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此时，餐厅门被急乎乎推开，鱼头跟几个警察冲进来，看我白色的衬衣都被血染红大半，鱼头哆嗦着扶住我：兄弟，你没事吧？
很快，我脑袋上被缠上块毛巾，然后出门上了餐厅拉货的面包车，鱼头亲自开，佳燕闷不出声地跟着，我没再看她，任由她上车坐到我旁边。车飞快地开到一家医院，然后我看着自己蓄了很久的长发被护士咔嚓咔嚓剪下，一缕缕飘在地上，一把剃刀冰凉冰凉地在后脑勺上开始刮。
佳燕低着头站在鱼头身边，两只手满是血，鱼头回头看她一眼，指着急诊室门口的洗手池：佳燕，去洗一下手。你的脸也肿了，没事吧？
佳燕摇摇头，缓慢地洗手。我木然坐着，余光看到她脸上红肿一条子，有些不忍，马上又是气恼，就不再看她。护士开始清洗伤口，疼得我冒汗。突然想起自己的过敏史，忍着疼我缓缓对走进来准备缝针的大夫说：我对所有止疼药及麻醉剂过敏。
大夫看我一眼：麻醉剂过敏？不会吧！保险起见那咱不打麻药了，你的伤口不小，能忍住吗？
我点头：缝吧，不是第一次了。
趴在处置床上，扭头看着大夫夹起一个弯月般的针，穿线，慢慢扭回头，一动不动任由大夫缝合，刺疼一下，又一下，心里充满悲凉。
佳燕洗过手再走到跟前，大夫在血肉模糊地缝合，她马上闭眼低头不敢再看。鱼头蹲在我脑袋前，帮大夫摁住我头顶的长发，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帮我分神，我支吾着，突然感觉佳燕拉我的手，厌恶地抽回来塞到肚子下。
感觉后脑勺的头皮似乎都被绷紧了，没有刺疼但开始大面积疼痛，牙齿咬得咯咯响。咣当一声，大夫将夹子针头扔进盘子，然后再拿起一个夹子夹起一个蘸满精的棉球，使劲摁到伤口上，疼得我浑身哆嗦，如此五六次，终于开始包扎。
我坐起来，感觉脑袋大如斗。一个护士拿起个针筒：伸出胳膊，破伤风皮试。
破伤风我也过敏。在等待的时间，胳膊皮试的地方出现轻微的红斑。鱼头出去一会儿，跟着进来一个穿白大褂的中年大夫，几个护士都站起来：院长好！
那个中年人点点头，过来揭起我后脑勺刚被包扎好的纱布看了看，先问我：你头晕吗？想吐吗？
看我摇头，他对鱼头说：不要紧，估计没有脑震荡及内出血。但破伤风必须打，这么长的伤口。
不等鱼头回答，他扭头对护士说：分五次吧，脱敏注射！留院观察！
鱼头答应着：姐夫，你给安排吧。
我曾听鱼头说起过他姐他姐夫都是医生，原来是这里的领导。
正在这时，那三个鼻青脸肿的家伙走进急诊室。原来，我去医院后，他们几个被扭到派出所，所谓佳燕男人疼得已经说不出话，但从他皮夹克兜里搜出一把弹簧刀后，校派出所还是赏了他几个耳光，后来他们低头认罪签了再不进理工大学闹事的保证书。所长估计这个家伙必须去医院才放他们出来，鬼使神差居然也到了这个医院。
看我脑袋上缠满绷带，那个家伙愣了一下想退出去，但实在疼得厉害吧，喘着气开口了：大夫，这里疼……
鱼头扶起我，拉了把他姐夫：我们去病房吧。
佳燕看了眼那个男人，低头跟我们出来。鱼头的姐夫指着那三个家伙，对跟在身后的几位急诊大夫摆手：先带病人去拍片子吧。
认识院长真好，很快我被送进一个病房，双人的房间就住我一个。鱼头安排好我后出去了。护士先给我注射了一些破伤风，然后开始挂吊瓶输液消炎。我侧躺着，佳燕就坐在我对面的床上低着头不说话。
护士忙活完出去了，突然心里的怒火开始燃烧，我睁开眼看着佳燕：你说，到底怎么回事？
估计说话牵动伤口，又是刺疼，我闷哼了一声，双眼冒火盯着佳燕一动不动的脑袋。
佳燕慢慢抬起头，已经泪流满面：是我不好！对不起！
我不再说话，只是盯着她的眼睛，眼神的询问让佳燕不自在，她不由自主再低头：他是我初中同学，当年下学回家老有人欺负我，是他一直送我。
闭住眼睛听着她的叙述，伤口一跳一跳地疼。在护士第二次进来注射破伤风的时候终于清楚了这个男人为嘛找上门打架。
佳燕初一就出落得如花似玉，在她们厂办学校，很多坏小子都打她的主意，挺身而出的这个人保护了她三年，后来就好上了，她考上中专后，那个家伙开始混日子，先是在迪厅给人家收票，后来开出租，佳燕母亲出走后，那个人给过她几次钱……
护士进来再打一点破伤风又出去，我叹口气：人家对你好，你为啥还找我啊？
佳燕抬起头，依旧是默默流着泪：他后来有了别的女朋友了，就是暑假前，我才提出分手的。
忍着疼我动了动身子：分手了，为啥还来闹事？
“我，我，我答应跟他在一起五次，他才同意分手。”佳燕低如同蚊鸣的声音进入我耳朵却如同炸雷，抬起胳膊，我指着佳燕的手哆哆嗦嗦：“你，你说啥！要不要脸啊，这条件你也答应啊？滚，滚出去，你不配跟我在一起！”
鱼头提着暖壶杯子正好推门进来：怎么了？躺在床上还想打人啊？
我不理会他，只是指着郭佳燕：滚出去，你还不滚啊！
佳燕站起来掩面跑出去，鱼头两只手都占着无可奈何看着她跑出门，回头看着我：你疯了？
我翻身将脸埋入枕头，感觉天旋地转。
听见鱼头倒水，然后听他说：感情的事情我不问就是了。你小子一拳打断人家三根肋骨，好在咱学校派出所已经拿到他主动闹事的供词，要不这事难处理了。
我抬起头：鱼头哥，对不起啊，给你惹事了！
“说啥呢，欺负到咱头上，是我也打了！你跟佳燕怎么回事啊？”鱼头一只手端水杯，一只手扶我坐起来还是忍不住问。
接过水杯我掩饰般喝了口，心如猫抓，表情黯然：哥啊，不要问了，没啥！
喝了几口水，护士再次进来打破伤风，随后我让鱼头回去了。
看着一滴滴液体滴答着，我突然想哭，拼命忍着，心口疼得比伤口都厉害。看着窗外黑乎乎，然后微微发白，太阳光红彤彤照进来，再变刺眼……
鱼头提着早饭进来，喝了几口粥听他说还要输几瓶液体，晚上再出院，我点着头困意控制不住地袭来，随即昏迷般睡过去，依稀觉着护士在手上扎针，似乎还听到鱼头跟谁说着什么，还有人翻我眼皮，但就是睁不开眼睛，脑海里熟悉的故乡大山一座座压过来，我想躲闪但怎么也动不了。
脑袋后面突突跳着疼，胃口收缩成个沙包，在肚子里来来回回滚动，拽拉着肠子，撕裂般疼……我睁开眼，病房的灯开着，白花花的墙壁白花花的顶子，刺得我马上又闭眼，缓缓再次睁开眼睛，环视四周，发现鱼头歪斜在另一张病床上，我很努力地想了好大一会儿，才想起打架缝针住院，床头的电子牌上显示00：00。
挣扎着坐起来，发现床边的柜子上放着个似曾相识的旧保温桶，实在饿得难受，拎起来拧开，满满的鸡汤香味四溢，喝一口还温温的，不凉，咕咚咕咚喝了大半桶，说不上的舒服。
从兜里摸出烟，靠着床头点一根，突然想起给郭佳燕前段时间买鸡的事情，转头将保温桶盖子狠狠拧上，不解气又自己扇了自己俩耳光。
抽着烟，看淡淡烟雾在几乎全是白色的房间飘荡，耳边突然传来微弱笛子独奏声音，正疑惑呢，房间门被推开，一个护士走进来：这里是医院，不准抽烟。
不容我说话，那护士走过来伸手就把我嘴上的烟拽走了，赶紧给人家赔笑：对不起啊，对不起，打扰您休息了。
鱼头被我们惊醒，睡眼蒙眬坐起来，那护士回头不好意思对他说：对不起啊，对不起，打扰您休息了。
简直像鹦鹉学舌，我不由笑了，看来院长的小舅子得罪不起啊。
护士出门前含笑对着鱼头然后轻轻关上门，我刚想调侃他，熟悉的笛子独奏似乎又从楼下传上来了。我穿鞋下地走到窗前，透过玻璃窗户我一眼就看到郭佳燕：寒冷的冬夜凌晨，她坐在医院楼下的一个长椅上，哆嗦着专心地反复吹奏《苗岭的早晨》。
鱼头在我身后开始叨叨：你昏迷一天，她不进来说怕你生气，只是焦急地在病房外面站着，后来医生说你是昏睡，她才回家给你做了鸡汤送来。上半夜还在病房外面呢，后来见你还不醒就说你爱听她吹笛子，这不，断断续续吹很多遍了。我困得都睡着了，她还在低低吹，估计是动听吧，居然没人去撵她。我下去劝过，跟你一样犟啊，就是不上来。
站在窗前，低头闭眼不再看，说不上来是感动还是怨恨，沉思几秒我回头：鱼头哥，麻烦你再下去下，就说我醒了，让她走吧。
鱼头看我：不是让上来是让走？
我点头嗯了一声。
鱼头不再多言抓起床边的羽绒服就开门出去了，我站在窗前看鱼头走到她跟前说着话。六楼上不开窗户啥也听不到，看佳燕抬头向上看，赶紧向后退一步，浑身颤抖如筛糠，扶住床头缓缓坐下，不由一声叹息。
良久鱼头哈着手进来：真他妈冷啊！走了！
我抬头满含感情：谢谢你，鱼头哥。
鱼头摆手：咱哥俩不说这个，她走的时候让我转告说对不起你，让你给她个机会。哎，到底咋回事啊？把你气成这样？
无法启齿，我苦笑：没啥，吵架。你再睡会儿吧。
睁着眼看着窗外到天亮，鱼头呼噜抑扬顿挫。
办完手续回学校路上，我问开着车的鱼头住院费用多少？鱼头哼了声：没费用！
不再多说话，马上进入学校，鱼头突然开口：学校调查了这件事，我们都替你说话了，但估计你还得挨处分，要有思想准备啊。
“我们？还有谁啊？”尽管心里有一丝紧张，但想凭自己跟系里及学校领导的惯熟，不至于被开除那么严重。
“还有所长啊！”
“那得感谢人家，随后给人家送条烟吧。”
“那是后话，处分你就不怕啊？”
“怕有用吗？也没啥大不了的！”
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打架当晚吃饭的、围观的已经将这个事情传遍学校且越来越天花乱坠。车停在宿舍门口，裹着满头纱布回宿舍上楼，擦肩的同学纷纷侧目，碰到熟悉的都是对我崇拜的口气：哥们儿，厉害，一个打倒仨！听说一拳头就打断对方十几根肋骨。
想笑又有些得意，但这样的感觉没维系多久就没了。回宿舍躺了一上午，思东想西，百无聊赖，几个麻友师兄下午给搞了个“欢迎归来麻将宴”，四圈赢了二十多块，顺手递给旁观的买来烟大家抽了。傍晚，原系学生会主席回宿舍递给我学校处分意见：免除学生会副主席、体育部长职务，延缓预备期党员转正，时间一年。
我接过看了眼顺手就撕了，实在没心情，站起来喊一个师兄接替就下了场子。
再点一根烟，心情郁闷，想起西餐厅的事情一堆，鱼头对我这么好，随即将裹脚布似的纱布从脑袋上解下，顺手从床上拿起不知谁的丝绒帽子套上，穿上羽绒服就下楼直接去西餐厅了。
鱼头正焦头烂额呢，看我进去先是生气：不躺着下来干吗？
我笑嘻嘻：说实话吧，鱼头哥，你正想我了吧？
鱼头扑哧笑了：“我不想你，有人想你。”随即顺手指向墙角一个台子，我扭头，郭佳燕郁郁寡欢坐在那儿，正可怜巴巴看着我。
我对着鱼头大声喊：老子受了大处分了，学生会的官被抹了，入党也黄了，还有人有脸坐这里，赶紧让滚蛋吧！
鱼头生气地拍我肩膀：说啥呢！
郭佳燕站起来，愣了几分钟慢慢走出餐厅，鱼头想去拉，我一把就将他拽住：大家伙过来，咱开会说下元旦红酒舞会的事情！
开会的时候，我看到佳燕低头在窗户外不远处站着，心里动了下，马上回头集中精力布置：圣诞夜、平安夜是预演，促销的红酒明天我联系拉回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