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就过了初五，一个不知味道的年又过了。
初六一早，我收拾好行李，准备再次离开家赶往学校。临行跟爷爷告别，差点掉泪，他老人家已经下不了炕了，哆哆嗦嗦拉着我的手：孩子，我再看看你，也许再也看不到了。
当年爷爷跟太爷爷从山东一步步逃难到这里，他们走了整整一年，而此后逐渐扎根，受尽苦痛，日子逐渐好了，他老人家却已风烛残年。
强忍悲痛出了窑洞，奶奶、母亲也都抹着泪跟出来，父亲正把我的包绑在摩托车后面。没有告别的话，默默不回头走出院门口，父亲推着车很快出来。突突的摩托车声音里，我环顾四面的大山，心里只有一个声音：保佑我考上大学吧，也不枉费家人的期望！
高二下学期很快就开始了，我没日没夜地刻苦着，班主任都开始劝我注意劳逸结合，田青和石生在我回到依汾后一起吃了顿饭，尽管他们逐渐理解了我的苦衷，但仍不赞成完全放弃训练。
每天看书学习头昏脑涨的，听班主任跟俩哥们的劝说，这个学期开始我逐渐恢复早晨的跑步、练习素质，但下午的训练依旧不去——两三个小时高强度训练完，当晚的自习肯定泡汤，瞌睡起来是难以忍受的。
依汾市的“春风杯”排球赛很快到来，校长出面做工作让我参加，依然是不假思索就拒绝了，理由是要参加全省的生物竞赛——这是真的，尽管时间相差三天不冲突，但这个借口还是让校长没再说啥。
随后我获得全省生物竞赛的二等奖，而田青他们赢了七中输给师大只获得“春风杯”排球赛第二名。我好像什么都不管不顾了，一味地闷头学习，就连运动服都很少穿了，只是早晨跑步换上运动鞋才知道自己曾经是个运动员。
五月份学校参加市中学生运会，代表队成立后，校长集合起来做了总动员，我实在没法再推脱了，勉强归队。
李教练对我归队不喜不怒，对我只参加比赛不参加训练的态度也默许。开幕式后我们拿到分组准备比赛前，李教练突然告诉我们杜红教练要来看这场比赛，目的很明确，要挑选几个队员去省里，跟省里几个高中的尖子队员联合起来，准备参加当年十月的全国中学生排球赛。
看着田青石生他们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我有了那么点想表现的欲望。但开准备会，心里想的却是马上要开始的全省高中作文竞赛，这个竞赛的前几名高考会降十分。
功夫在手，常练才有。半年几乎没摸球，此次市运会比赛，场上我的表现完全可以用差劲来形容。尽管一路过关斩将，我没有丝毫可圈点之处，甚至有些场次失误比替补都多，但李教练一直把我安排在一队。最后决赛，尽管我有所恢复，七中那个大个子走了后他们没了强攻点，但仍是勉强才赢下比赛，我在替补二传位置如同梦游，除了间或拦几个漂亮的网，再无建树。
比赛结束后，我们收拾衣服背包。小易突然戳了我一下，顺着他努嘴的方向，看见杜红教练皱着眉头跟李教练嘀咕着什么，而杜教练正看着我们这边。我没多理会，跟弟兄们笑了笑，背上包连颁奖仪式都没参加就回学校了。
当晚，我正在教室上自习，田青进来到我跟前，弯腰悄悄说李教练找我。有点不情愿，但还是站起来跟他去了体育组办公室。
敲门进去，我发现石生也在，李教练坐在办公桌前，居然满脸带笑。见我们进来，他很奇怪的热情，破天荒给我们搬椅子。我跟田青赶紧过去自己动手，等我们都坐下，李教练开口就是一句：恭喜你们！
都明白，我们哥仨被杜红教练选中了。他俩满脸期待等下文，我依旧淡然，心里没有丝毫兴奋，似乎“体育可以成全我”这个支撑自己的信念崩溃后，怎么提溜都站不起来了。
李教练接下来介绍说，杜红教练在依汾挑了四名队员，其中七中一个副攻，剩下就是我们仨。
石生跟田青互相击掌，喜形于色。李教练看着毫无表情的我直接问：你不愿意去？他可是理工大学的教练，跟他半年多，你们特招去理工大学就铁板钉钉了！
听了第一句话我刚想点头，但李教练第二句话让我陷入沉思矛盾：继续学习考不上怎么办？杜红教练真的可以给我们特招名额吗？
见我不回答，田青戳了我一下，我一激灵站起来：李教练，请让我考虑一下吧。
李教练叹口气：杜教练认为你素质不错，是个可塑之才，说实话你现在的水平根本无法打动人家的。好吧，我不多说了，你们都想想，明天中午饭前给我答复，下午杜红教练就回去了，决定了他要提走你们档案的。
走出体育组，石生和田青跟我道别，然后嘻嘻哈哈跨上自行车回家跟父母商量，确切是报喜去了。我看着他们远去，觉着自己也太没主见了，但仍旧是犹豫不决，毕竟这一步出去意味着只能靠体育上大学这条路了。
低着头一个人走回教学区，找个台阶坐下。想抽烟但兜里没有，站起来想去买一盒，又想到兜里也没几个钱了，只好吞咽着唾沫看着教学楼上灯火通明的一个个教室，心里更加的左右为难。站起来我沿着教学区操场孤独地走了一圈又一圈：我跟谁去商量？我该怎么办呢？去？不去？学？不学？
想来想去，我左右摇摆，脑袋几乎被分裂成两半，每一半里都站着个小人，互相说服，但谁也说服不了谁，最后开始大打出手……
教学楼开始有同学走出，很快就是熙熙攘攘的，看着人群都进入宿舍，教学楼灯依次灭掉，叹口气我慢腾腾走回排球队宿舍，不知为何都不在。我没洗漱，和衣躺在床上灯都懒得开，黑暗中仍难下决心，我圆睁双眼，但天花板没有答案。
突然想起班里的同学，随即起身去了班级宿舍。当给下了自习回宿舍的同学们说了这个事情后，去或者不去的意见居然也是对半——一个不置可否，剩下四对四，辩论开始到熄灯都是各有道理。
当晚我彻夜难眠，最后拿定主意还是跟父亲说说。天蒙蒙亮我就起来了，头昏脑涨地坚持到操场跑了二十多圈。返回宿舍洗了把脸早饭也没吃就溜达出学校去了邮局，当拨到父亲单位总机最后一个号码时，脑子里突然有了答案，我停手想了想，放下电话就回到学校。
田青、石生正坐在宿舍等我，他们的家长都同意，毕竟这是上大学最有把握的一条路了。见我进去马上开始劝我：去吧，咱哥仨没问题的！
我问田青要了根烟，点着深深吸一口然后笑了：走，吃早饭去！咱哥仨一起去！
其实，一夜的思考我的结论已经下了，就像自来水被加好压，拧开龙头就哗哗地流出了，只是需要那么一点动力而已。
说服自己继续打球思考很多，但理由很简单：就像杏林沟漫山遍野的杏树，都想要开花结果，但离泉水最近的那片林子花最艳，果最大！我是一颗杏树，要选择在哪里扎根，杜红教练就是那泉水；而高考考出成绩，却像一个杏核刚落地发芽，必须继续拼命伸展自己的根，于是，最现实的答案就出来了。
这个选择父亲在我到省城后才知道，当时我打电话告诉我在省城集训，说了事情原委后，他依旧是冷冷的那句话：你成龙变凤是你的造化，我不想管也管不了。
我的高二就这么结束了，三天后我们哥仨离开依汾踏上去省城的火车，这一去就是半年多，腊月二十八我才匆匆回到宜城，其间我几乎被回炉重生，而梦寐以求的大学终于来到眼前。
夏天一直徘徊不走，省城的日子让我们很是难熬，但更加难熬的是杜红教练的脾气及训练风格。
我们三个兴冲冲地赶到省城后，出火车站时候才看到依汾七中那个副攻背着包走在前面，巧合的是我们同次火车不同车厢一起来的。省运会后我们跟七中的关系有所缓解，上去打过招呼后按杜红教练从依汾走时对我们的安排——直接坐公交车就到理工大学。
这个高大的校门我是第二次进了，这一次觉着就像回家一样的舒服。但进了门后我回头看了一眼，心里开始继续忐忑，不由苦笑掩饰地看了下表：下午三点十分。
问了门房后，我们背着行李就赶到操场边的体育组，远远就看到操场上有十多个高个子在太阳底下站着，走近发现这些人中有省城十五中的、有省城二十七中的……看来杜教练把我省高中排球队的精华都集合了。只是有点不明白，为啥站在太阳底下冒着汗但都不动呢？
疑惑着我们四个走到体育组门口，石生伸手敲门，里面传出一声沉闷的回答：进来吧。
推门依次进去，见杜红教练黑着脸站在一堆垫子旁，我们站好刚想开口，他炸雷一样的声音就爆发出来：几点了？就这态度你们回去吧！
我们面面相觑，站着没动。
“我怎么安排的？上午为啥不到？”杜红教练继续大喊着，手里端着的一杯水几乎洒出一多半，滴滴答答的，体操垫子上一点又一点地扩散。
都吓得不敢说话。我扶了下眼镜，大着胆子分辩：“您安排我们今天报到，我们凌晨就坐上火车往过赶……”
杜红教练突然打断我的话：你的眼镜多少度？
我很诧异他问这个，但还是马上回答：两只眼睛都是一百五十度。
“摘了，再让我看到你戴眼镜，马上滚回去！”声音依然像炸雷，我没摘眼镜，转身就要出去——什么意思，我不练了，回学校继续学习还不行啊。
在我后面的田青推住我，旁边的石生目光示意我赶快摘眼镜，还没反应，杜红教练的吼叫又来了：戴眼镜打球，有点灯光就晃晕你，马上摘了！
磨磨蹭蹭我摘下眼睛，杜教练喝口水挥手：出去，站到队伍里去！
噤若寒蝉，我们退出体育组的门，田青看我手里还拿着眼镜，碰了碰我的手：咱没退路了，忍忍吧，人家说的也有理啊！
站到队伍后面，我几乎为自己这个继续训练的决定将肠子悔青，只是还没多想呢，杜教练已经站到我们面前，声音依旧巨大：我不管你们有啥理由，从现在起记住了，我规定的时间，迟到一个全体罚一万米，两次迟到者自己卷铺盖滚蛋！记住没？
队伍里稀稀拉拉地传出“记住了”。
全体……你们四个依汾的，包裹里有金砖啊，放到门口去！……全体向右转，一万米，每圈不能慢过一分二十……
队伍还算整齐向前，我茫然跟在后面跑着，很沮丧，心里不由黯然：这是下马威呢还真是杜教练的训练风格。
太阳火辣辣的在头顶，两三圈后我们汗如雨下。但竞争开始了。
队伍里很快就有人跑到前面，不是同一个地区的，不是同一个学校的，不服输的一帮年轻人很快就开始你追我赶，我牙一咬心一横，撒腿就冲了出去。
杜红教练的吼声全操场都能听到：腿断了！爬呢！加快速度！你们几个乌龟，四腿着地一起爬吧！
跑到第二十圈，我嘴发苦，两腿犹如灌铅，但第二名已经在我身后一百多米了。咬牙坚持着，耳边杜教练的吼声似乎风雨缥缈，若有若无。觉着心都要跳出来了，但初中打的底子让我依旧向前，当第一个跑到终点，几乎跌倒，但心里有些得意。我喘着粗气停下，叉着腰像条狗般呼哧呼哧。突然，杜红教练冲过来，几乎鼻子碰鼻子冲着我喊上了：你们是个集体，返回去！
有些发愣更要发疯，没等分辩呢，陆续又跑过来几个队员，杜红教练一个接一个指着骂：滚回去！跟最后一个一起，你们是一个整体！
操场很快出现一个有趣的现象：我们几个先跑完的逆方向磨磨蹭蹭地跑，落后的喘着气拼命不敢超过一圈一分二十的规定……但很快，我们似乎明白些东西，跑过落后一圈多的最后一名队员后纷纷转身整齐地开始排队，陆续、再陆续……最后我们十多个队员排着整齐的队伍，两个一排，整齐地跑完最后一百多米，直到全部跑过终点线都不乱队形。
“第一排前四个去体育组将垫子抬出来！”杜红教练一边将秒表往脖子上挂一边继续喊着，很快垫子抬出来：“两个一组，放松！”
我们一个趴着，一个踩腿开始放松，杜红教练背着手开始吩咐：放松完后将垫子抬回去放到原位置！从今天开始起，全体搬到招待所去住，就是理工大的子弟也不能回家住！房间我分配好了，去招待所服务台自己看！你们吃饭也在招待所，我没说放假必须每餐都去吃！我会随时查房查吃饭情况。你们记住，我查住一个违反纪律——全体一万米！两次违纪者滚蛋……今晚八点到体育馆报到！
说完话杜红教练转身进了体育组，当我们到了招待所后发现，我们全体打乱——就是每个房间四个人几乎都不认识。
说实话招待所的条件不错，房间有热水可随时洗澡，饭菜质量也不错，但杜教练随后对我们的折磨却是变本加厉，而我似乎真的没了退路，只有坚持着，就像一块铁被扔到炉子里，烧红后被夹出来重锤砸着，不发红了再烧，再砸，我们都在等待着被敲打成型后放到冷水里“滋啦”一声然后扬名立万……
当晚我们提前半小时集体赶到体育馆，见杜红教练一个人在馆里调整网子的高度，赶紧跑上去帮忙，很快我们再次整队，杜红教练总算温和了几句这次比赛的情况：此次联合组队代表山西高中，省教育厅给批了经费，吃住训练都在理工大学，时间是十月五日左右，也就是我们要集训将近四个月。
说着说着杜教练嗓门再次提高：不要以为你们是什么优秀队员，在我眼里你们狗屁都不是！不服气啊，好，我证明一下你们！
随后杜教练给我们分组，他一个人一面，我们四个一组跟他隔网对抗，除不许吊球，其余双方一视同仁——乖乖，杜教练一个人垫，传，扣，我们照样接不起来，尤其是他的发球，我们几乎接飞一半。
喝水休息的时候，看我惊讶杜教练过高的水平，省城十五中一个队员悄悄对我说：杜教练曾在国家青年队当过主力二传，后来伤了退回省队后选择去上大学然后当教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