万，剩下家里想办法，就要一百平米的。
点着烟：我想办法吧，先找朋友借上，年底就能还上。
“买下要装修你再借吧，就这么定了！”看着父亲不由分说的样子，我不再言语。
初七晚上，刘胜把娟娟送到县城，没吃饭就摸黑返回了，送他到路口我说了一个打算：我在省城有一个朋友在部队，他曾透露有批汽车底盘出售，我回去看看行不行。你等我消息，如可行你要想办法凑些钱，我觉着卖机改比拉矿利润大，也稳定。
把这个念头放到临行再说，就是想大家安心过年，这个家伙心里放不下事，早说了估计都被折腾到烦。刘胜满脸惊喜答应着走了，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有个感觉油然而生：他的苦日子也许快到头了吧。
初八一早返回省城，中午一点多就到了，简单找个地方吃了饭后第一件事就是去陈大爷家。小易、娟娟帮我把父亲给准备的小米、绿豆等杂粮给提进去，陈大爷不住口地感谢，然后拉着我要去村委会：明天最后一天了，我怕没好楼层了。
我从背包里掏出父亲临行用报纸反复裹好的那叠钱递过去，心里明白这多半是父亲去找同事借的：大爷，我不去了，怕给您家惹是非，你老人家全权做主吧，毕竟是你们村里的房子，你看怎么合适就怎么弄。我就想要顶层，安静。这是六万五，要一百平米那种户型最好。
陈大爷愣了下，随即就接过钱也没打开数：好，我会办妥的。
看着他老人家急匆匆的身影出了院门，我打开西屋的门，这是住了半年多第一次有外人来。简陋但温暖的房间让娟娟很受用，她孩子般一屁股坐床上开始翻我的那堆书。小易进来后扫视一圈：没装修房子前你还是搬那边去住吧，毕竟洗个澡啥的方便点。
我拉过个凳子给小易放到炉子边：是，娟娟住这里也不合适。还有，我想联系一下你那部队的朋友，咱上次打牌他似乎说过个事，要给他老家县里的弟弟搞个我们公司的代理，我给他。我也有事请他帮忙，就是想要他部队淘汰的那些汽车底盘。
小易答应着：好办，自家兄弟，晚上联系上他就是了。
坐了二十多分钟，小易连接带打七八个电话，他也不避讳，我们都可以听到，无非是联系吃饭喝酒打牌的……我的手机也响了两次，一是一个代理商缺货，另一个是阿强晚上要安排聚聚。
看大爷暂时回不来，我站起身：走吧，咱先去那边把娟娟安排住下。
娟娟正在看我年前看了一半的书，初中都没毕业的她翻看这本昆德拉的书我很怀疑。听说走，马上站起来，但拿着那本书有些依依不舍。小易对我使了个眼色：厕所在哪？我憋不住了。
心领神会带他出来，站在厕所他小声问我：你真准备找这么个小姐啊？阿强还想给你介绍个官小姐呢。
我尿完提起裤子：“官小姐也是小姐吧！呵呵，先这么着吧，很可怜的一个孩子。”看小易提裤子，我在他耳边嘀咕了一句：她是第一次，官小姐是吗？
哈哈哈哈，我俩都笑了，自此小易再没说过娟娟一句。直到那次车祸后我送娟娟骨灰回老家回来他说了句：“娟娟是我见过对你好的唯一女孩子！”我含泪点头对小易说了句发自肺腑的话：我欠她的。
返回到我们的“麻将室”那边，小易没上去，挤眉弄眼的：你俩去快活吧，我六点过来接你去吃饭啊，
进门我掏钥匙，娟娟问我：哥你狡兔三窟啊？
我笑了：都是别人的窝啊，你不错啊，还知道这么个成语呢。
“你小看我呢吧？我很喜欢读书的，小时候我读过的书少，后来出来先到一个饭店打杂，那个饭店老板还有个书店，看我实在就让我去书店卖过一年多书呢。”娟娟进门就勤快地开始收拾了。一屋子的烟味刺鼻，满地都是烟头杂物，茶几上快餐盒都如山了……
我帮着收拾，随口接话：那为啥去歌厅呢？
“赚的钱太少，我想尽快把那个家伙的彩礼还清！也就自由了！”娟娟直起腰叹口气，黯然地接着说：“我都四年没回家了，尽管恨那个家，但还是想啊。”
我走过去搂着她的腰：今年去你家过年，咱还清他的彩礼，哥帮你！
娟娟扭头亲我一下：谢谢哥，我就知道我没看错人！
收拾了俩小时才看出是个家，洗了澡后娟娟泡了两杯茶端过来，坐在沙发上我搂着她问她租房的地方还有啥东西，娟娟说就两件衣服不要了。
我哈哈大笑：哥跟你混的差不多啊，这么多年居然连个家当都没有，两手空空。
娟娟摸出银行卡：哥，我有两万多，拿了新房钥匙你先拿着收拾房子吧。
我推开她伸过来的手：哥不会用你的钱，我会想办法的。
说话间我手机响了，陈大爷告诉我选好房子也拿了钥匙了，他完善下手续再给我，我答应明天回去。
晚饭吃的驴肉锅，在座六个人，我、娟娟、小易、阿强、部队那个后勤处长，还有一个阿强的朋友，说是搞沥青生意的。
饭后老规矩打十二圈麻将，返回“麻将室”这边，阿强惊奇得合不拢嘴：这么干净啊，晓风哥，你的女人真能干！
娟娟抿嘴笑着像个家庭主妇泡了几杯茶，然后笑容满面端过来。
我身上就两百块钱刚开始推辞没上。四圈不到，阿强一把没和还尽点炮，调风的时候他站起来：晓风哥，你来吧，我今天不适合打牌。
坐下后，娟娟站我身后悄悄给我兜里塞了一叠钱，不由心热：这个姑娘真善解人意。
看得出阿强做沥青生意的朋友是麻将高手，阿强的话“你跟我晓风哥水平相当啊”。
果不其然，十二圈麻将打完，他是大赢家，我因为兜里钱不多没多下，也就赚了三五百块钱。
散场后阿强提议去宵夜，然后又去歌厅，赢的那哥们很大气一路埋单。娟娟吃完饭知趣地自己打车回“麻将室”了：你们去玩吧，我回去收拾房间。
这个晚上收获有两个：那些汽车底盘全卖给我，但必须付现金；那个做沥青生意的在火车站附近有个大库房，正好闲着可以低价租给我。
这两个收获让我马上紧张起来，第二天醒来先去看了库房，然后给刘胜打了传呼，在等他电话的时候我回到公司开始划拉。刘胜电话过来的时候我让他先在关庄镇找地方，再筹集十五万，剩下的我想办法，他具体问了几句就挂了。
我拿起那张纸，三十万的“集合”货单已经在脑子里了，先按照一家开出来运到租好的库房，再尽快分销下去，估计这张货单的利润是一万二。
当晚返回陈大爷家，大爷给我钥匙的同时也给了购房合同及缴款收据。另外他手写了一张纸，由于合同及单据都是他的名字，老人家证明这房子就是给我的，子女及亲属都不得有异议！
我感动之余给老人差点跪下，当晚我给娟娟打传呼说我在村里陪大爷吃饭，让她自己早点睡。然后去买肉买酒跟大爷好好喝了一顿，当我说给大爷点好处费时，大爷生气骂我：再这么说你就搬出去吧！
正月十五当天，刘胜赶到省城，七拼八凑的十五万块钱，加上我挪用的十万货款交到部队，一个车队轰轰烈烈开出来。那个处长非常够意思，安排军车拖着这些底盘给送到关庄镇。我没回去，就嘱咐刘胜两点：第一，卖了机改后第一时间先凑钱给我打过来抵了货款；第二，有钱了也不要烧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