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俩几乎都是直着腿迈下车，卖瓜的诧异地看着我们以为是俩腿脚不利索的人呢。也确实渴了，我俩吃了个十多斤的大西瓜，肚子都吃撑了。
小舅舅付了钱，站起来：咱推着走吧。
确实也真都骑不动了，我要住父亲的办公室兼宿舍，小舅就先带着我推着车子缓缓向教育局走去。
进了父亲宿舍，两腿灌浆般难受。小舅舅告诉我训练从当天下午四点开始，然后给我留了十块钱：你中午自己出去吃吧。说完他起身回学校了，我洗了把，躺到床上就睡着了，醒来下午三点，赶紧倒杯水吃了俩母亲昨晚给烙的烧饼，锁门就往宜城初中慢跑过去——这是小舅舅交代的，不许骑车子，来回慢跑。
曾经熟悉的大门很快在望，我在门口磨蹭半天才下了决心，低着头硬着头皮进了这个当年惹来麻烦无数的学校，好在门房换了看大门的，我还算舒服了些，说了舅舅的名字看大门的就挥手让我进去了。
两年了，学校似乎什么都没变，我怀着忏悔的心一路许愿：不要碰到熟人啊，不要碰到熟人啊。但冤家路窄，远远就看到郑老师骑着车子带着个人往校门口走，我低着头眼睛看着路面赶紧往路边溜，郑老师的车子没有停留很快就过去，我吁了口气慢慢抬起头，又忍不住扭头看了一下——郑桐坐在父亲车后面，鼻子上多了一副黑土的眼镜，正往我这边看。
仿佛被烫着般，我的脑袋迅速扭回来，心如撞鹿，不敢再回头，加快脚步跑向操场。
远远就能感觉到生龙活虎，一眼望去非常热闹，跑道上有慢跑的加速的，操场里有投铅球的有跳跃的，篮球场有几个人在投篮……小舅舅在百米终点旁的台阶上坐着，见我过来就站起来冲我摆摆手，我跑过去刚站住，他就问我：活动开了吗？
我伸伸胳膊踢踢腿：没问题！我去打会儿篮球吧？
舅舅没理我，“嘟”的一声吹响胸前的哨子，随后喊：中长跑的队员集合！
一路骑行的疲惫还没缓解，莫不是让我长跑吧，正忐忑呢，小舅舅指着我：你去跟中长跑队跑一万米！
尽管心里有一万个不情愿，但我还是站到跑道上，跟在十多个队员后面。
每圈超过一分十秒，罚一圈！小舅舅说完顿了一下，指着我：尽量跟上，合理分配体力，你跑下来就行！
哨响了，头两圈我拼命跟着，但三圈过来，从没跑过这么长距离的我逐渐被拉开，跑到一半多，队员们纷纷套我圈，但我什么都顾不上了。耳孔像被贴上了一层塑料薄膜，似乎什么都听不见了；嗓子干得冒火，并且有一股子血腥味；肺像漏气的皮囊，即呼不出也吸不深；肝区一阵阵疼痛；四肢似乎脱离了躯干不听使唤……
大家伙都跑下来了，我还有五圈，大家喘着气给我加油——我一个也不认识，估计是给我小舅舅看的。
真想停下来，但几近晕眩仍看到小舅舅从来没有的严肃，咬牙切齿瞪着我，让我不敢退缩。
摆臂，幅度大点——小舅舅喊的声音越来越大，但我越来越慢。
最后一圈我几乎是蹒跚着走下来的。小舅舅掐着秒表阴沉着脸：你连呼吸都不会啊！
我扶着腰，脑袋都快弯到地上了，听舅舅喊，我慢慢抬头，天旋地转。
去看台跳台阶，每次四阶，五组！小舅喊完我，转身去了铅球区。
如果评选我记忆里最煎熬的一个月，这个八月应该当选；
如果继续评选最充实的一个月，仍然是这个月；
那么最孤独、最痛苦的似乎都是这个月；
最不想想起的也是这个月；
还有，那么多值得珍惜的第一次，也发生或者差点发生。
每天早晨七点起来一万米，然后蹲杠铃，深蹲半蹲各十组到十点。下午铅球，百米相关训练，又是三个小时。其间脚踝扭伤，照样不停。小舅舅的话：脚不能跑，练习上肢，卧推杠铃！
突然间小舅舅变了，声嘶力竭、魔鬼般地折磨着我，让我无时无刻在后悔那晚的谈话及自己的屈从，直到师范测试完我以完美的成绩被录取，小舅舅几瓶啤酒下去就喝醉了：我终于可以给我姐我姐夫交差了。
那天我和刘胜、刘利明在杏林沟美滋滋吃杏子的时候，小舅舅给我父亲母亲拍了胸脯，保证让我考上师范！
但随后我的选择是放弃读师范，执意进了地区重点高中，这似乎让小舅舅的所有努力都成为泡影，也让父母几乎放弃我这个孩子，但路就这么走着，走着。等到了高考体测的时候，这八个月的努力才真正发挥作用，我以全省第一的体测成绩拿到大学入学通知书，得以成为洞沟历史上第一个大学生，衣锦还乡。
每天我几乎都是拖着两条灌铅的腿返回宿舍，小舅舅给我买了几袋奶粉让我提回去。洗了脚我按照说明冲了一杯，然后端起来人生第一次开始喝奶粉，腥味十足，差点张口就吐出来。
小舅舅说这是补充体力最好的东西。
我似乎回到哺乳期，每天早晚都是两大杯，我不知道放糖也没有糖，每次喝下都想吐，需要拿块饼子咬两口压下去。我就小口小口地喝，然后喝口白开水或者咬口饼子压住吐的欲望。
直到李变的到来，喝牛奶才成了享受，享受的还有她的吻及差点既成的事实。
无所事事的刘胜来县城看过我两次，带来的有我父母的嘱咐及他给买的吃的东西，偶尔还有李变的问候。刘胜说他在关庄镇见了李变，估计是她专门去找的他，并且第一次主动对刘胜开口，只是问的是我。
八月中旬的一天中午，结束训练后小舅妈做的凉面很好吃，我吃了三大碗，小舅妈笑我怎么吃都不长肉，一米八五的个子体重才一百一十多斤，像根麻秆。看我一个运动大背心穿在身上，刮风或者跑起来像旗帜一样哗啦啦地飘。
我苦笑着说是被折磨的，小舅舅低头吃面根本不接我的话茬。
这个中午吃饱了也很开心，小舅舅让人从地区给我捎回一双标准的跑鞋，让我爱不释手。但最开心的是我返回教育局发现李变在门口站着，赶紧跑过去，到跟前彼此对望了几分钟才意识到人来人往的，赶忙带着她穿过院子来到父亲的宿舍。
进门，关门，我们没有说话就紧紧抱在一起，单薄的衣服、炙热的吻、长久的思念，不知何时我们倒在了床上，当我手忙脚乱地准备剥她衣服的时候，窗外突然传来一声咳嗽声，我俩几乎被惊傻，停止动作，呼吸似乎都被吓得停止。
第一反应不是父亲，这个声音很陌生，但李变很快把我推到一边，坐起来红着脸整理着衣服。沉重的脚步远去，窗外再无声音，我站起来，听着脚步远去轻手轻脚走到门口拉开门，远远看见教育局看门房的老头提着桶水一摆一摆地往门房走。
局里的自来水龙头就在父亲窗外不远处，但被扣了个铁盒子，经常锁着，好像只给食堂用。我来后食堂给我配了把钥匙，但我发现龙头有点漏水，滴滴答答的，门房的老头就放个桶在下面，一天滴答的都够他用了。
我哑然失笑，随手再关门，再走到李变身边，但她轻轻推开我：我们说说话吧。
这个偶然的咳嗽打断我的美妙，我恨得牙根痒痒，但从不勉强人的个性让我坐到桌子前，此时才想起给李变倒杯水。
李变接过水杯：我还没吃饭呢，等了你两个多小时。
我赶紧拿出刘胜捎来的烧饼，再一眼看到桌上的半袋奶粉：我给你冲杯奶喝吧！
李变咬了口烧饼，干巴巴地噎得咳嗽起来。我递过冲好的奶，她接过喝了口，差点喷出来：你不放点糖啊？
我莫名其妙：奶粉还放糖？
李变吃吃地笑了，那只酒窝调皮地晃动，我几乎沉醉。她终于忍住笑：我弟弟出生后母亲没奶水，后来买奶粉，尽管轮不到我喝，但经常冲调知道奶粉是要放糖才好喝。
吃完一个烧饼，李变站起来：我坐镇里一个拖拉机来的，说好下午两点在百货大楼前等着一起回，我该走了。
我很不舍：再坐会儿吧？
李变咬着嘴唇走到我身边，拉了拉我的手就拉门出去了。
我站在台阶上看着李变快步走出教育局大门，想起啥赶紧喊：我骑车送你吧？
李变没回头，只是抬手摆了摆，刚才的温存似乎跟着走远。
返回宿舍，我躺在床上，想着我们在一起的每一个细节，疲惫袭来，很快沉沉入睡。
李变快步走出教育局，眼睛就开始在路两边找商店，但进了几家都没有，总算找到一家已经满头大汗。问了价钱，李变从兜里掏出所有的钱，发现刚好够两袋，没犹豫就递过去，顺便看了眼商店的表，已经一点五十了。
再次跑进教育局，敲门没动静，轻轻推开发现我酣然睡着了。把砂糖轻轻放到桌子上，李变站到床边没忍心叫我，只是深情看了几眼就轻轻出来了。
一路气喘吁吁跑到百货大楼前，哪里还有拖拉机的影子啊。李变喘口气，开始往回走。
这一切我都不知道，闹钟响起我磨磨蹭蹭站起来，穿上鞋出门前才发现桌子上多了两袋白糖，愣神片刻，赶紧过去开门，空荡荡的大院一个人影都没有。
当晚我喝着香甜的牛奶，很是受用，思念也如浓浓的奶粉，糊糊的发着腻。我暗下决心：李变，我会拉一辈子你的手！
假期很快结束，返回镇中学的时候，小舅舅给我拉了一份详细的训练提纲，并且要求我每个月到县城测试一次各项成绩。
开学第一天的晚上我和李变走在老地方，得知那天她步行回关庄镇。那么远，我的李变穿着凉鞋走了多久？我很感动地一把抱住她，在她耳边轻轻地说了三个字——我爱你。
但这份爱现在想来更多的是感动吧，只是这份感动很快就变成无休止的争执误解。
十几年后，我被约在一个大学的课堂上讲文学鉴赏，记得有节课讲的是西方文学中的初恋描写。讨论时间一个女大学生递上一个条子：不管是在西方，还是在学生时代，初恋为啥那么多争吵？
我沉思良久：首先肯定，不论是在什么时代，什么年龄，恋爱的核心就是爱。青春期的情感是纯真的、美好的，交往也是真挚的。但学生时代的爱——尤其是初中懵懂时代，这个爱更多地体现为排他性的交往、限制性的陪伴、苛刻的要求，在交往中往往以自己的需求为中心，缺乏包容和理解，信任和付出，太多炽热而缺少细水长流的温存。
说到这里本想加一句的，只是掌声响起后赶紧就坡下驴，怕画蛇添足。那句话是：学生时代的爱往往建立在虚幻的未来身上，偶尔的清醒唯一的感觉就是不真实，注定在下次的见面争吵，貌似无缘由或者找个借口。
这就好比喝醉了，骂骂咧咧说是酒的错，而酒的错无非是默默站在那里被你用一种手段拿到手，这就形成一个事实——该出现的时候出现了，活该被骂！
返回学校，我跟李变彼此对前途的迷茫已经充满内心，所谓爱的维持也就是争吵了。训练苦累、烦躁不安、心神不定，瞌睡的我经常想起的是床，晚自习结束基本半睡状态的我经常不理睬李变迫切的目光，同样倔强的她失望后经常一两个星期都不理睬我。偶尔的所谓约会大致都是不欢而散，但隔一段时间还是要这么折腾一次。
每天早晨五千到一万米或者蛙跳二百米，下午下课后跑坡度五十米六到八组、操场高抬腿三百一组每次十组隔天交叉……牛奶没了，想给家里说买点，但去商店看了价格觉着太奢侈没开口。食堂的饭基本能吃饱就不错了，我几乎天天早晨被饿醒，但几个馍馍下肚不到中午肚子又叽里咕噜地叫唤。
疲惫，营养不足，我很萎靡并且脾气开始暴躁。刘胜的离开让我孤独，篮球队在闹出那么大的事情后处于半瘫痪状态，马所长很少过来了，在县九月底的中学生篮球赛前他正式给吴校长提出不干了，吴校长无奈，亲自带着我们打完这次比赛。
比赛几乎是我一个人在孤军奋战。比赛能吃上肉及鸡蛋，训练田径后体力及协调能力有所提高，场均三十多分几乎成为宜城县所有参赛队的神话。但孤掌难鸣，上届冠军居然小组赛三胜两负勉强挤进八强。在八进四的比赛中，对方两名队员死死缠着我，比赛的结果可想而知。黯然回到关庄镇，篮球队正式解散，洞沟五狼真的成为历史。
