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开学。又是一个学期。
早晨起来先去练习散打，然后有选择地上课，中午到西餐厅忙活一阵，再选择性上课或者打牌，下午四点去健身房，五点半到西餐厅继续忙活。
日子不知不觉，这个冬天最后一场雪悄然消融，雨夹雪里校园中柳树开始发芽。几场温柔小雨飘过没多久，电闪雷鸣的暴雨就接二连三，绿茵遍地里眼看就要结束自己的大学三年级。
宿舍里非常冷清，原本四个人玩、观众十多个的日子一去不返，凑一桌麻将要喊一个楼层还经常失望，大四的师兄们忙着搞毕业设计、实习，忙着找工作，忙着“双向选择”——这是偷换概念的一个词语，在全面追求利益最大化的年代，所有政策都被变味解读。本是改良原来的硬性分配中毕业生的被动，但关系、金钱很快渗透进去，改良的结果是没有这些个东西的大学生望眼欲穿，但哭天没泪。
临近暑假前，一位两年前一起去扶贫点姓曹的师兄到宿舍找到我，意思是安排一次聚会吧，当年去扶贫点团队里一半要离校了，自此天各一方的再聚就难了。
那天我俩谈了很久，说到未来不胜唏嘘，这位当年在扶贫点跟我非常谈得来的师兄本来准备留省城，他的综合成绩也排到年级五个省城指标里了，只是他为了对象主动放弃了——他对象恰好排班级第六名。而这个放弃意味着他连地级市都去不了，只能回原籍县里，工作也不会太好。无奈他给几家深圳来招人的公司递了简历，还好签约了一家。
我一直沉默着抽烟听他说，听到这里插了句嘴：你对象留省城，你去深圳，将来呢？
这位师兄苦笑了一声：将来不考虑，现在她开心就好！
随后我就开始张罗这次聚会，十二个人的团队我通知大三人员，那位师兄通知大四，聚会地点就放到鱼头的西餐厅，酒我包圆，饭菜每位均摊成本就行。
只是当年带我们去扶贫点的团委书记去县里挂职了，辗转联系上得到的答复是：最近县里事情太多回不去，我也很想念你们，不知道当年咱们一起修的村里第一个厕所还在吗？祝福你们，代替我敬杯酒吧。
通知聚会的时候就说明了，可以带对象。这让佳燕神神秘秘地忙活了两天，随后不知她在哪买了两身情侣装，白T恤上个性化喷上了图案及字，只是跟流行的“别理我，烦着呢”之类的截然不同，居然异常煽情地搞了两只恩爱燕子的图案，下面一句诗歌“以胶投漆中，谁能别离此”让我大笑不已，佳燕看我笑也跟着笑了：你让我多看书，跟你穷酸一次吧。
笑过后我指着这句诗：第一句说我们，第二句说这个聚会吧，也贴切！
只是言不由衷的我想到了杭圆圆，师兄说她回国了，肯定参加，还说带个美国朋友一起来。
这是一次气氛压抑的聚会，尽管陆续到场后大家寒暄着强装欢颜。由于十二个人中兄弟六个姓氏分别为“曹、孙、刘（两个）、关、张”，我主持开场也用了《三国演义》的开篇“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但很快聚会就笼罩在一片“分就不合”的情绪里。特例的是杭圆圆估计在国外两年，身边又是美国男友，高调地到处碰杯，叽里呱啦地大谈自己的见闻，这让我突然对她没了任何好感，甚至有点后悔居然在她身上交付了第一次。
一共两桌饭，我安排厨房除了西餐也搞了几个炒菜，酒是促销品我压下的，红酒啤酒十多箱随便喝，我跟佳燕早早就忙活上了，而杭圆圆是最后一个到的，她的新男友个子跟我差不多，第一次来中国，一句中文都不会说，但非常健谈，叽里咕噜地跟每一位在场的说个不停，圆圆看起来也非常乐意翻译着。
开场白后，作为东道主，我带着佳燕挨着敬酒，到圆圆跟前时候我转了下身：给你新男友翻译一下T恤上的这句诗吧！
看她站起来愣在当地，笑容凝固，我哈哈大笑：开玩笑的，来，祝福你们，你不是说你很快就定居美国吗，以后我会在美国没有的中秋、春节时候遥祝你一杯酒的。
我喝的是啤酒，那个美国佬也端的是啤酒，看我仰脖子咕咚咕咚喝了一大杯，他也照样咕咚了。然后过来搂着我的肩膀开口，圆圆翻译得很为难，但也据实说了：他说你女朋友真漂亮！
其实我听懂了他的英语，圆圆翻译的时候我搂着佳燕对她说：我是作弊的英语四级，就那点水平也忘记了。你告诉他我很喜欢我女朋友，也很喜欢他，欢迎你俩常来我们祖国！
圆圆翻译的时候，佳燕悄悄问我：为啥不是“咱们”祖国？
我笑着对她耳语：“我们”不包括说话的对象，人家要出去不回来了，换国籍早晚的事情。
我跟圆圆的事情一句都没跟佳燕说过，但她当晚瞧出些端倪，在我喝醉后跟她回家的路上套出我不少话，半夜醒来找水喝的时候才依稀想起佳燕问我啥了，于是摇醒她，但这个丫头就是哈哈笑，啥都不告诉我。
按照我的酒量，当晚不应该喝醉的，只是那个美国小伙后来来劲了，跟我一对一喝了八瓶啤酒，这也是当晚唯一让大家高兴的场面，也不是啥挑衅或者对着干，他跟圆圆转桌敬酒的时候，估计误会我拿酒瓶的意思了—— 一瓶啤酒分了两杯后还剩一点，我随后就倒嘴里了。
在大伙的欢呼热闹中，随后我们开始碰瓶子吹，喝到第八个吧，他捂着嘴去了卫生间，大家伙起哄圆圆：“还是咱中国人厉害吧！”其实一直以来这伙人都以为是圆圆抛弃了我，曹师兄就当面问过我。懒得解释了，只是在这个场合怕圆圆下不来台，我还是善意给了她一个台阶：喝个酒就厉害啊，咱是酒囊饭袋罢了。
其实当晚的情绪不是分离带来的，大家尤其是马上就毕业的五个师兄师姐（圆圆除外）都是忧虑迷茫的前途，这一届毕业生分配非常不好，很多都分配到死气沉沉甚至几乎停产的企业，他们去了也许马上就面临下岗，而他们都是这届最优秀的学生，留在省城只能这样，回去又不愿意，只好屈就。
一位师兄酒后感叹最好地诠释了这个情绪：考上大学时想自己总算踏上一条光明大道，但到毕业才可悲地知道，只是翻过一座山而已。前面依旧是大山啊，最可悲的是这样的山不知道还有多少座呢！
一年后我面对的同样是这个窘境，只是更意外的是我居然不能分配，留省城的指标也被剥夺，闹腾了天翻地覆才勉强得到自己该得到的，然后像发配一般给分配到城郊的化肥厂，我拿着派遣证辗转坐公交一个多小时去了后问了句：一个月开多少钱啊？
接待我的厂方办公室回答：三个月见习期，每月180元，转正后加一百！
我没报到扭头就走了。
再三个月，我的关系被退回学校，恼火的校方二次分配根本就没跟我商量，我也懒得过问。然后档案户口全部打回原籍——宜城县工业局。当然没去，父亲叹着气设法把我调到教育局，再挂到县高中，随后我这个物理老师不领工资也不代课三年。再次将户口迁到省城是要到报社工作，跟当年脱了几层皮的费劲比，薛兰只是拨了两个号码，似乎不费吹灰之力我又是省城人了。
当晚就要分手的时候，大雨倾盆而至，我们都站在玻璃窗前默默看雨，佳燕靠在我身上，当时尚清醒的我用余光看了眼圆圆，她一直盯着我们T恤背后的那个图案那句诗歌，眼光迷离。
这雨足足下了半个多时辰丝毫还没小的意思，窗外已经是水流成河，酒劲上涌，我回头对大伙说：难得这场大雨助兴，咱不可扫兴！
说罢拉着佳燕就冲到雨中，身后他们跟着都出来了，抹着脸上的雨水，我们依次拥抱，十二个人都忘乎所以地大呼小叫，隆隆雷声、哗哗雨声淹没了我们。自此我们再没见过，就是在学校又同学一年的六个人居然也没再碰到。
在雨中我拼命蹬着自行车，佳燕在后座大声唱着《纤夫的爱》，我喘着气声嘶力竭地跟着吼，大雨在我们到她家楼下时变小了，随后在她家狭小的卫生间，我俩拥抱在一起吻得喘不过气来，酒精作用我分不清怀里这个女孩子是佳燕还是圆圆，后来冲完澡我已经迷糊了，勉强在佳燕搀扶下倒在她的床上，马上进去梦里：扶贫点就在眼前，我却被囚禁在一辆车上，眼看着一个个熟悉又陌生的地方被抛在身后，我想喊就是喊不出来，只是死命抓着铁窗上的栏杆，放肆地哭着……
又是期末考试，我很意外地挂了一科——马克思主义原理，这是典型的聪明反被聪明误。考前一周，一个系里要好的同学神神秘秘到我宿舍：我搞到了“马原”试题，给你复印了一份。
感谢后我打开那张复印来的纸，看题目似乎很靠谱，再加上那位同学说是从校印刷厂买的，我就找出答案抄成纸条。
开考后我看了下卷子，题目不意外确实一个不落都有，但意外的是居然有十个老师监考，不要说抄写了，就是乱动脑袋都被警告——事后知道泄题事件校方知道了，临场换题赶不上就想出这个招数。全场考生我想百分之八十都有答案，但都拿不出来，于是大眼瞪小眼，后来全年级“马原”挂科六成以上——学校继续下狠招，请外校老师来阅卷。
这从一个层面反映我们当时的学风，不思进取几乎是流行款式，每个专业就几个人为考研或者留省城的指标奋斗，其余基本都把心思放在玩或者女朋友身上了，当然也有我这样到处拼命赚钱的主。
很快，我就为赚钱差点拼了命。
转眼就是暑假，西餐厅坚持了一周实在没客人就关门歇业，鱼头给开的工资倒也够我坚持到年底了。于是，每天上午备战省高校业余散打联赛，下午就睡觉或者跟佳燕乱逛打发时间。她家我几乎天天去，看她家厨房实在寒酸，于心不忍就拿出一部分钱给佳燕让她“武装”一下，又买个差不多的圆桌给拉回去。以前每次吃饭小板凳在破茶几上窝着实在不舒服。
看着兜里的钱坐吃山空，没几天就去了商场，只有下午有空，再加上促销给的几个小钱似乎提不起兴趣了，食品专柜的老板就给我介绍了个啤酒商。
约谈后，底薪加提成的方式很是诱惑，虽然给我们安排的迪厅酒吧我不熟悉，但接下来的俩月我就带着佳燕，每天下午晚上串迪厅、进酒吧推销啤酒。业务展开前，按照啤酒商的要求咬牙去一个小传呼台配了俩数字传呼，我13777、佳燕13778，几百块交了后我兜里只剩不到一百块了，生存的压力让我再次感到肩膀上沉甸甸的。
满怀信心第一次去省城最大最火的迪厅是晚上，一张十元的门票让我心疼，就让佳燕在门口等我。一进门脑袋就被震晕了，不知多少个高音喇叭里迪曲疯狂如雷，舞厅中间群魔乱舞。这次推销非常失败，辗转在迪厅一个角落找到老板，话没几句他就挥手，再多说几个小伙子过来几乎是把我推出了门。出来后，佳燕听我讲了经历委屈得想哭，我有点恼羞成怒，狠狠在迪厅楼下抽了根烟，然后让佳燕坐车先回家，看着她上了公交车，我转身再次进了这个迪吧。
由于买的票一晚上通用，我进去后直接到了吧台，开口就要我推销品牌的啤酒，服务生为难地告诉我没这个牌子。我指着他们吧台旁边的标语“您的需要就是我们的服务方向”大声喊：吹啥大牛呢！没这个牌子的啤酒退票吧！
很快几个小伙子又过来了，领头的几乎将鼻子戳到我脸上：哥们儿，这里不欢迎闹事！
我一把扣住他的脖子，胳膊没怎么用力他已经哼哼唧唧歪在一边了：唾沫星子溅我一脸，滚一边去！我只是要喝啤酒，不闹事！
此时刚好一曲结束，满脸冒汗，衣服乱七八糟的男男女女拥到吧台来买东西，那几个正要往上围的家伙向后退了一步，只是虎视眈眈看着我，领头的转身走向老板坐的角落。
我掏出一根烟点着，甩了下长发掩饰心里些许的惊恐，香港电影里迪厅打手乱刀捅闹事人的情节不停显现，紧握的拳头很快湿乎乎。
震天动地的声音再次冒出来，男男女女陆续回到场上，摇头晃脑扭屁股。我继续对服务员要求退票，此时那个领头的走过来，拍十块钱到我面前的吧台：请便吧。
抄起那张大团结，我起身向外走，余光发现俩小伙跟着，加快几步出门到大厅，迪厅的声响几乎被隔音的门全部拒绝，但拳头的风声已经让我无法回避。
连续的高强度训练及专业散打的陪练，我迅速低头弯腰，然后一个后踢狠狠出去，“啊”的一声一个家伙已经被踹到地上，转身左手挡拳右手一个勾拳，又倒了一个。
轻蔑地看着俩家伙在地上扭动，转身继续向外，步子很坚定。身后一个声音传过来：小兄弟，留步！
我愣了一下，但还是转身回头。迪厅老板已经走到我跟前，身后五六个小伙子杀气腾腾。不知为何我突然却放松了，满不在乎任由迪厅老板上下打量。
老板看着我眼睛沉稳地问：告诉我实话，你不是来砸我场子的吧？
我眼睛不眨：不是，我就是来推销啤酒，买了票没玩让退票而已。
老板是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戴眼镜文质彬彬的面相，但裸露的胳膊上各有一个狼头龇牙咧嘴的让人生畏。
“小伙子，能否赏脸到我办公室喝杯茶？”他的邀请似乎让我无法拒绝，鬼使神差我点头。当晚回去跟佳燕叙述这个过程，躺在身边的她一骨碌就爬起来脸对着我脸：你就不怕人家把你拉屋里揍啊？
不怕啊，我判断不是！
果不其然，到他办公室坐下后，他挥手就让手下都出去了，然后开门见山邀请我给他看场子，每天晚上七点到凌晨一点。
佳燕调皮地拉着我的耳朵：给咱多少钱啊？
我拉开她的手：给我拿根烟。你猜？
佳燕光着身子起来，从床边地上我的衣服里掏出烟：一晚上最少二十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